名家荐读｜顾偕荐读蓝冰的长诗《哀歌》

 
语言寂灭在风暴的闪亮中
 
谨以此诗献给所有前代的大师和同时代卓异的诗人们。
 
 
序曲
 
A
 
——愿这神赐的岁月多一分安宁
 
雨滴的敲打持续向夜深潜
幽冷的闪光中，谁的瞳孔
潮润而倦怠，布满幻灭
北方的闪电又一次撕破天空
 
神意安恬，难懂尘世艰默
被禁言之人有更深的沉哀
再多的书写又有何用
严词如海，爱恨风暴卷走昨日
 
未来仍将是一场旷久的远行
带上行囊中的每一只飞鸟
那边雪域的场景灼目
还能看见的，也都是必然之物
 
每一个魂灵都是命运沉默的羔羊
不在众人视线之内，在原野风的谱线之中
 
B
 
往事在依次死去，或沉睡
以壳敲击我们
魂灵的力量，踏着重低音而来，遗落下
文字，在意念的雪地里蔓延
 
心灵一直处在半开半阖间
透射下昏暗光线：
久已不闻的现代文明
潜默之兽屏息于政治丛林
一把月光斧头劈开混沌与初醒
 
远方哀歌阵阵
我们立于栾树之下，静待
最后一抹飘红
在十月的意象里，检索自己
低哑，迟滞的一生
 
 
一
 
不要相信那些盛大的景象
 那是一个时代最大的谎言
                                                  
被一次次洗白的风
吹过同样惨白的家国山河
众魂灵矩阵的沉默
已封冻一个人的呼嚎
语言的高地，旌旗森布
隐形的枷锁，指向每一双创造的手
从大街到村镇，从南到北
每个人都不像是人，是活物
从机器的残嘴里偷取食物
在富人的餐桌旁等待进食
在庄严的颂歌中褴褛
破陋的灵魂，在现代建筑巨大的阴影里
无限地矮下去
这个时代，有若干种理由和途径
让你死
让你丧失
在哑默的昏暗中变得夜盲
游荡的脚步失却方向
言说是无效的
抗争是无效的
甚至流血，也不过是在增加他们盛世肴盘里的汤汁
你还能做些什么
只能随整车的人群
在昏暗中坠往更深的夜
    无边的虚空与暗寂
在那里，告慰一场没有阅读的祭礼
一个不再需要旁白的魂灵
     你已然是你
     或者，不再是你
 
还能扶住些什么
一部急流的书
包藏所有的凶险，裂变，扭曲，叛逆，激荡
    黑暗与火，刑具与肉体，被穿刺的语言
    降解的元辅音，四0四苍白的呈供，以及
    死者的论断，训诫书
在彻夜的眠读中，我熟睡如一具婴孩
封疆的大火烧过梦中的邻人
    涂炭生灵
旷寂的原野响过季节的风铃
消弭的花朵沉重叹息
但依然有魂灵谱系的歌唱
    洞穿暮晚薄翳的阴云
    注满我更加沉哀的胸怀
这注定是一场世纪的对峙
发自夜光的绝响
直击时代的耻辱之柱
    与游荡者心魂
现在，你已然不再是你
    又还是你
在水的波荡中，你重新发现自己
    在条石巨大的力量里
    在积岁的沉淀中
 
二
 
谁在替我承受岁月里
宽广的诘难
在锥立的时间里，枯索的色彩
哑默的魂灵，阻止我靠近
群鸟翻飞，我已忘了言词
道路庾毙在晚秋的暮色里
语言之神仆倒于众人喧哗处
绝然之笔凝止了墨吐莲花
是啊，你所看见的一切建造
不过是另一种坍圮的开始
来自远方的嚣骚
奢华客厅里水晶的调笑与铮鸣
都早已销蚀了世界的原色
没有多少可论道的东西
最大的哀漠不来自敌方
而起自内心不断衰减的热情
是时候了吗？我远未看见
地狱之火垂挂出现世的灯笼
在遗忘的角落里被无限静置
它们里面包蕴的死者书简，再没有被打开
虚弱的影子孑然爬露出暖冬水岸
瘟疫又在躁动，已经多年不见的冰凌的盔甲
又在腹诽的媒体里被虚幻地悬设
几经修饰，淑女都被装扮成了性工作者形象
棱角消失了，代之以柔媚，肉感的线条
俘获了数个世纪的狂想
谁在说，真理是时间的女儿
而除了淫荡，我只看见一个世界的下沉
在被反复复制粘贴又取消的岁月残片里
败腐的桃花又在焕出丽采
一个多么恶俗的世道，一众善男信女
假托诗歌的名义，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幅
而双11狂暴的刷屏
更是野蛮地摧毁了你所有的网格神经
还有什么去途吗？在这碎裂的世界
一只蜘蛛悄然爬上了你哀戚的脸面
 
三
 
倦怠起自旷墟，在冬日
一个冷雨的黄昏
亡灵徘徊的长路，落叶
打着旋向着大地坠去
多少言词都归于虚妄
季节向花朵敞开深渊
无声的歌集渡亡了一季又一季
到来流云的宣言
落下暮晚的悲歌
雾是十一月的统治者
在旷野立下生死碑帖
这更像是一个丧尸的世界
领自独立人的签令证
已先行漂入大海，进入虚无
我们被置于了茫然的一隅
在词的高原，意义的盲马
四处蹓跶
所有的时日都在消散
在词源的密地
幽冷白鹭加深了冬日
亡灵再次逃向我们
逃向最孤僻的时间中
不可完成的旅程
在天空中转折
悬置的梦以及书本
幽闭的恐惧与美
坚果，以及白色药片
每个词都立着一个世界的倒影
或许，我们依然爱着这个世界
但这爱也早已不是原初之爱
它早已在我们的经验之刃上断裂，变形
异化为一场尘世的大雪
落满亡灵孱弱的肩头
 
四
 
让死者沉入大地的棺椁
让生者踏着时间的棺盖前行
 
沉入到最深的哀漠中去
不发一言
这已经是冬季，秋天早已结束
尘世的旅行者的红叶正在大理石餐桌上枯萎
世界的浪潮远去
带去落日意象
一个人世纪的理想幻化为一个旧梦
在浅淡的日子里
我们饮酒，下棋，寻访落花
暗思一枚棋子的命运
我们已经很久不再听闻逝者的消息
习惯了一种哑默
习惯了被空置
仿佛意识被浸入一段虚空
栾树树冠等待的一场大雾
死者是我们另一重倒影
在隔着镜片的天空
完成对大地的诅咒
还会有四重奏吗？
或者，死亡赋格？
从少女口中发出的齿音叩击着我们
被提问灵魂顿悟芬芳世界
深入到死者的时间中去
让死者沉入大地的棺椁
让生者踏着时间的棺盖前行
白鹭，枯荷，稻茬
这些秋日遗落的大梦
正完成最后的救赎
一个淘梦者迟来的忏礼
一个诗者对岁月最后的醒悟
 
五
 
暮色昏沉，可能之星没有出现
孤守小店的男子在一杯牛奶里入梦
看见年末的石头，覆满岁月的积雪
沿途归来的人不见故乡
他们的后代在现代的叙事里失血
原野寂寂，从屋顶起飞的鸦群
遮没了星光和乡村的想象
道德者依旧在残损子夜绘制大梦
盛装的恶邻已在他者的起诉声中漫灭
一个时代会有多少种注脚
像摁入大地的蜈蚣
在肮脏的泥水里留下足印
文明是不可思议的
来自远方的回音更像是时光的翎羽
装饰着年岁的明月，以及
布道者沉默的棺室
而诗者还在努力翻译密林的鸟语
在心的破隙中寻找光明密符
一种无声之筑，迷宫的回廊
高大穹顶上镂刻的死亡图案
末日，幻世之象，貌似的
宏伟，洛丽塔之歌，以及
转世的桃花之神秘一跃
飞翔的蓝顶鹤
大海前白色的十字
所有的物事都在奔往假想的枝头
垂露于世界的眼睑
是啊，早已是该收束归一的时刻了
暮色已退至阶前
道路也已折返
魂灵在地底开始合唱
落果正走向一冬的完满
而我还剩什么？
除了随大道而来的质询
与浓墨般的往事与忏悔
 
