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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秀诗歌里的时间

2020-06-18 作者:李霞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李霞,诗人,评论家。现为河南工人日报副总编辑,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第三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曾任《大河》诗刊主编。
作者简介

李霞,诗人,评论家。现为河南工人日报副总编辑,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第三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评委,香港《当代诗坛》编委。曾任《大河》诗刊主编。网络诗选《汉诗榜》的策划者与组织者。《汉诗观止》的撰写者。出版有诗歌及评论集《一天等于24小时》《分行》等。

内容提要


  江南才女,诗人、时尚作家宇秀,2001年移民加拿大,近年诗歌写作出现喷发期,海内外引起反响。宇秀的诗充满着感性和性情,但在感性和性情流露的过程中或者之后,宇秀并没有让感性流到感性,叫性情流到性情,而是对感性和性情,进行再加工,再处理,再关照,让理性的光芒融解在感性里,让思想统领心灵性情,使情、意、理、趣,充分燃烧,充分升华,再塑重生,叫读者沉醉又觉悟,去省思,去惊讶,去折磨,去感叹。这在女诗人中是极难能达到的境界。纵观宇秀诗歌,最多的意象就是时间,几乎每首诗都涉及到了时间。
  关键词 宇秀诗歌,感性触发,理性再塑,海外华文诗歌新迹象

  回首汉语新诗百年,海外华文诗歌已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是汉语新诗成为世界艺术话题的主要原因之一。

  海外华文诗歌,主要由欧洲、北美、台湾三大区块组成,其中台湾诗人之多、成就之高、影响之大,是欧洲、北美区块无法相比的。20世纪90年代,随着台湾两位重量级诗人洛夫、瘂弦移居加拿大温哥华,北美区域的汉诗分量突然大增,这其中还闪现出一位女诗人的倩影。

  2018年3月19日,诗魔洛夫在台湾去世,悼念他的诗作如雪片飞花,但只有宇秀的两行诗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泪痕。

  

  ——你不要丢下时间

  不要啊

  

  这首诗是《你丢下了时间——哭洛老》,仅此两行,就把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悼念之情写得惊天地泣鬼神,令人叹息,叫人感叹。

  

  ,宇秀诗里的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

  

  宇秀能写出如此诗作绝非偶然。她祖籍苏州江南水乡,初中开始写诗,上世纪80年代作为校园诗人崭露头角,90年代至2001年,作为独立撰稿人和专栏作者曾风靡中国大陆时尚、女性报刊。2001年夏移民加拿大,为华文媒体撰写专栏,以其辛辣、犀利、富有生活质感的杂文、时评广受欢迎。散文随笔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和《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盛行坊间。部分作品被收入六十余种文集,曾获新闻、电视片、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多类奖项。其诗文以恣意随性、谐谑机智、世俗细节与诗意哲理熔于一炉的独特个性受到读者喜爱,并引起海内外文坛关注,有“痛感诗人”之称。移民后,她沉寂了许多年,直到2014年秋应邀连续参加了三个重要的海外华文文学会议,创作热情复燃。但终因一遍经营着餐厅,一边带着年幼的孩子,并不能全身心投入创作,于是,诗歌成为她在时间的碎片上最合适的切入点。庆幸的是,她并未因长期辍笔而文思滞涩,反而在辍笔多年后的诗歌创作上突然井喷,这实则是多年生活积淀与生命体验的迸发。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和《忙红忙绿》,2018年10月和11月相继在大陆和台湾出版,可谓隔海孪生。

  诗集《我不能握住风》中,宇秀以一年的春夏秋冬为序为界,分为四卷。表面看她好像对自然界季节的变化更替非常在意、非常敏感,其实是曝露了她诗歌写作的原因与结果——因为时间的缘故。诗里最多的的意象就是时间,几乎每首诗都涉及到了时间,当然有时时间会以其他的不同的面孔出现。直接写时间的如《立春》《柔软里的时间》等等,差不多占诗集作品篇目数量的三分之一。

