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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远方:既是地理的,更是灵魂的

——浅谈甘建华诗歌超现实主义特质

2021-08-25 作者:萧萧(新西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甘建华的诗歌所给予我们的远方,既是地理的,更是灵魂的。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彼此互为远方,各有所获。

  有人惊愕以散文和文史笔记驰名全国的甘建华也写诗了,而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是一个有“前科”的人,“诗性”难改。远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他在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求学时,便创办了青藏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诗社并办同名诗刊《湟水河》,以其飞扬的诗思和不羁的才情,成为当时大学生诗人代表之一。这么多年过去了,甘建华拥有记者、作家、学者、儒商、书画鉴藏家、平面设计师等多重身份,他一直在不断地刷新自己的人生高度。无论是从深耕经年的传媒界转战商场,还是放下生意潜心做学问研究湖湘文化,均有所建树,屡获世人高评。原以为他作为“新归来诗人”,不过是重温旧梦玩票而已,但留意他近几年的创作热情与诗歌文本,似乎并非如此。作为一名地理学教授,他从自己的专业视野创作,将作品命名为“地理诗”,瞧这架势,显然与一般自娱自乐写作者有着截然不同的宏大野心。他说要出版一部地理诗选集,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写作行为之于当代诗歌生态潜在的意义。

  何谓地理诗?在我先前有限的诗歌阅读中几乎毫无概念,初读甘建华的诗歌之后算是一知半解,潜意识中不由自主地将他的地理诗等同于久负盛名的山水诗。所谓山水诗,顾名思义就是诗人游历名山大川、寄情山水间的诗作。东晋诗人谢灵运、唐代诗人王维、孟浩然等,都堪称山水诗大师。20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诗人晏明以山水诗著称,受他的影响鄙人也出版过一部《中国山水》,作为一种尝试我早已羞于提及。近日系统读了甘建华的地理诗,惊喜地发现既非传统山水诗,也不是纪行诗。窃以为,超现实主义写作方式让他的诗歌玩出了新花样。
 

  在九龙半岛尖沙咀

  香格里拉酒店的屋檐下

  溥仪眼镜店旁边

  紧闭着的拉闸门前

  站着一个身穿长袖衬衣的

  中年男人

  仿佛在朝我眺望
 

  隔着一条空旷的街道

  一畦盛开的金玉满堂花

  我也向他瞄了两分钟

  发现他长得真像

  末代皇帝
 

  我一直搞不清楚

  他站在那里干什么

  好像就是为了让我看到他

  让我想起溥仪
 

  《香港尖沙咀一瞥》是一首值得玩味的反讽诗歌,读罢令我为之一振。其实这不过是诗人在香港一家名为溥仪的眼镜店前,看见身穿长袖衬衣的中年男人时的瞬间感触。想必每天经过尖沙咀这家眼镜店的行人不计其数,唯独湘人甘建华在这里有了惊奇的发现。诗人仿佛通灵者,一个中年男子让他想起了末代皇帝溥仪,寥寥数笔给了我们强烈的时空穿越感,地理坐标瞬间从现代国际大都会香港延伸到大清王朝紫禁城,地理空间不过是诗人手中的魔方任意转换。“我一直搞不清楚/他站在那里干什么/好像就是为了让我看到他/让我想起溥仪”。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语言,让我们读出更多的可能,表面上写的是香港风情,其实诗人猛地戳了我们一下:哥们,有些历史不可忘记!这里是1841年被英国强行侵占的香港,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再次被诗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在香港诗人想起末代皇帝溥仪,其用意不言而喻。超现实主义写作让这首诗的艺术性与思想性融为一体,成就了这首上乘之作。

  如果仅仅因为这首诗歌,断定甘建华是一位玩深沉的诗人,无疑是对他的误读。他的许多诗歌与当前所谓的主流诗歌相比,显然有些另类,甚至是格格不入。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曾说过:“诗歌的意义在于肉体的感受,诗歌的语言不应仅仅是书写在纸上的符号,而应是听的,作为肉体能够理解的可以听的声音——而且是可以看的。如果一首诗不是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就不是一首好诗。”
 

  毕加索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呢?

  毕加索有谁不知道是西班牙人呢?

  毕加索有谁不知道是一个大画家呢?

  毕加索有谁不知道有许多情妇呢?
 

  毕加索是一个拿烟斗的男孩

  毕加索是一个玫瑰色的少女

  毕加索是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儿

  毕加索是一个艺术圈斗牛士
 

  毕加索二十五岁开始卖画赚钱

  毕加索二十八岁不愁钱花

  毕加索三十八岁已很富有

  毕加索九十二岁死后画值连城
 

  毕加索的名字其实是许多人的名字

  他们就像马加拉的空气

  在天上地下和大海不停地吸附

  最终红成了一支鸡冠花
 

  请允许我借用衡阳酃酒祝福你们——
  帕布罗·迭戈·荷瑟·山迪亚哥·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居安·尼波莫切诺·克瑞斯皮尼亚诺·德·罗斯·瑞米迪欧斯·西波瑞亚诺·德·拉·山迪西玛·特立尼达·玛利亚·帕里西奥·克里托·瑞兹·布拉斯科·毕加索。


  读罢《毕加索的名字》这首诗,一定会有人质疑,诗歌可以这样写吗?甘建华一定会站出来驳斥你,为什么不行?是的,谁又能说服我们诗歌就不能这样写呢?鬼才毕加索(Picasso)便是主张拒绝被定义的一生,当有人质问看不懂他的画时,毕加索自嘲:当初我真的是乱画的。试问毕加索后来的艺术成就,同时代至今有多少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呢?