六
 
越来越低暗的雪
正压满生活的来路
 
所有的细节里
都藏着痛苦的铺陈
那属于天堂的鸣音，被
提前锁定在命运的取景框
十二月在生长，在
白光的原野和城镇
是死亡
也是告别
未来的诗句在前方传来回声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曲折
才能回到最终的起点
乡愁的原发地
在历史的墟坞上扒出时间的火灰
通明是一条河流
在冬日的镜片深潜
陌路英雄，以及他们
的华装美眷，已在幽闭之城领取合欢
遗下黑色的我们在黑色的道途找到黑泉
万物皆含悲意
行走碧色水阶
这个世界已无须佐证
在美学与语法之间
裂隙密布人间
你能看到什么？
一些似乎而非的场景
一些逻辑悖谬的言论
一些陈旧酸腐的道场
所有的角色，在预排出场前就已腐朽
所有的魂灵，在报幕前就已死去
而十二月还在生长
在每个人内心
升起一道白光的深渊
 
七
 
他们说道的雪
在我这里变得黑起来
 
伸向炉火的手带着十道生活的伤痕
每一道伤痕里都含着一个诅咒
在炉丝上变红
这是最糟糕的一年
但现实远比论断来得更残酷
入冬的水已经凛冽，它里面
藏着无数把刀子
每一片锋刃都精确地指向人心
指向错动的语法之韧
谁在向逝者发出召唤
渡往明月
那大地上盲游的一族
头颅低入苇丛
在白键的低音区跳舞
来自西方的伏魔师又在钦点兵甲
谁又来为东方灌溉灵性之水
让沃野开出柔和之花朵
是啊，河殇之后，文明就已结束
世界遁入荒原
他们说道的雪
在我这里变得黑起来
一点点落入
夜的杯盘
那是些暗的星子
磐石上掰落的碎粒
如今，又再次锋利
闪耀着白
死去的人将再次复活
在他们痛苦的琴弦上
在他们喑哑的歌唱中
每一声铮鸣都是划向我们头顶的闪电
以落雪
覆盖我们罪恶的一生
 
八
 
断头黑夜铡向午后时光
劳作的人们没来得及喘息
便被混沌包裹
和陆地上昏暗的鱼群
一起陷入凛冬窖窟
多少年后，他们的白骨
将被考古学论证
最初的侵袭始于一次流言
始于一场文字的流毒
是的，所有的挂果都在飞升
向着昏冥的天空
为利剑所劈中
裸露虚无的果核
在众人的纷纭中，再次失重
而死亡是一件无谓的事情
在数字化屏幕时代
集体的逃亡与坠落
被消音成一幅凝止的景观
悬挂于钢制的四壁
人们将再次失忆
在时代的荒原
很多的秘密都将不被说出
喧嚣的泡沫会被流走
面孔将变得依稀
长入石头的野草发出愤怒的咆哮
但没有人听见
 
九
 
趟过这道河流
我将丢失我唯一的背影
 
时日荒远
身后的人们开始下雪
纷扬的语言的鸦群
落满大河两岸魂灵的高冈
死神正在聚集
正加速赶来
越过山丘
白茫茫的山丘
田原协议早已落定
盖上大人们猩红印戳
墨写的滥调陈词里
埋葬着冷血与枯骨
一只狐断绝了最后的晚粮
    与性
鸣音被谱进五线谱尾曲
被女高音歌手亢奋地反复歌唱
颤音推涌成一条奔哮大河
趟过这道河流
我将丢失我唯一的背影
是啊，天空里谁在翻动那本谎言大书
把日历倒挂，卷走落叶
大海回流向笔管
麦子重回板仓
供鼠辈安息
人们并不是在建造神像
而是在遮挡阳光
一万只手从秋天掳走向日葵
丢进时光的炼炉
供魔鬼们取暖
在这大地上
艺术不过是场华丽的政变
而政治更加伪装成艺术
在冬天的炉火旁
与落寞的小妇人窃窃私语
密谋来生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和炉丝握手言和
把最深的伤痕留给自己
在来年春天
诞生第一只乌鸦
 
十
 
在人间低处
我看见寒色盈满湖泊
 
没有告别
所有的日子四散离去
风吹冷了长河
故乡在远处
沉入一道道迷色
最悲情的
是那一群群留鸟
纸片般，落入冬的窖窟
像一群盲人
走失在岁月
寒潮中
玉米秸秆，枯索
冷灰色
装扮成一排落难的妓女
不忍去看
在这里
任何词都将变成锋利的刀刃
揭开往事的伤疤
让血
再一次
流回大地
我并非最先到来的那个人
借他的眼
在人间低处
我看见寒色盈满湖泊
看见季节的冰层
的反光
映着穷人的低诉
与轻语
就仿佛日光下
魂灵的祷告
从暗紫的土地
升上来
谁此刻没有唱诵
他就将不被列入行列
冷冻月色
将是他唯一
的引导
 
十一
 
空中传来轰鸣之音
响彻岁末的混蒙
被反复调暗的光线
迷失久远的心灵
在日益凋微的时日
一个人，走在
时代的广场
内心空空荡荡
归程却没有方向
前行已失去界标
那是些被神遗忘的日子
阴郁的手抚过大地的琴弦
滑落候鸟的身影
是准备一场雪的时候了
是到了告别的时刻了
岁月已行至冬季
多少往事都在沉没
个影远逝
回忆依稀
亡灵自六月发来的信息
也已熄灭
黯淡如冰花
垂挂在阴暗的檐角
这个世界在失血
阵痛在失血
汉字在失血
诗的方阵被无限期流放
昔日猛士漫失于荒原
蛮荒之昼等同无物
你踌躇，徘徊，呻吟，嚎叫
    歌哭，吹响哨子，压低哀泣
你收禁，放逐，沉沦，潜隐
    置身于花木丛灌，运河之滨
你消遁于风雪
    藏迹于流水
你如此柔和
又如此冷峻
在这个冬天
依然封冻所有春天的消息
 
十二
 
那么多花朵砸向我
溅起时光的空无
 
黑色的潮水还在继续
无名枯骨浮荡着
推涌向岸边
反射月亮清冷的辉光
一部分人的毁灭
成就了另一部分人的荣耀
高远的山头，庆贺
正进入高潮
失败者的儿女
成为一种新的祭器
被装扮得鲜亮
没有哀嚎
也不见流血
甚至充满了调笑
审判早已结束
大人们鱼贯退场
他们的理论正被熬成汤汁
端向隐秘的餐台
盛宴即将开始
失传的艺术
在二月的躯体上绽放
要来一起享用吗
用你早已沦失的味蕾
或倒塌的尊严
再加上一些现代的佐料
发亮的荧光粉
放水的GDP
缺钙的中国芯
一盘时代的大餐便已制成
 
十三
 
我依然在行走，
我已然忘却。
 
去岁的某人还在吗
故园是否还是故园
草径下遮掩的荒芜
一直蔓延向内心
又是春日
阳光倦乏地照着盲目的世界
让人眩晕
那么多人翔集枝头
变成春鸟
发出哀鸣
二月，大地隆起悲伤的弧度
横亘于春水
阻断芳草萋萋
又一个诗篇凋零
走失于水乡之畔
急转的摩轮
是天空失序的脚印
带动空中的花朵
激射盛世的无骨
再次踏响春日墓园
迎接死者坟头新绿
接替尘世的轮回
一些数据仍在恐怖增长
遮断人眼里的前路
加深内在的沟壑和阴影
那是不死鸟的悲歌与嚎哭
在春光里
析下钻石的悲凉
还会有训诫之音传来吗
在午夜的梦中
击穿腊梅的骨粉
北风袭来
离歌阵阵
我依然在行走
我已然忘却
 
十四
 
每个人都是从冬天飘来的雪花
走着走着就消散了，隐失了
 
这原本是春风浩荡的日子
你的哀伤不比我少
站在当口，瞭望岁末
多少白骨飘拂
掩埋进尘沙
无言的日子
有一种震慑心魂的哀恸
在午夜的黑漆里
敷衍成一场血色梦幻
远方的蓝
飘荡进柔纱的眼帘
小心织就的篇章
被删改又删改
去掉最后的污点
直到一片白
空白
是的，那是些最无聊的日子
最无情的日子
写诗与恋爱一同失血
你在北方一个人嚎哭
旷野倒悬
星辰暗灭
你向着自己奔跑
迎面撞进一座深渊
宏大的序曲响起
你突然感到一阵失听
一阵刺目的眩晕
把你击倒在广场
你躺下在自己的梦中
你躺下在自己的床上
你躺下在自己的书写里
每个人都是冬天飘来的一片雪
走着走着就消散了，隐失了
这原本是春风浩荡的日子
这原本是美令佳节
 