  时间,有物理时间,也有心理时间,表现为永恒与瞬间,也表现为来回循环与一去不复还,也表现为世界与生命等等。你不知道它啥样,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可你离不开它,只能待在它里边。人的悲与喜、爱与恨、高与低、阴与阳、长与短,生与死,都与时间有关,都无法摆脱时间。这是自然问题,也是生命问题,也是艺术问题,更是哲学问题,已触及到哲学与艺术的终极问题。风几乎就是时间的替身,甚至做了时间的卧底,难怪洛夫帮宇秀把她这本诗集定名为《我不能握住风》。其实,是诗人,也是我们无法握住风,这虽然是一句大实话,大白话,也生动地表现了人与生命,在时间自然面前的渺小无助还有尴尬。

  

  在返青的草地

  我看到你一路的留言

  关于死而复生

  关于旧情复燃

  

  在《春风》里,时间是叫人欣喜的,是叫人可爱的,是叫人陶醉的,因为好像是时间把盼望变成了现实。时间保存着无穷的未来,未来就是希望。而且,时间只能走向未来。逆行对时间,还没有先例。时间是诗歌创作永恒的主题,是诗人时常描述却永远无法完全描述的。

  

  你选择这样的日子作别

  让我如何悲伤?

  

  但时间里也有意外。以上诗句来自《情人节——怀念雷抒雁》,看题目才知道这种意外多么意外。时间给每个人带来的冲击是极大的,是令人震撼的,因而也是最致命的。虽然死亡对于生命都是必然,但具体到一个生命的结束,没有人不认为它不是偶然。生命的可贵与价值,只有鲜活的生命才能感知。

  

  我想速冻自己如速冻一条洄游的鲑鱼

  因为我痛恨今天一再变成昨天

  昨天总是纠缠着今天

  只有火不能把烧过的再烧一遍

  ——《总是错过》

  

  “速冻自己”,让时间停滞,这肯定是人的一厢情愿。当然我们人类和其他生命应该都有这种愿望。可时间不答应,时间是无情的,所以时间也是令人痛恨的,因为把它“今天一再变成昨天”,时间才是“错过”的元凶。

  

  五月的花

  是四月的雨哭出来的

  ——《五月花》

  

  雨是上帝的眼泪,其实它是人类我们的心泪。因为时间的流逝,总会让人无奈,让人尴尬,叫人伤感,甚至绝望。

  

  你用人间唯一透视黑洞的眼睛

  看到黑暗里的光明

  坐在地球的轮椅上解读宇宙

  把时间留下,你返回永恒

  

  《斯蒂芬·霍金》,一位科学家死了,诗人发现他能留下时间,因为其他人通过他知道了未来,从而“返回永恒”。相反,诗人通过诗可以回到过去,故乡,童年,初恋,回到了祖父祖母身边。可见诗才能充当时间的敌人。诗人渴望的东西便是在与时间为敌。时间还具有魔幻的性质,会给予一些智者如科学家诗人以魔力,让他们具有超凡的第三只手,或第三只“透视黑洞的”眼睛。

  

  此刻的我,只想躲在打烊的世界后面

  开一瓶梅洛,无所谓与谁干杯

  我习惯了与虚空对饮

  

  我在虚空中赏看时间以外的自己

  不紧不慢地倒下,蛇一般

  游入血色的液体

  ——《打烊》

  

  工作忙碌一天,客人走了,收拾停当,静下来寂寞孤独会潮水般涌现,但它们并没有成为凄凉或者悲惨的理由,而是难得的清静,诗人称之为“虚空”,并要充分享受品味这虚空,有如美酒陪伴,那就“开一瓶梅洛,无所谓与谁干杯”,“谁”也已虚空,在虚空中,自己才能成了“时间以外的自己”,从容的自己,自在的自己,逍遥的自己,“游入血色的液体”,这液体是红酒,是夜晚,是时间,也是自己,自己与时间融为一体,也就是天人相应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我的心,一口深幽幽的井

  我喜欢花草掩映下

  孤独的安宁

  却又希求落下

  一

  只

  吊

  桶

  

  这首《井》,据说是诗人17岁的习作,那样花季的青葱岁月,竟有如此的孤寂,可见作为诗人的心理特质与独特表达。那隐私情感的外露,含蓄而又妙趣横生。那一声扑通落井的吊桶,余音不绝,仿若时间里的回声。如果诗人没有透露写作时间,还真没想到那“吊桶”竟在久远的从前。宇秀诗里的时间,即使稍纵即逝的片刻,也往往关乎岁月、关乎命运。

