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世界视野 人类情怀——读吉狄马加长诗《裂开的星球》
没有人想到2020年会过得如此紧张、纠结、心神不宁,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改变了一切。年初疫情刚爆发时,人们惊呼“SARS又来了”,那时没人想到在中国这次疫情的规模会达到SARS的十倍以上,更没人想到,它会遍布全球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短短几个月之内感染者达到千万以上、死亡数十万人,而更严峻的是,截至目前疫情仍在继续甚至局部失控,它最终何时停止、如何停止仍未可知。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这都是“严重的时刻”,因为疫情对所有人的生命都构成了威胁、挑战,这是一个全人类的问题。人类来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我们所赖以生存的地球也因人的价值理念、社会组织模式等方面空前复杂的矛盾冲突而面临撕裂、破碎的危险。吉狄马加的长诗新作《裂开的星球》(发表于《十月》2020年第4期)是对新冠肺炎疫情的观照,也是对当下语境中地球、人类、文明等的整体性观照,显示了宽广的世界视野和博大的人类情怀。
作为一位具有广泛国际声誉和影响的中国当代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作品具有很高的辨识度,构成了一个丰富、奇异而独特的艺术世界。吉狄马加诗歌中有着多重的文化身份:其一,他是彝族人,他的诗有着鲜明的民族特征,与彝族的历史、文化、现状等均有密切关联,他是一位民族诗人;其二,他在中国,用汉语写作,他的诗扎根于中国本土,关注时代与现实,关切大地与苍生,他的思想与审美都是中国的,他是一位中国诗人;其三,他具有开阔、开放的世界视野,他有对东西方多种文明的深入理解,有对当今世界的总体性思考与把握,他是一位世界诗人。可以说,正是这种民族性、中国性、世界性的三位一体成就了今日作为著名诗人的吉狄马加。而《裂开的星球》无疑也体现了上述特点,包含了诗人最新的思考、探寻与发现。
全诗的开头提出了一个“天问”式的问题:“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这里面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我们能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事实上给出一个简单的、非此即彼的答案也是没有意义的——而在于将“星球”与“我们”并置所提出的问题本身。这是一种开放式、引人思考的张力结构,全诗实际上也正是围绕“星球”与“我们”所展开的。诗作开头部分的“虎”意象颇具象征意味:“哦,老虎!波浪起伏的铠甲/流淌着数字的光。/唯一的意志。”它让人想起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笔下的“虎”,两者都体现着明显的生命意志和人文属性,但它更可能的来源应该是来自本土、本民族,因为虎是彝族的原生图腾之一。在彝族的创世史诗《查姆》中,地球的四个方位有四只老虎在不停走动,故而形成了地球的不停转动,《裂开的星球》中写道:“老虎还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它并非只活在那部《查姆》典籍中,/它的双眼一直在注视着善恶缠身的人类。”“老虎”在诗中有着丰富的意蕴,它有时代表了超越性、形而上的“神”,有时代表了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有时则代表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或许可以笼统地说,它代表了一种生命意志。而这种生命意志,就当前而言,正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
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人类“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看起来所向披靡、高歌猛进、无所不能。然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人类目空一切、趾高气扬的时候恰恰也是危机积蓄力量、潜滋暗长的时候。吊诡的是,这次使貌若强大的人类付出惨重代价的病毒却是小而又小、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不能不说其中包含了宇宙间极为奥秘的辩证法。正是由于人类的过于强势、缺乏敬畏而造成了某种失衡,产生了疫情危机:“这场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以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哦!古老的冤家。是谁闯入了你的家园,用冒犯来比喻/似乎能减轻一点罪孽,但的确是人类惊醒了你数万年的睡眠。//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它跨过传统的边界,那里虽然有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它跨过有主权的领空,因为谁也无法阻挡自由的气流,/那些最先进的探测器也没有发现它诡异的行踪。”这的确是一场战争。人类需要保护自己,应对这看不见的敌人的进攻,同时,也需要对自己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进行深刻反思。