十五
 
三月，
桃色雪片
激射无骨
大地弯曲进入午夜
梦中醒来的人不见了身影
人们停止了歌唱
鸟儿也被噤声
更加黑漆的
春天的心脏
在一只小手里起搏
它的哀怜里贮满失落的理想
谈话越来越趋近于空白
穿过夜色的堡垒
语言的堡垒
蜕下躯壳
我们还剩下什么
虚无的激情
不可确证的怀疑
以及盗来的火种
南国依然在流血
在激昂的旋律中
枪声响处
春鸟应声坠落
那是些晦暗的日子
低沉的日子
雨雾迷蒙
一个梦在那里醒来
一个梦在那里沉沉睡去
 
十六
 
大地轰鸣
内部含隐
一个人的嚎哭与喋血
那些不被听见的休止音符
与梢头春鸟的啼鸣
共同组成一组黑白琴键
奏响在沉哀者心间
失传久远的诗篇
又在绿水中荡漾
青䓷与蒲草
带着一个甲子的哀怨与怅惘
再次踏上逆旅的春天
言说是被许可的
但病变的喉咙，以及
失血的舌头
早已消弭于丛林大雾
下一刻，
日光显露出来
阴晴不定
照进一个人的深梦
照不亮我的书写
何日我们可以找到一组方程
破解这万世的秘语
让事物都居于恒定中
让梦者不再疑惧
让春水不再泛滥
人行走于大地上
每一步都有了坚实的根基
而内心敞亮
而打捞起沉思录中旧年的身影
 
十七
 
遍目花海
承载不住一只飞鸟的影子
 
总有一个词
击中了你心的柔软
击溃你最后的防线
你原本不是一个人
但现在
你成为了三月里
唯一的证词
被包裹的春天是香艳的
你也是
但这种香艳却带着毒
它使每一个来到春天的人都产生了迷幻
三月啊三月
世界还走在世界的旅程
而你早已不再是你
你已丢失
 
往日里涌来的鸦群都在吐露一个谶言
密植的树林尽头将不会有巢穴
那里风和雨都没有归程
何况爱与恨
最深爱的人也都是独孤之人
你亲手剪下的取景框
如今已被绿色填满
同时被堵塞的
还有岁月的眼睛与心
这是春天啊
柔嫩的春天
遍目的花海
却承载不住一只飞鸟的影子
你随手扔出的一块石头
便砸下整个天国的丽影
谁还在那里坚强驻守
把晚来的西风
当成了历史的颂唱
 
十八
 
石头泪涌，
文字流血。
 
你不可知三月里藏着的秘密
春风逆行，爬上了高坡
来自北方的律令
让春鸟瞬间目盲，陷入迷乱
起始之地，也是终结之所
你的悲伤之夜，注定要
雨下个不停
 
就没有一条道路通往春天
那神的花房
爱神们在那里窃窃私语
她们的小手链
叮当作响
闪耀着金芒
 
所有的言语都将是匮乏的
一座幽闭的城
已无可观的风景
滴血的心
不过是岁月的青鸟
受伤的哀鸣
 
就此停歇吧，让旅途的诗篇
不再陷入无助
让东升之月
不在流波里徘徊
我们只需要一缕清风
轻轻地吹过暮晚的田野
我们轻依栏杆
看万家灯火
遍布人间
 
十九
 
天空中号子一直没有出现
绿阴已遍布大地
 
三月的旅途，所有神的灯盏
熄灭了
春风依旧，大道上
少了归人
悬在风中的花朵，虚静，落寞
像旧年里一个遗忘的叹词
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
才能凝视过往
以及未来
不被春风的刀剑所伤
不在白昼里陷入迷茫
 
放下词，便是放下了所有
放下欢歌，心——
便载入迷途
一把钥匙
一把开解世界的钥匙
一把镀满月色银光的钥匙
悬挂在腰间
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力
它静默地暴动
摧毁一个人所有关于时间的构想
  与梦的建造
 
瞭望已没有更多的意义
时间的湖面上波荡着无物
空中楼阁存放不了虚幻的倒影
人啊，他们如此深爱
又如此脆弱
宛如玉石上的金字
在镌刻的疼痛中穿透岁月的纹理
他们一面走向崩塌
一面走向完满
 
二十
 
请统一我们于这大地的墓碑
请终结我们虚无的行止
 
四月应声而来，像一颗升起的新星
泛滥的油菜花潮止步于天边大海的悲颂
一个孩子坠楼，他越过护栏的动作
如此轻巧，就像当年跳鞍马的体育考试
而我们，都是他的助跑者，春风
也难脱干系。世界在车窗外飞驰而过
那些色彩鲜艳的清明旗帜
早已等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或斑马线旁
村庄，卑贱的村庄藏身盛年的雨水
永恒的缄默仿佛一个没有缺口的梦
封锁那年所有的记忆与忏悔
还是那年，你带我穿越四季隆起的风景
穿过大地的哑默与亡者的歌唱
抵达先人们潮润的墓穴，喑哑岁月
流淌着梦的灰雾，与信仰的孤词
如今，你躺倒在那里，与大地合卺
置我于雨季蛮荒的旷野
昨日的奔马踏雨而来，花草绕蹄
带给我们春天丰润的气息
那是你不倦的梦，永不停息的生命的放歌
在这美好而忧郁的四月，在这连绵的光阴里
万物如潮般汹涌，淹没人悲伤之心
请统一我们于大地的墓碑
请终结我们虚无的行止
让花期不再成为世人的罪衍
让行走的人不再陷入历史的虚妄
让我们拱手在你的墓碑前
奉送上鲜花与思念
那被风安抚过的田野，再次生长禾粟稻麦
谁能没有一种念想，神意安恬之时
放足沉珂之身于自由的原野
在黎明到来之前，吞饮黑暗的泉水
迎接初曦的眀耀
 
二十一
 
没有出路，便是出路；
无所寄寓，便是寄寓。
 
被花草环抱的四月
道路庾毙在人心里
浩大的群氓涌动着
在语言的尽头
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更多的人接着倒下去
在密云堆涌的暮晚
他们想要穿越这尘世的沼泽
却躺倒在了泥水里
碎乱的星光与婆婆纳覆盖着他们
小鼹鼠在田野与墓碑间奔忙
盗取他们的腐肉
维持家族的盛宴
所有的梦想与荣耀石化
成为了一堆白骨
历史从来就是个笑柄
政治也只是说辞
为罪者辩护
要往哪里去
找到一座风的旷野
为亡者招魂
这世界早已荒废
没有出路，便是出路
无所寄寓，便是寄寓
人啊，谁愿是最后的悲观者
在大地踟躇
把春风吟哦成一曲绝唱
用魔音安抚尘世幽魂
四月，这万物生长的四月啊
这密藏隐匿的四月
 
二十二
 
所有的花朵奔赴向深渊
而我们残颓在长满耀斑的春风里
 
再诞生不出一个梦想
这里的空气不适于浪潮
天空因病变
不断缩减了怀孕的子宫
你的四壁之内的政治热情
雾化成画框中四角的云彩
爆破一只春鸟的哀鸣
这是四月啊，我的朋友
所有的花朵奔赴向深渊
而我们残颓在长满耀斑的春风里
一年一度的鸠会还未展开
而大地已写下庄严誓词
 
请把讲述进行下去吧
那些未完成的，缺损的
带着生死秘咒的时光物语，命运之铁
趁着这四月青色未了，悲意尚存
用你悬崖的口吻讲下去
春天，它早已不是花房
而成为一座囚笼
囚禁果实，大海，星辰
以及从画幅中央运抟而起的疾风
一些逝者仍在那里歌唱
他们的身躯半隐在海潮中
析出梦的盐晶
 
你我都曾是这来路上的人
依凭着夕阳的盲杖
穿行在青色墓冢
一个信念曾是我们掌中的灯烛
照耀风中那些沉睡的棺盖
现在，每一面旗帜上都写着
不朽的墓志铭
生比死是一场更艰难的抉择
死是生一次更宽广的回应
还有些什么？
在这四月，所有的花朵奔赴向深渊
被一道绿的沟壑埋葬
而我们残颓在长满耀斑的春风里
变奏的海水正浸过我们肥臃的腰身
 