  

  失眠之夜

  集结了各种况味的往事

  不分时序地挤入一口药罐

  煎熬

  

  黎明时

  滗出浓黑的诗句自疗

  汩汩渗进每一段伤痛的

  缝隙

  

  于是

  一些瞬间得以成为永恒

  一些不幸有幸获得另一种

  生命

  ——《煎药》

  

  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显得如此无助,无能为力最后绝望。但诗人有诗,尤其是在写诗的过程中,让时间化为诗歌,化为艺术,“成为永恒”,“获得另一种生命”。这应该也是诗人的人生密码,时间秘籍。

  宇秀说,你抓住了我的“时间”。的确,她坦承几乎每首诗都在时间里挣扎。请看《肖像》。其中有一句“多想白天是一架可以拉长的手风琴”,居然还是说时间

  

  ,时间在空间里的延伸与纵横

  

  时间与空间组成了世界。人在世界上,不管其走多远,走多少国家,魂牵梦萦的永远是童年、故乡、和亲人。正如宇秀所写的:

  

  故乡从来没在故乡里

  你的名字来自远离,在于浪迹

  在够不到你的地方能够触摸到的你

  是一截从祖父门前掘出的

  支撑着异国他乡咖啡桌的根艺

  尽管已被扭曲,我却一眼认出你

  那剥了皮的身体

  ——《故乡》

  

  诗人生活里的足迹,难免不影响其在诗歌世界里创造的空间。诗人在诗行里的空间创造,又大大拓展了时间的意义,并使得时间不仅仅具有线性的延展,同时具有纵横的复杂与厚度。与洛夫先生联袂推荐宇秀诗集的另一位著名诗坛前辈痖弦先生有句话说的正是:这世界上唯一能与时间抗衡的也就是诗了。诗人比起普通人之所以更幸福的、也之所以更痛苦的就在于:他们常常能往返于时间的过去与未来。

  宇秀生长在江南水乡苏州。苏州,古称吴,姑苏,东吴等,三千年来一直是中国江南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春秋时期是吴国的政治中心;西汉武帝时为江南政治、经济中心,司马迁称之为“江东一都会”;唐代是江南唯一的雄州;宋时,全国经济重心南移,陆游称“苏常(州)熟,天下足”,宋人进而美誉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苏州则“风物雄丽为东南冠”;明清时期又成为“衣被天下”的全国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誉称苏州“乃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

  宇秀因其父母支内,青少年时期断断续续有过中原的生活经验,大学及初涉社会的一段时间,也在中原中心郑州度过,这段时期正是她文学起步的时期,也是她诗歌写作的起始阶段。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江南的宇秀,却是从中原走出来的诗人。收录在诗集中的《我怀念吵架的事》即是在校时的作品,作为当年校园诗歌的代表作,曾被评论家称为“没有技巧的原味的诗”,至今读来仍触动心弦。

  

  长大了

  我们见面点头微笑

  彬彬有礼

  可我愈加怀念小时候

  吵架的事儿

  啊,多么有趣

  

  那次

  我胳膊越过了你

  在课桌上画的“三八线”

  我们就在边境线上大战一场

  我哭了,发誓永不理你

  第二天上学路上

  雨,滴嗒,滴嗒

  你看看旁边没人

  悄悄地把我拉到你的伞下

  

  长大了

  我们变得很客气

  见面点头微笑

  彬彬有礼

  可我总觉得心上有一道

  “三八线”似的

  

  一首诗完全用白描手法,按照痖弦先生的说法:完全用白描入诗,是很危险的。宇秀竟写得很有味儿。这首“吵架”也是一代人的纯真和纯情的见证。

  

  20世纪九十年代,宇秀回到江南中心上海。她骨子里就带着江南女子的气韵,作为一个多才多艺多情多义的诗人,其艺术气质也是天生的,学习语言文学如鱼得水,对语言音乐格外敏感,包括外语,预示着她在语言艺术方面应有不凡的作为。她的新诗集正是显示了她在语言风格上的融会贯通而自成一格。如台湾作家、台湾成功大学外国文学与文化教授夏祖焯先生在宇秀诗集《忙红忙绿》推荐语中所说:“宇秀的诗有简单易懂的片断,也有复杂深邃的刻画令你三思。诗中有意象、有音乐、也有口语抒情,更有她独特的语言。她的诗,绝对超过一般华文诗作,诗多属浪漫主义及象征主义范畴,也有些写实主义的诗。宇秀的诗在这三种思潮中交迭自如,写出她敏锐的感情及感觉。”