生命是可贵的,但面对生命的态度大有不同,有的人唯我独尊、冷血无情,有的人则尊重他者、和谐共处。吉狄马加的生命观体现出一位博大的人道主义者的襟怀:“这是一次属于全人类的抗战。不分地域。/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保护每一个生命,/而不是用抽象的政治去诠释所谓自由的含义。/我想阿多诺和诗人卡德纳尔都会赞成,/因为即便最卑微的生命任何时候都高于空洞的说教。”这里面体现着一位诗人的赤子之心,“每一个生命”都是生命,“最卑微的生命”也是生命,而生命,都是值得尊重、敬畏、呵护的,诗中所写的情形令人动容。其中也写到人权、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我尊重个人的权利,是基于尊重全部的人权,/如果个人的权利,可以无端地伤害大众的利益,/那我会毫不留情地从人权的法典中拿走这些词,/但请相信,我会终其一生去捍卫真正的人权,/而个体的权利更是需要保护的最神圣的部分。”这其中关于个体权利与公众利益有着辩证而独到的理解,很大程度上它们不应是两相对立而是互为补充、互相成就的关系。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成为一个有战斗力的群体,“在此时,人类只有携手合作/才能跨过这道最黑暗的峡谷”。
吉狄马加素来具有宽广的世界性视野,他不但对世界各地的作家、思想家、哲人的精神创造谙熟于心,而且对国际形势,对战争、动乱、贫困、疾病等的世界性议题也非常关注并有自己的心得与发现。这种世界性的题材与内容应该也是他的诗歌能够走出国门、产生国际性影响的重要原因。《裂开的星球》中,写到了幼发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黄河,写到了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分裂主义,写到了犹太人、阿拉伯人、贝都因人、吉卜赛人,写到了南极冰川的融化、亚马孙河两岸原始森林被砍伐、非洲野生动物被疯狂猎杀……这已然是一个不堪重负、伤痕累累、岌岌可危的星球。在这样的情况下,的确需要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如果要发出一份战争宣战书,哦!正在战斗的人们/我们将签写上这个共同的名字——全人类!”
由此,人类与自然、与地球、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矛盾关系凸显出来。吉狄马加对生态环境恶化等相关问题的关注和思考由来已久,数年前他的长诗《我,雪豹……》以濒临灭绝的雪豹的口吻展开述说,启人深思,令人感动,在其较早的诗歌《有人问……》中则直言不讳地指出:“毁灭这个世界既不可能是水,也不可能是火/因为人已经成为一切罪恶的来源!”在《裂开的星球》中,有着更为深入、集中的书写:“但是人类,你绝不是真正的超人,虽然你已经/足够强大,只要你无法改变你是这个星球的存在/你就会面临所有生物面临灾难的选择/这是创造之神规定的宿命,谁也无法轻易地更改/那只看不见的手,让生物构成了一个晶体的圆圈/任何贪婪的破坏者,都会陷入恐惧和灭顶之灾。”针对此种状况,诗人发出如此的吁请:“善待自然吧,善待与我们不同的生命,请记住!/善待它们就是善待我们自己。”这其中的思考非常深刻,达到了形而上、生命哲学的层面。
疫情对于人类而言是充满不确定性、各种矛盾与问题交织混融的时刻,“这是谎言和真相一同出没于网络的时候/这是甘地的人民让远方的麋鹿不安的时候/这是人性的光辉和黑暗狭路相逢的时候/这是相信对方或质疑对手最艰难的时候/这是语言给人以希望又挑起仇恨的时候/这是一部分人迷茫另一半也忧虑的时候……”人类需要高度重视起来才可能避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哦,人类!只有一次机会,抓住马蹄铁。”既如此,是否诗人对于人类的前景持悲观态度呢?并不!他依然是乐观的,他是相信人类、相信生命、相信未来的。
诗中写:“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改变/是的!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执着而坚定地相信——/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爱人的眼睛/温暖的风还会吹过大地的腹部,母亲和孩子还在那里嬉戏/大海的蓝色还会随梦一起升起,在子夜成为星辰的爱巢。”这样的生活图景温馨、美好、富有诗意,未来仍然是值得期待的。当然,吉狄马加不但有浪漫主义的热情与感性,同时有现代主义的冷静与理性:“劳动和创造还是人类获得幸福的主要方式,多数人都会同意/人类还会活着,善和恶都将随行,人与自身的斗争不会停止/时间的入口没有明显的提示,人类你要大胆而又加倍小心。”这里面的热情与冷静、“大胆”与“小心”是同等重要的。
《裂开的星球》副标题是“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一定意义上,全诗也正是对“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的礼赞。哪怕是处于非常困难的“至暗时刻”,也应该相信人、相信生命、相信黑暗的尽头必有光明。同样,当下的“星球”虽已有些“裂开”,但却并非不可缝合、不可修复,这是对人类的严峻考验,但绝非世界末日,应该相信人类是有足够的智慧找到应对方式的。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观念,以至不同的物种、不同的生命,应该努力找到一种共生、共存、共同发展的模式,实现“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2020年7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
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现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诗探索》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