二十三
 
硕大的花朵的叹息
压低我每晚迟到的梦境
 
我知道，你昨夜梦的马匹驰过了我的窗前
月光照亮了你的祷词，人们
遗忘是一回事，谈论又是一回事
多少次，我靠近你的床帷，靠近你思想的小船
行走，靠近你梦想的边缘行走
我在你的阅读中搜寻现代文明的密码
人类心灵的校音器，他们
给我一支骨笛，如今，所有的音孔
早已成灰，涌流悲伤
我们的谈话中断在了一场旷世的雨水里
那是一场宽阔的雨水，淹没所有的道路和绿荫
透过那场雨水，我们既望不见未来和过去
也望不见路上行人依稀的身影
甚至，望不见我们自身彼此的存在
作为具有政治属性的人，我们站在人类的谷底
仰望尘世的灯光，我们并不比他人更具勇气和德性
是啊，那就是我们，站在四月
瞭望八月的风景，一个人心中，响着
万世雷霆，我知道，你昨夜梦的马匹再次
驰过了我的窗前，带给我言语的问候
和心灵的启示，我至今没有破解你的欢笑
以及哭泣，一个人，如何将垂泪带进他的晚餐
将欢笑融进他的碑石，那些夜鸟的歌音
如何被四月的雨水洗亮，清丽，燃烧
一匹为夜雨养育的白马，如何走进历史的墓室
我知道，你的梦马还会再来，一来再来
在雨水宏阔的日子
 
二十四
 
在堆涌的绿荫中，
我看见四月虚幻的倒影。
 
阴翳低垂，大地上
锥形物体倒悬于世，突破
梦幻。哺乳期的鸟影
飞过田野，留下象形文字
四月，走兽们开启天堂之旅
而人类，再次学会爬行
在青葱之地
荒诞始于一场大梦
始于语言的废弃，桃花的被搁置
久远的想象与设问的花朵都已虚化在波影中
一只豹更容易在春天照见自己的历史
更多的荒诞在制造闹剧
一个笑话接着一个笑话像帝王的性高潮
充斥着漫长的黑暗与暴力
 
谁将是下一个对我发问的人
带着他黑夜的书卷而来
在青杏的门厅，以骨之灰
敲打我日渐落潮的躯魄
而我终究是一个迷途者
所有的灯盏都在熄灭
连同它照耀过的文字，花朵，以及
    亡灵
我眼里盛满了泉水
遗忘的泉水
我看见四月虚幻的倒影
在堆涌的绿荫中
我看见人世间的颓败
一如往日的荣耀，繁盛
遮没宇宙的圣体
可耻吗？内卷的花心
依然在传来阵阵调笑
为集体的白蚁啃噬的椽柱
又在发出颂圣的排音
你喊我的名姓，我当然能听到
但我涌上来一阵为人的羞怯与悲伤
 
二十五
 
天空中飘荡起蓝色音符，
大地回应以沉闷之音。
 
我回忆起你的时候
四月正弹奏着最后的尾曲
晚风吹送，夏天暑热的气息渐浓
泊船黝黑的剪影融入远岸的沉默
春风飘逝，多少往事都将埋葬
连同姓氏，文字，以及骨骼
他们将历史编制成一曲风颂
在大地传唱，而你的叹息，如春花般凋零
我们的相识始于一场雨水，而结束于一场谈话
当四月退场，夏天渐近，你变得忧伤
你噙满泪水的眼看得见不远处的结局
孤独之室里未完的阅读与重典之思
将告慰永久的亡灵
谁能给出一个回答，一个确定的信息
令沉默的人不再忧伤
令吹进夏天的风不再彷徨
石阶下，不语的流水浸过岁月的棺椁
天空中飘荡起蓝色音符
大地回应以沉闷之音
而欢乐，也正漫过劳碌尘世
灯火下劫后惊魂的众生
或许，唯有遗忘可以治疗旷世的忧郁
当一只豹逐渐攀上夜的山巅
从星空窥望梦的荒原
而我回忆起你，你再次向我
涌出蓝色泉水，汇流成人间瀑布，倾泻银光
 
二十六
 
灰色人群蔓延向天际，
大地敞开一道裂缝。
 
那是沉睡者心灵最宽广的日子
从细叶美人樱粉紫的花叶上
走过了雷霆
风暴在远处，在不可目测的地方
在那些被刻意雕琢过的文字里
一枚细碎的阳光炸弹将炸响在五月内部
五月花，那是多少人命定的走向
此刻，他们置身悬崖边缘
对命运之物一无所知
每一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都是一个巨坑
埋葬风景，埋葬无知
以及白日梦
哪个不幸者又在坠落
灰色人群蔓延向天际
大地敞开一道裂缝
往上是蓝色深渊
往下是一道绝壁
深渊的蓝色映照着下方众人
映照着生存与死亡
家族与姓氏
和谐号将带走他们的所有
花朵以及亲人
酒浆与骸骨
时间的白色栅栏依然不能阻挡
任何悲剧意义的发生
在日渐稀薄的光明中
所有怀想都敌不过一株植株的静默
向死而生，或者向美而生
都没有多大意义
所有的跳蚤都将重新落回地面
落入尘埃
在历史的虚无中找寻存在的根基
你能是谁
你又能怎样
在梦幻者魔幻的掌印中
所有的往日都将走向虚幻与无名
所有的生死也都是一声叹息
而他们终将无耻
以最大的恶名将无耻进行到底
 
二十七
 
五月将谱号提高到第二音阶
夏日的绿逐渐浏亮
清风追逐阳光的步伐，漫过了斜坡
吹动楝树的细叶摇动
你所目见的更加隐匿的红叶
像记忆的一角，潜入岁月
依然不见那人的身影
应和着哀婉曲调
蝴蝶兰供奉着自己忧郁的紫色
那么，我是谁
内心涌动悲伤的泉水
让回忆的闸门敞开
往事奔涌
情智的野马逝往时间的原野
 
你的色盘更加妖娆诡异
祭魂的手深入炼狱之界
黑珠闪耀，红河悲泣
群峰唱响礼魂的诗篇
五月并不是一个适合追忆的季节
五月只是一个开启
绿荫的大幕拉开
阳光敞进
猛士奏响宏阔序曲
未来的日子将充满艰涩，崎岖，坎坷
不断地下沉，回折
以雷电袭击我们木质的窗棂
你或许能看见他爱恋的容颜
在你越发混沌的色盘中
 
我更加无法界定闪耀的风景
得乐园，抑或失乐园
内心的词摇曳
人们依旧欢乐，在他们日渐单纯的脸谱上
浮动世俗之光
而我就在他们中间
以同一色调融入
存活抑或死亡
都将孤独
日益孤独
更加孤独
 
二十八
 
穿过林间的薄翳
五月的阳光过于侈费
它照耀梦幻世界
照耀叶丛间微小生物
照耀漫跑者和轮椅
但不照耀悲伤之人
以及那个命定的日子
绣线菊正浓
鲜妍的色调里蓬勃着生机
但我却读出了哀伤
在迫近宇宙神殿的地方
希望与失望
都来得如此铿然而决绝
如同光的利刃
 
多少浮梦都将飘逝
一个人被迫走上长长甬道
粗砺的岩石磨折着她的双足
她的眼里涌流黑暗泉水
用歌哭去替代一场论辩吧
月形拱桥，跨过流水
绕开了岁月
独立之人，在万物之中
陷入冥想
如果，如果你还在那里
还在原地
以铺展的月色，准备好
漫长的世纪答辩
带血的红字正刺穿你的血肉
 
象形虎，哦，不
失律之豹
突破禁帷
你意念里的激流正在形成
裹挟着我们，以及
众生蜉蝣
一起
穿过五月
万叶丛绿将浮现你的脸庞
在你自身的映照之中
那时，我低歌徘徊
黙诵你的诗篇
 
二十九
 
大地沦陷，
天空在开花。
 
五月色蕾
催开大地白色的嘴
对着前方呐喊
空空的旷野
几只巨石潜伏
后边是闪电
以及雷霆，勾勒出
黑的天幕
更远处，灰色的
新冠风暴越过了恒河
狂笑着，朝着喜马拉雅登顶
人类的策士尚未出动
沟壑里涌满五月花朵
又一只手伸向了中东
把天空的旗帜撕裂
无数妇女和孩童的哭嚎喂不饱的良夜
我回到书桌前画满前代的字符
而这里，午夜的呓语，噱笑
以及坠楼
制造出致命的不安
令石桌颤动不止
我凝视这时代的石质的封印
瞬间暴射出一团红光
一只兽再次复活
跳上了桌面
它眼里射出两个血字：WG
 