  吴方言天生有一种美感,有着轻柔、轻盈、精致的小家碧玉式的语境特征。使用吴方言语境比全部使用现代汉语更能正确表达江南情绪。用吴方言情绪审美也可以或多或少避免了用北方语言为基础的现代汉语描写江南事物的陌生感。宇秀由于较长时期生活在中原北方,加之接收高等教育及媒体工作经历,更加上她移民海外的跨文化、跨语境的经验,使她的眼界有了国际视野,方言与江南气韵在她的作品中如盐入水,中西文化与生活体验,在其诗行里融会贯通互为一体,虽然没有了地域特色的标志,但艺术的柔美与精细却无时不在,这在宇秀的散文里有充分的表现。而中国的南北方、甚至地球的东西方的语言与文化气韵在诗歌创作中的融会贯通,则绝非一朝一夕,时间在诗人身上有残酷的侵蚀,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沁润。她诗歌中的世俗细节与语言表述的细腻,使其作品颇具辨识度。比如,她写于意大利佩鲁贾中心广场的那首《广场》,以蚂蚁“渺小的实在昭示巨大的空旷”:

  

  360度的出路没有一个方向

  我如蚂蚁

  寻找一段墙根

  那里的队伍竟排得很长

  

  再如《秋寒》,此诗收录在著名诗评家谭五昌教授主编的《2019中国新诗排行榜》中,诗人描述岁月在夜间的形象,抽象岁月的时间概念在宇秀诗行里却以日常事相和生活细节构筑的意象,呈现得细腻可感,摘录其中两节:

  

  我躲在薄荷叶里,体会流年至此的清凉

  世间的炊烟暂且消停,不让风在火中奔走呼号

  它就婉转成河流,载着月光徜徉

  我看见岁月在夜间行走的模样.....多么安详

  

  这安详很轻很薄,像景德镇瓷碗上的蛋清

  不适宜五谷杂粮却可以盛满惆怅

  我把手背上的月光和手掌里的心事一并

  放进秋寒,星辰以十字的方式在松针尖闪烁

  

  三,生活的痛和思考在时间里沉淀并重生

  

  宇秀的性格与诗中,除了灵秀、温婉的抒情特质,还有许多女诗人少有的风骨与倔强特质。有学者说,倔强是一种基因,这在越人气血中是与生俱来的。宇秀作为苏州籍才女,苏州也是古吴越的中心,吴语方言,又称江东话、江南话、吴越语,分布于今浙江、江苏南部、上海、安徽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等地。吴方言的覆盖地区,基本上是古时候的吴越、瓯越。所以说宇秀的倔强是血脉传承的,一点也不过分。但我认为,宇秀的倔强,与她的知识结构、思考、理性,也有重要关系。对理性尤其是对真理与价值的坚守与执著,是一个成熟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基本素养。当然,这也融和了诗人作为江南人血脉的思维方式、生活情调与文化涵养。呈现在诗歌中,便有了一种人格的魅力,痖弦先生在宇秀这部诗集的推荐语中称“宇秀的作品是一种人格的体现。”如此的评价,在当代华文诗坛是极少见的。

  重感性且善于感性,是诗人尤其是女性诗人的拿手好戏。宇秀的诗充满着感性和性情,但在感性和性情流露的过程中或者之后,宇秀并没有让感性流到感性,叫性情流到性情,而是对感性和性情,进行再加工,再处理,再关照,让理性的光芒融解在感性里,让思想统领心灵性情,使诗情、意、理、趣,充分燃烧,充分升华,重生为一种生动而又深刻的作品,叫读者不仅可去沉醉,而且可去觉悟,可省思,可惊讶,可折磨,可感叹。这在一般女诗人中是极难能达到的境界。