  全世界名叫甘建华的华语诗人可能还有吧,但是敢于这样写诗的唯有衡阳诗人甘建华。在我看来,他的诗歌文本与法国诗人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保尔·艾吕雅(Paul Éluard)所倡导的“摆脱思想控制和通常的艺术技巧”不谋而合,颇具超现实主义写作风格。这首《毕加索的名字》也许会令诸多评论权威产生不适感,却真正体现了甘建华作为超实现实主义写作者的胆大妄为。诗人这种肆无忌惮的写作方式,简直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步,恰恰是这种个性化的表达,让甘建华与传统诗人形成了差异。诗人通过作品来表达他对世界独特的理解与感知,也是其内心世界的观照,单就这首诗来说,甘建华创造的超现实境界与其愤世嫉俗的气质是极度吻合的。然而,他的超现实主义写作对一切事物报以笑谑的态度,其文本颠覆了我们对诗歌以往固有的概念。特别是结尾处那一连串名字,将诙谐写作发挥到了极致,但也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这种主动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的写作探索,对于性格豪放洒脱的甘建华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们说去吧,我手写我心”。

  甘建华某些所谓深刻的作品与其黑色幽默是分裂的,风格各异判若两人。譬如,这些看似写人的诗歌被他纳入地理诗歌,起初我有些不解,但展开联想来读,又觉得合情合理。他笔下的人物都有一个明确的地理坐标,彰显人文历史恢弘之气场。诗人焦点并非停留在人物的个体层面,而由表及里渗入诗人的生活甚至于一个时代,前述《香港尖沙咀一瞥》即是如此。这也许是甘建华地理诗写作的一次有益地探索,这种探索究竟成功与否姑且不论,有待于时间来检验。


  时间在时间以外

  而你永远在现实以外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外

  在天堂和凋零的玫瑰以外
 

  时间不在钟表的刻度里

  钟表是一个极其严苛的暴君

  所谓霎那即是永恒

  时间是小径分岔的花园
 

  时间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圆环

  抽象得拢不住天边一缕浮云

  在你巨大而分裂的寓言里

  空间成为时间最完美的隐喻
 

  时间犹如一支离弦之箭

  一旦发出便再也无法收回

  在迷宫中你得到了黄金和爱情

  回首处镜中却又空无一人
 

  阿根廷人豪·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被奉为“作家中的作家”,极端推崇文学创作中时间的重要性,在《时间的新反驳》一文中如是称:“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他的意思是时间与“我”同一,“我”是时间性无可逆转的存在,此所谓中国文化“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同解。可以断定,甘建华一定读过不少博尔赫斯的诗歌,否则写不出《博尔赫斯的时间》。写作此诗时他的坐标是浙江杭州,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相隔万里,即使时空错位并不影响他“在时间以外”与那位伟大诗人的灵魂促膝谈心。“时间犹如一支离弦之箭/一旦发出便再也无法收回/在迷宫中你得到了黄金和爱情/回首处镜中却又空无一人”。此时,他是另一个博尔赫斯在时间里收割黄金和爱情,但最终又被时间卷走,直到他在镜子中看到的失踪者与自己的背影何其相似。他拥有的时间其实就是博尔赫斯当年使用过的,时间就是一面镜子,一边给予,一边让我们失去。诗人有失落与悲伤,但并没有绝望。甘建华下意识地非理性自由表达,冲破了伦理、逻辑等传统诗歌美学的蕃篱,使用荒诞不经的意象组合,将抽象的时间一一呈现,仿佛可以触摸,读者借助于自己的想像可以挖掘出更深层的意义。因此,只要是真诚地写作,随心所欲并不影响诗人深刻的存在。

  汉语中的“地理”一词,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超现实主义写作让甘建华的地理诗不再囿于狭义的学科意义上的地理,他的诗歌所给予我们的远方,既是地理的,更是灵魂的。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彼此互为远方,各有所获。

  [作者简介] 萧萧,原名肖建军,1972年生于湖南衡南县,现旅居新西兰。资深媒体人,导演,编剧,制片人。新西兰电视电影协会副主席,新西兰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星星》《创世纪》《青年文学家》等刊,已出版诗集《让万物穿过我》等4部,随笔《人在他乡》《镜中故人》等。曾主编《中国诗歌选萃》。有电影、纪录片、诗歌在国内国际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