这是五月，花香与鸟语遍布的五月
光阴美得让人生出罪恶
习惯了雷霆的心灵
再次走向河谷
他内在的枪口对准了一颗晨叶上滚动的露水
遗忘或者毁灭
一只东方大鸟黎明滴落梦的火焰
他看见梦的骸骨
在他的歌唱里缓慢上升
深入天堂之渊
他露出了微笑，在青铜的墓碑上
迎接亲友玫瑰的脸庞
理智的时代结束了
一场世纪的告别在混沌里招手
五月，写满繁梦的五月
正铺开白色罪笺
麦地边缘
桃林已绣出红色浆果
 
三十
 
最后虚蹈的日子到来了
万物皆空没有意义
冥河的水流动，带去花朵
那些残颓的容颜
写满人世另类的悲伤
你写下词
在蓝色的纸页与纸页之间
追悔寂寞的一生
那些在夏日里逐渐被拔高的音程
最终成为坠落大海的流星
吐露黑暗火焰
人世并没有全然的朋友
也没有必然的敌人
你握紧最后的亲人的目光
却遁失自己在语言的荒原
一阵绿色的风堆涌过来
大地沉浮如一座岛屿
 
他们并没能伤害到你
却恶心到你
这个世界有多么喧哗
就有多么恶心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卷过
五月就这样荒废了
在一个荒废的月份
你独自行入寂静中心
在那里
你聆听时间的潮汐
一波波涌过心的礁岩
或许，这就是一个躺平的时代
禽鸟都削平了足履
走兽也都收拾起野心
只由肉质的腹部贴平凌厉的峭岩
在一场场急遽到来的黑暗里
感受气息的暗红
谁没有愤怒过，在那幽暗的岁月
在你躺下之时
你听到四周早已鼾声四起
 
三十一
 
黑金的年代里，
他们寻找着饥饿的词句。
 
终归是一种反噬的潜入
一群来自夜森林的人
在黑金的年代里
寻找饥饿的词句
他们镶金的嘴长满白昼的牙齿
啃噬旧时代的骸骨
他们在枪管的铁膛上雕刻理想的花朵
呼啸而来的子弹
击中他们世俗的肉身，以及
神的名义
手掌，在五月的雨水里
迅速老去，凋零
 
腐坏从种子一直蔓延向岁月
到人心，到苍穹
再没有一片蓝能尽情铺叙
在这毫无诗意的日子
坍塌的神庙，检察官迟迟未曾出现
人们列队等待疫苗
就像等待命运的反戈一击
而这只是开始
魔鬼的宣谕还在路途
遥远的抵达仿如漫长的庭审
而我们都是有罪的人
站在被告席上
 
然而这就是我们
被否定又否定的我们
从五月泛涌的黑水淘洗时代的黄金
填满肺与肺的膈页
一些不被看见的日子
正不断地虚化
以各种名义和方式
从不同途径
取缔活着的资格与意义
而我们终将不能将自己
绑定在词的坐标
射向时间虚无的崖谷
我们终将在一重虚幻中自行渡灭
 
三十二
 
我什么都不曾看见，
除了那抖颤的黑暗；
我什么都不曾听见，
除了那凝固的坟墓般的寂静。
 
野火烧过了天空
    烧过了我的脚下
         烧红了
              我的心房
我扶着我的爱人
    扶着童年的那棵树
        站立在野云的故乡
             望着越来越脆薄的晚空
暮鸦纷纷坠落，如血滴子
一支利箭腾空而起
带动大地的翎羽
六月雪，霎时
落满我忘年的诗篇
 
有人在哭
    在下面
头颅垒成卵石
    截断河流
有人在四下走动
    在子夜
脚印叠成叶丛
    覆盖了季节
有人在嚎叫
    在黎明的断崖
唤醒豹子
    冲出了昏沉梦魇
一道急流的悬瀑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渴饮它飞沫带来的恩惠
而又陷入另一重悲伤
如一场海啸冲刷过心灵的田野
而又是谁在那里恒久站立
以死者的面容
窥视我们活着的处境
那么我是谁
他
或者，他们
在这晚云横断天涯的历史片段
我什么都不曾看见
除了那抖颤的黑暗
我什么都不曾听见
除了那凝固的坟墓般的寂静
 
三十三
 
死者的故乡升起了诗人的歌唱，
诗人的故乡升起了死者的歌唱。
 
从午夜的深井涌上来的花朵
    那不是花朵
    那是一些迷失方向的亡魂
大地在流亡
    在六月的道途
    太阳风暴正卷过英雄史诗
落难的云雀
    受着水与火的折磨
    在通往未来的天堑
它们鸣音哀伤
带着天空永恒的蔚蓝
时间还在沉睡，东方还在沉睡
    万物沉睡
以闭合之眼应对旷世盲流
火烈鸟的尖喙
在石头上啄出了火星
爪印深入血肉，映现文字
曾经沃野千里的绿原
如今，白骨森森，白铁森森
躺倒的英灵列于流水与石柱之间
他们再望不见故园的风景
落日重唱
 
啊，六月
第二位从树巢走下来的导师去了无人谷
四面高峰环绕着他
他的房间遗落下无数手稿，盖满404印戳
在午睡醒来之时
一只手提前取走所有的梦
我的白日空空如也，六月空空如也
我的另一位高师，此刻满目困倦
翻不动一页书页
众人围绕榻前，依次告别
逐渐冷却的手，藏在被褥里
指向死亡的无名
而这绝不是世界的全部
在六月那蓝色的深渊
碑群之后，云涛之上
一众鸦点般的亡灵依然挺立
迎着更加虚渺的前方
和歌阵阵
 
三十四
 
大地的每一震颤，
都撬动我的神经。
 
出走的大象还会回来么
它们为什么选择了离开
走得那么决绝
令人类汗颜
衡水中学的那只小土猪早死了
死在了思想的沙滩上
再多的海水都带不走他
一副臭皮囊而已
谁会把他当作真正的英雄
时代的一个笑话罢了
话说回来
这个时代不缺少笑话
那些貌似正剧的笑话
我惊异于当下的国人
竟能把一个又一个笑话
演绎得如此逼真
就像那真是他们的生活
然而，在他们那里
我只看见失魂的躯壳
一具一具的
拖着缓慢的身影
排列着行走
 
再不应有比这更荒谬的了吧
然而，不——
把目光扭向学府
你看到什么
森然的殿堂下
你看不见想象中的学术交流
与论辩
看不见热切的学子
与翩然的师长
你看见快刀与恶魔
他们把道义与伦理
以血淋淋的方式
呈现在你面前
你感到惊愕了吗
如果那样，你就太不了解这个国家
你还太稚嫩了些
这不过是常态
新常态
要学会慢慢接受
慢慢适应
适应后，做回一只土拨鼠
一只认命的土拨鼠
像那一具具美丽的尸身
幸福地活在这世间
活在六月的日光下
多么好
即便没有了正义
也还有美的
即便缺少自由
也还有格力
从每一个夜晚
吹来凉飕飕的风与梦的浪沫
 
三十五
 
据说他们把粽子包装成了文化，
同时他们也把文化包装成了粽子。
 
为何在众人潮呼之时
我总看到天谴
那碧蓝天穹之上的云雀
悬挂似一枚哀符
合欢总是美丽
美得那么盛大，庄重，优雅
而我仍读到它背后
时光的凄美
正像那丢失了风骨的文人
在每一个阴郁的日子
一步一步
爬向生活的尽途
是不是每一个严正的生命
都必定去经历人世之殇
像杜普雷
把一曲大提琴演绎成滔滔江河
其实我早已不相信命运
也不相信我所见
所听，所闻
闭目的日子
我比任何时候都能
更加回到真心
回到自己
回到菩提
 
是社会都会有束缚
而一种恶让我不断遁入梦魇
以世界之名
以名之名
他们窃居上位
貌似神明
他们作恶已经作得那么流畅泰然
恶心
在每一个极速旋转的日子
我感到恶心
每一副面孔每一个名姓都令我恶心
在地下墓穴
我看见青铜的兽
在黑暗里蛰伏
我看见另一种光明
人世所有的黑暗
最后汇成一缕光
照见尘世的罪恶与无名
还需要祭奠吗
那个被历史捆绑得噤声的英雄
早已在重污的江底
融入淤泥
 
三十六
 
热风中涌来一阵阵嚎叫，
唤醒我的童年。
 
人为何会落泪
大地为何会震颤
热风为何会发出一阵阵嚎叫
唤醒我的童年
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
和月光一同升起
我的文字，我的梦想
我童年豢养过的那只猛虎
冲出了夜晚
冲出了月光的林地
吃掉我前世的虚空与理想
现在，它去了哪里
我的庭院如此平静
空空如也
徒剩几枚落叶
 
你不可能给我更多的恨与爱
与自由
你不可能给出你的血与肉
与王位
我不可能给出我的魂与灵
与诗篇
你的百年奋斗史
是一部黑暗史
里面藏满了阴诈，险恶 ，机变
以及历史的逆流
昨夜星空不再旋舞
玫瑰它早已黯淡
蔷薇的栅栏已掠过那人的身影
在一日日堆涌而来的热风与白光中
我撞见一波又一波趟月赶来的海魂
啊，谁在那里紧盯我
朋友还是敌人
他的眼里剑鞘已出
时光竖成峭崖
在我们之间
在天与地之间
在罪与罚之间
所有的花朵都将在今晚给出无名
 
三十七
 
蓝色晶棺，
在冥蛾的巨翅中飞翔。
 
六月升腾起热的气旋
裹挟着死亡的金叶
闯入南犬特人的头颅风暴
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
花比人多，人比花多，花与人
汇流成悲伤的海
你的双眼是两个空洞的季节
两枚黑色的棋子
涌冒着泉水
在亲人的杯烛中  燃烧
奇奥的方程在无尽地绵延下去
延伸进未来的雪地
书枕早已合闭
所有的先哲回到时间的黑暗
列成思想的仪仗
这是欢迎亡者最大的赞礼
是尘世给出的最后的拱门
你垂手肃立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先行的告别
流淌成六月浓阴的诗韵
 
来自遥远外太空的电波尚未抵达
座椅早已安息下来
落满往事的浮尘
再没有人来惊扰沉默的思想
没有人诵读起《日瓦戈医生》
诗般的词句
和泪涌流
伴随着午后的光明
倦止的魂灵停歇了
一个时代都陷入了无序的乱阵
活着亦不过残喘
诗与远方也只是病肓者的癔症
啊，魂兮，归来
现在，大地的游荡者
高高托举起自己流亡的尸身
面向苍穹
他看见
岁月的蓝色晶棺
在冥蛾的巨翅中飞翔
他追着它奔跑
在它巨大的宁静与光环中入梦
 
三十八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块碑石，
在石头中歌唱。
 
星空多么美丽
玄鸟号鸣的时刻，黑曜石点燃群星
仓鼠收集起所有的梦想
供奉上子夜，迫近星辰
所有的艰辛都不再成为艰辛
被尘世之烛不断软化，消释
融入白日之水
山河漫长
草木里有不可知的灰心
隐现文明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块碑石
在石头中歌唱
 
黑漆棺盖是对尘世的一种抚慰
闪亮在夜中
我行走有些时候了
它上面的金色字符
被摹刻成路标
闪耀成最后的风景
谁在那里呼唤我
谁在那里遗忘我
谁在那里等候我
岁月的乌有之乡
我与尘世立下不解誓词
 
聆听所有世间的回响
汇成一曲心魂的歌唱
寄放哀思
册页已被整理
命名也已完成
诞期尚未有知
那就暂且放下吧
先行进入到冥国地界
去探知那未来的光明
我一生的乐趣不在于如何生
而在于如何死
对政治的热爱
与对真理的探求
构成我最大的快乐
 
那么到黑暗中去
到虚无的寂静中去
在思想的无地，诗的高原，开花结果
 
三十九
 
我已忘掉言说，
我已不能析出语言的盐晶。
 
我预感到最后的日子到来
天国之门已为我敞开
那里是另外一种日常与平庸
平庸的道路
平庸的思想
平庸的人物
所有的日子都为一种红色掩埋
我喜爱的花草与木椅
为一种岁月的荒芜掩藏
啊，谁在那里挤压我
在我的身后堆满砾石与瓦块
我已好久不再翻动书页了
我已忘掉言说
我已不能析出语言的盐晶
 
许多的人们已好久没有再来了
除了我的妻子日日手捧那本“圣经”
但这就是最真实的岁月
除了我们自身
除了那些被研习成墨的文字
谁能带给我们恒久的慰藉与安抚
人一生的最后除了孤独
必然也还是孤独
在独醒中点亮黑暗的灯盏
但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至福
在纯粹的时间里
在意识的明亮中
去完成一场仪式
把生命之所属交还给自然
人的一生便是一场漫游
肉身是我们暂时的寓所
思想是从各条大道上吹来的风
 
啊，六月了吗？
但这不再是属于我的季节
它属于另外一种更高远的存在
属于神
它湛蓝的天宇我能想象得到
它璀璨的星空我能想象得到
但属于我的只有昏沉
我已经倦怠
我已经被排除在六月之外
所有那些能用语言描述的火热的日子
它们对我都不再是一种煎熬
也不再是享乐
现在，归属于我的只有虚空
被不断否定的蓝
以及被不断遗忘的言说
 
四十
 
星河倒悬，
我心悲伤。
 
再没有言词可诉说了
世界如一叶方舟，已然飘远
绝少人会聆听一位人子
最后的声音
那实际上是一种寂静
纯然的寂静
再没有任何诉诸权益与观念的纷争
也消弭了爱与恨
是与非不过是一些最细微的浪沫
站在尽头回望，也消去了褶皱
白昼渐渐熄灭
黄昏引导莫夜
一切都归于如初的平静
唯有圣子传下的祝福
在墨云翻涌的晚空隐现神迹
 
而我仍满怀眷念
难舍那一路行来满路的花香
谁曾与我倾心交谈
在那风乍起的日子
小小庭院
便是一方世界
栅栏之外，洪荒掠过四野
栅栏之内无法度
一池清水，映照日月
 
暗处的弦响传遍末梢
现在，你从高处走下来
迎接我
张开宽大的怀抱
托举我夜的魂灵
缓缓升离躯壳
这不是死亡
这是重生
这不是黑暗
这是另一种照亮
这一夜
我终将醒在一场伟大的无眠中
醒在一场混沌的沉睡里
 
现在，我收回
所有我发出过的声音
如同大地回收所有的飞鸟
我将阖上所有打开过的书页
让文词重归于寂静
归于无
生命到来的最后的场地多么洁净
除了无尽的雪花白茫茫地飘飞
 
四十一
 
在纯然的黑白世界里，
我谨慎地辨认着白与黑。
 
星球永恒旋转
万物谱写着一首和诗
但这个黎明将永久地停歇下来
不再升高
天音息宁，魂归何所
这不再是问题
邈远的大地与深邃的苍穹
将成为蓝色家园
提供宽广庇护
谁没有来到此刻
他便不必忏悔
不必祝福
在世界本真的自然里
一切都退回为原色
单纯地裸露纯净
供人子恒久啜饮
 
那么，好吧
让我们且歌且吟
且行且珍惜
肉体的远方是诗的家园
精神的远方是肉身的避难之所
在纯然的黑白世界里
我谨慎地辨认着白与黑
白的水，黑的路
白的路，黑的水
白的花，黑的世界
白的世界，黑的草木
白的眼，黑的人
白的人，黑的眼
白纸黑字
黑纸白字
现在，我已然是一方世界的主人
以我的存在命名事物
四小鬼为我呈上笔墨
在他们狭窄的脸上
我读到过去与未来挤过来的一丝光
而那就是遗忘
遗忘就是一切
遗忘就是恒久的安宁与解救
在远去的年轮填满时间的沟壑
 
四十二
 
在无尽的寂灭之乡，
唯有美丽者在持续歌唱。
 
时间的深海波荡起细浪
那是美的所在，恶的所在
过去在垮塌，未来在重建
万物在其中诞放光华，又死去
这是一个恒常无解的过程
如同诗人的运思与歌吟
一个时代里所有言词将写就罪恶之书
与人类的名声一起存入记忆
在六月之海里
掀起巨沫
 
啊，六月
这注定将是一个晦涩的月份
夹在阳光与雨水之间
漫长的音程里充满霉菌的气息
那持续的音高是一种假象
引导鸽群坠入迷雾
你听清了吗
那自巨大海体飘拂而起的每一缕音啸
都颤吟着死亡骨笛立体的环绕
 
没有人可以藉着尘世之名而进入时间的不朽
而进入未来的无明之名
死亡的大幕一直在抬升
在宇宙纯粹的黑暗世界
在它几何的箱体
那是另一方舞台
良善者将手捧鲜花登场
他平面的脸上
映现出一个时代的戚容
而六月也行将走完它的凌波微步
运载它的故人，升高到群星之所在
 
四十三
 
七月有一颗哀漠的心，
在众人升高的欢呼声中静静死亡。
 
七月到来
雾裹的行程有些湿重
在必然的日子，七月走得坚定而沉实
它忧郁的明亮逐渐靠近了勇者的心灵
在无言的静默中释放岁月的光辉
是一种毁弃的无序把我们带往死亡的阵列
就是这样一个时代
栀子隐匿，瓦砾放歌
人子之爱已随花朵远遁
残圮的手掌搁浅在历史的裸滩
沙与沫是最后的祷词
这是七月
负重前行的七月
众望所归的七月
在明镜的倒影中再次醒来的七月
抬高的梦境与升高的音程
为我们带来盛年的雨水
以及逆江之豚
光
在这个月份里长出它所有锐利的芒刺
 
归来，我还是我吗
布袋已长出縠纹
午夜的影子游离出众人的鱼阵
他们一边说笑，一边
彼此送出匕首  短剑
其实，不需要告白
不需要一种计算
七月有一颗哀漠的心
在众人升高的欢呼中静静死亡
这才是真实的七月
你所看见的波荡出幻影的七月
它在另一处暗部生长
葳蕤的叶片胜过所有的花朵
胜过人间万千言语
一种意想不到的美与喜悦
或哀愁
潜入我们越来越迟滞的思维
我们一直在行道中
被发现
或隐匿
真
一直在我们的合唱中
 
如此，我越过你们
越过所有尘世暮晚的花朵
游向水与水的波纹
 
四十四
 
梦燃烧，
成弯曲的灰烬。
 
七月这盆大火
没有按预定的行程来临
奋力冲过一次后，硬生生
给雨水浇灭了
期待中的火热没有到来
往后的日子变得沉闷
全是记忆的骸骨
以及不可探测的虚空
但紫薇仍旧开了
在我们小声谈话的时候
它的美那么低
藏在浓阴深处
以至于很多的人们都已经忘却
云也是
它们在万米以上的高空制造奇观
但少有凝望的眼睛
就是这样一个国度
在意义的流水线上
他们开足了马力奔跑
却在美的问题上打盹
不可原谅的词就这样到来，升起
穿刺过所有人的夜晚
属于生物的夜晚
每一只鸟都鸣叫得惊心
 
但毕竟已经是七月啊
素朴的心升起渴望
鼓荡起云翳拍打浩荡苍冥
纯粹的蓝调
那是另一种发问与深醒
以梦为食
深水鱼在七月的蓝海里潜泳
它们吃影视的残片
吃进云的腐肉
吃进忧伤
你的忧伤
你曾激起过我巨大的怀想
以及未来之梦
我一直在为之完善
不断缀补裂隙
但声音在破碎，走调
出卖激情
在七月闪光的浪峰
它降解了我们对生存的欲望
与未来的遐想
我抬头
望见那方形的梦正燃烧
弯曲成灰烬
 
七月，我们还有多少篇章可以写就
还有多少尘梦尚未开启
 
四十五
 
七月，心的故乡如此邈远，
七月，神在天空打盹。
 
蝉声激越
在日子与日子之间，消音器失灵
白亮日光翻晒过大地风物
为每一颗宣誓的心灵提供校点
云在苍穹，隔着河流徘徊
踌躇苍野
七月，心的故乡如此邈远
七月，神在天空打盹
 
每一个白昼都是一片荒漠
梦在那里死亡
白马奔腾，翻涌起故乡的记忆
时间的骸骨被翻捡出来
作一次考古学旅行
现代的词汇比远古的词汇更趋近空无
置放众人之心
 
一个未知的谜底
比利益更深入人心
在高处，七月领诵秘咒
黄昏迫临
即将到来的蓝调与混沌统摄全篇
所有的词都将回到无物
 
出走，是在七月
热风徐徐吹拂
从乡村到城市
从海洋到陆地
 
四十六
 
语言寂灭在风暴的闪亮中。
 
再没有一首词莅临万物的在场
当我们走着，急步前行
高高的雪云堆积在前方
更强的风暴在后面
墨云翻涌，雷电埋伏十八条路口
每一滴雨水都隐含杀戮
盲者已经在驻足谛听
香樟肃穆
大街上行人奔走逃逸
更多的人早已龟宿在钢铁水泥的囚笼
躲在茶色玻璃后面
嘲笑十万半空的云阵
在他们身后
空调机已经嗡鸣长达数个世纪
 
但将没有一首诗是为这场风暴而存在的
语言寂灭在风暴的闪亮中
多少日子，人们早已习惯无言的结局
死去或沉沦，等待雨水的浇灌
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
信息越来越弱
被锁闭，或清洗
再也触不动人内在的神经
盲耳成为一种事实的存在
每个人都正成为一座孤岛
流布在暴风雨的海平面
陷于一场场夜色与雷电
那时，你是否已举起思想的斧头
砍掉时间的唯一桅杆
 
而这也是七月的场景之一
它诞生于一次观念的错动
而将终止于一只黑蝶的翔舞
 
四十七
 
趟过大地的每一道洪流，
都漫过我的头顶。
 
天空大美
打动我一世浮荡的心
而它在降临灾难时
也没有丝毫犹疑
就像勇敢者
临渊一跳
或是如末世诗人
从北面的窗口
决然坠楼
许多的断章尚未写就
或遗忘
关于远方的大水与死难者
我至今未置一词
因为我尚未找到一个词
在这悲悯人世
站稳脚跟
 
孤冷若此
我是否有罪
我至今尚未学会欢歌与哀哭
尚未学会与人交流
互致祝词
面对生命陷入泥泞
呼吸中断
声音消歇
所有人生的程式转向无解
我挺住在内心
如同对抗一场悲雨
我回忆起所有过往所得的浆果
它们一个个在时光中成熟
再腐坏
如今都落在何方
与亡者同眠
 
七月，我从来无法理解界定的七月
无数次憧憬或回味的七月
此刻风畅水阔，天高地远
大美如斯的七月
我记忆起每一幅面孔
都像是在经历一场生死轮回
 
四十八
 
吾国国民，生死由命；
何日国顺，福祉满盈。
 
七月顿然荒芜
荒芜的七月在我笔下流血，嘶吼
黑的血，哑的嘶
浓墨般的绸缎淌下来
覆满魂灵的出口
所有的梦境都在断裂，坍塌
谎言的巨石塞满每一条出路
谁在从帷幕后探出头来
对这尘世惊魂一瞥
抛下绝望光芒
凌霄花倦目
向低处垂下悲悯泪水
 
一种无言的愤怒与痛
逆袭七月
在语言与肉身之双重悖反中
撕扯下日历
惶然与果决都在逆势增长
无尽洪水淹来
我们藏身时代苇丛
吹奏起理想骨笛
发声，坚定地发声
唯有发声可以抵御虚无
唯有发声，就不是铁幕一块
就还可以想象未来
 
是这样吗？
在这万物为奴的时代
语言不可以打折
思想不可以打折
肉身不可以打折
七月的诗行不可以打折
灾难与命运不可以打折
让我们穿上光明之履
踏入未来之黑暗
与满盈之月
一起穿过厚的云层
在广漠天穹的蹈历与淬炼中
完成自我的升华与救赎
 
你听到了吗？
这自时代罅隙挤出的呼喊
这自浪沫喧嚣中迸出的裂帛之音
被数千年沉寂包裹的命运之泠然弦响
这来自大地深处发出的诗者的呼唤
它如此悲怆，而又涌荡激情
冲刷七月的坡岸
 
四十九
 
在黑白世界里，
我们才隐约看清隐者的面容。
 
现在，雨水远去了
大地再次耸立在太阳风暴中
制定新的旅程
把人们抛入末日的受难
远去的雨水带走了希望，绝望
模糊了昨日的嚎哭
就像一个食人魔
吃饱喝足了
留下满地残骸
抹抹嘴，然后扬长而去
多么的恬不知耻
流氓
混蛋
然而大地上的人们依然站着
站在那里，直到缩进七月的暮影
 
并不是所有的时刻都能看见
在黑白世界里
我们才隐约看清隐者的面容
在地下，风的隧道
黑眼圈映现白色花朵
你的哭泣将被写入历史的卷册
一个日子不被镌刻在石壁上
铁厢上
它在未来人们的言说中
在某个不可知的年月
被偶然谈论起来
一些名字仍闪亮在记忆中
像被词语无数次擦拭潜入纹理的铁钉
 
我这样写显得过于从容
有辱逝者
但时间真的会消融我们所有的情绪
包括悲伤
新的加入者默契地打开双闪
像是怀念起久远的故人
作为现代人，他们
有理由保持个人的悲悯与礼仪
并跟随前行
持续并努力地活着
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你看，七月万物依旧
升起昨日明月
 
五十
 
你听到的所有颂歌，
都恰似大地的哀唱。
 
死亡的骨朵出现在暮晚的天庭
那是一张被众神遗忘的脸孔
被压低的愤怒消融成冷漠
融入苍冥的灰蓝
多年来，它畅饮孤独，以及
被风干的岩石，冷冻的炭火
它把所有的爱与恨
都藏入流水
在河流的底部，遗忘者之乡
构织仇恨的家园
 
不要再抱任何希望
也无须伸展怨恨的翅膀
今日所有的灾难
不过是自然还赐给人类的赠礼
谁曾在夜晚酣眠，入梦
那他必受白日的煎熬，炙烤
他要双足流血
舌头长满仙人球
皮肤生出脓疮
风暴倾覆他的王位
洪水冲毀他的财产
 
在八月，没有一只夜莺是受欢迎的
你听到的所有颂歌
都恰似大地的哀唱
烟花，或者德尔塔
两支不错的曲目名
宛如两道门符
耸立在人性幽冷的门厅
 
五十一
 
人心鼎沸，
社会罔象。
 
八月，人们在金子的林地奔跑
    狂啸
有人摔倒，有人
飞起来
含在嘴里的命运
被掰成两半
或
嚼碎了，吞下去
排列整齐的牙印
是魔鬼的杖击
或
天使的开光
人心鼎沸
社会罔象
上层的安全，底层的生计
难以两全
 
更多的飓风在到来
烟花之后是卢碧
还会有焰火
雷霆
雪豹
必然的
历史的欠账，都会
还回去
大难不死的人们
会迷失在德尔塔或拉姆达的迷宫里
或者大人们的酒床上
鹅毛在下沉
石头在上浮
地球漂起来
你没有认知
不代表社会在变好
你的容忍恰好是罪恶的胎床
 
当然，他们
从不缺少欢乐的主题
他们的敲击乐
会响彻每一枚梦中的头颅
鞭策低处的道德爬上水岸
直到灰烬重又燃出星子
朽葫芦冒出鲜花
然而我们呢
被抹去姓氏的存在
不断丧失着兄弟的独孤一族
终究是一无所有
站在岁月的河岸狂嘶
黎明会到来吗？
或许
八月，每一日都有红太阳
    升起
焦灼如同地狱
 
五十二
 
八月，一个幽灵
在所有人的梦影里徘徊
 
现在，我知道你们都在受难
我所有的亲人们
我的朋友，同胞
支持者与反对者
以及要我下地狱的人
所有的洪荒涌流进八月
涌入秋宽广的呻吟
一个人在梦中罹难
一群人被粗暴地抵押给魔鬼
一个时代在前行中陷入沼泽
如此艰难，如此困顿
而又如此荒谬
他们把所有诚实的理性放下
而把伪善的外衣披起
在末日的绝途上狂奔
嗜血的魔影笼罩着每一个无辜者的眠床
 
八月，一个幽灵
在所有人的梦影里徘徊
这不是偶或
这是一千零一夜啊
一千零一夜，夜夜
它都在进食人的颅骨，梦影
历史的云朵，不过是它的排泄物
早已塞满我们的口鼻，眼
    和耳朵
八月，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残梦
我们最初的理想
作为人子的骄傲与荣耀
正义与美德
但这些统统被封禁，删除
被设置成为敏感词
永恒的禁区
 
人没有了自由与正义还如何为人
八月失去了想象与激情还如何为八月
我所期待的八月不是这样子的
它不在我文字的描述中
它在你们所有人缄默的言词里
 
五十三
 
时间之上，
云波诡谲。
 
黑暗列队走出了海平面
以及地表
被撕裂的天空
坠下几只飞鹰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大戏就要上演
只是观众席上还寥寥无几
更多的他们还在睡梦中
规划明天的早餐
多么幸福的人啊
可是，明天还会有吗？
 
大地倾斜
一只猫出现在午夜现场
它安静地从雕像下走过
漫长的岁月使它瘦骨嶙峋
它在探视什么
一个时代的影像里
空无一人
只有风，正穿过语义的长廊
 
再不会有一首诗从黑硬路面长出
时间之上，云波诡谲
我看见那只猫半边的三角脸
恰似一个民族的剖面
在巫的号角里潜行
没有人正视过自己
亦没有谁在意此刻
他们在梦中
不断复制他人的语录
作为未来行程的绿码
以及复活的密符
 
而星球载着所有人狂奔
全然不顾命运的反复锤击，敲打
 
 
尾声：众鸟飞散的春天
 
注定这个春天将载入史册
注定这个春天将被书写
愤怒者与莫名者，将一起
消失在端际，沉入语言之默
 
那么多的鸟飞散，不见了天空
那么多的人选择不回家，留在他乡
那么多的树顶着岁月的大雾茫然四顾
那么多的荒草离披，忘了季节
 
往日的调笑都已成追梦剧场
被消音的哨子吹动春之心湖
谁在那里持久悲歌
讲述帝国古老离殇黯淡的尾曲
 
拾一把柴堆高隔年的火焰
烘烤凛冬的贫寒以及想象
亡者驻留的水岸，在暮色下结冰
可以望见预设的嫩芽，点染坟头新绿
 
星光再次黯淡了寰宇
碎落的酒杯碎落一地悲伤
旷世鸦阵再度布满童年晚空
琉璃塔下我们依稀远逝的旧影
 
暮雨纷飞，人们隐忍度日
内心的长笛响过2020，直抵来世
更多的惶然升起，策动语言的浮云
塞满年岁的辙痕
 
望乡是一件不可预留的往事
游子的眸底蓄满毒素
不同于新冠肺炎，它荡漾春水
与城牒一起拼出背景画幅
 
再回来已是暮年
万物萧索，顶着岁月的风霜
旷野里的留白
恰如午夜滋生的哀愁，以及梦的片景
 
这是最高光的时刻，还是
最低暗的时刻，幽远序曲
响过石头废墟
一部心灵史在那里横亘绵延
 
是的，所有说出的，都将
归于虚妄，而归于永恒的
至今尚未被吟出，一如迟缓
到来的春日，所有的新生
 
都诞自死亡。看啦，这遍地的行众
灰色生灵的一族，大地隆起的病菌
杀伐于纸页，口水，巷道，殿堂
卷起裤管之时，便已深入地狱之渊
 
这倾往末世的流年啊
北窗的诗人拨亮灯烛
在朝向新年的纵身一跃中
唱响断魂的大哀歌
 
注定的这个春天将被载入史册
注定的这个春天将被书写
天堂里也有车来车往
人间里必有诗唱歌哭
 
后语言之梦
 
当你我谈论到当下政治
与远方的人们
公安街头的夜影与灯火正完成一场交媾
诞下虚无的种子
所眼见的
排列齐整的高楼
以征服者姿态
跨向荒野
这是你最初和最后的生长之地
此刻，正遮没我们
不见美洲的嬉皮士
也不闻曼德勒的喧嚷
这里只是内大陆的一个中部小镇
现代浪潮与历史洪流
都在这里偃旗息鼓
除了后语言大厦
在我们燃烧的眸子里
高高矗立
是的，十年了
时间的波涛卷过洪荒之野
岁月的翼翅掠过心尖
多少次，我们为这语言之筑
耗尽心力，而又
迷惘彷徨
并没有一条通途指向未来之所
鲜花之地也遍布蒺藜
怀想或焦虑都会成为一种病症
侵蚀我们
毕竟是血肉之躯
我们普遍的情感
也并不高于众人
而灰发
也已如期布满眼里的苍穹
占据你的头颅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
远处灯火闪耀
那里可有后语言之光
照亮我们身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