  宇秀的诗,吸引我们的是情,但折磨我们、诱惑我们的,是情以外的东西,是因情而起的思考思想。如写洛夫的诗,题目是“你丢下了时间”,而诗里却说“你不要丢下时间/不要啊”,已是痛哭着的呼喊,情已到了极限。但作为读者,在这前后题文明显矛盾的文字里,恰是充沛了诗的张力,我们才感到诗意的非凡与伟大。

  

  诗的现代性,其实本身仍然是时间问题。时间是无法言传的。谁能说清楚时间是什么呢?而越是无法确认的,就越是具有诗的特质。时间是最深刻的哲学。诗人在时间中写作,在属于他的时间段里以其特有的方式写诗,能引领时代甚至超越时代的才是真正的诗人。诗人需要付出一生的时间沉思默想。

  不经思考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你的思想决定了你所看到的东西。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思考。思考是思想的起源,但思考却并不等于思想。思考于个人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人生若缺乏思考,不仅减少生命的厚度,人生的意义也荡然无存。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而思想更高于思考。一个有思想的人,他的生活不会落入俗套,他的人生会大放异彩。

  伤痕文学代表作家卢新华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宇秀的诗极富想像力和表现力,她是女诗人中极少能从看似平凡的生活细节中一眼窥破生活的本质,并一语道破天机者。她很多时候给我的印象就是那个用诗意说破"皇帝的新衣"的小女孩……看破本就不容易,说破并以诗意说破,就更难能可贵了。”

  宇秀在《童年》的最后一句是“最好的年是童年”。你的目光一触及这7个文字,就会感到电流袭来,这一句大白话,竟说出了时间的真相。她在《祖孙之间》中写的,“那时的人,离得很远却很近/现代的人,离得很近却很远”,道出了高科技信息时代的后遗症;“祖母不再微笑/祖母是一枚陈年的核桃”,这个比喻让我想起了洛夫对宇秀的评说:“用她自己独特的语言,通过诗歌她向一切谎言和陈腐思想宣战。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载着她,也载着读者遨游于一个接一个的崭新世界。……她就是宇秀,一个具有骇人想象力的女诗人。”但我感觉,宇秀这个比喻,脱口而出,不会想去什么“宣战”,更不会想去什么“骇人”,其实就是她的一种描写或叙说,就像流水里漂几个树叶一样自然随便,一点也不刻意、一点也不费劲。诗句看似简单随意,却让人回味无穷。核桃一样的祖母,不仅老,且沉稳,她无语沉默,并不说明她无话可说。她要说的话,都留给了我们的思考。这才是宇秀的诗带给我们的“骇人”之处。

  

  之一

  

  浓雾,比夜色更深重

  我们看见的除了黑暗就是惶恐

  所有灯,照不亮征程

  我们必须让盲人拉着手前进

  

  之二

  

  我闭上眼,满目秦时烽火赤壁硝烟

  十字军东征铁蹄撞上成吉思汗弓箭

  我睁开眼,一只惊蛰里醒来的苍蝇

  蠢蠢欲动在盛满红烧肉的碗边

  

  之三

  

  当年,你用手指在她脸上走了一遍

  就断定是你钟情的那种好看

  从此,你一路有人牵手的旅程再无黑暗

  原来指尖上的洞察胜过双眼

  

  之四

  

  黑暗里的目光总是超越黑暗

  缘于我们用心发现

  阳光下的视线只有影子那么长

  只因打盹的心如猫慵懒

  

  之五

  

  因为看见繁花,我们失落了心爱的那一朵

  因为看见大海,我们忘却了饮过的那一瓢

  因为看见高山,我们乱了脚下的方寸

  因为太多路径,我们背叛了上帝的指引

  

  这首《五种看见》,完全是理性的礼物,诗中有即景,有想象,有回忆,有现实,有历史,有分析、有比较,有讨论、有思辨,有发现,但没有唯一,没有绝对,思考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答案或结论,只是寻找更多的可能性,丰富生命样态,带给读者无尽的思考和回味。

  还有人说,其诗作充满喜剧诙谐笔触的背后,透出一种深深的痛。这种痛来自于乡愁、亲情、爱情,有对流年易逝的感怀,也有对生存环境的动荡不安。善于以极细腻的笔触和极为敏感的神经,从不同的生活侧面来表达对每个过往的强烈执爱与感悟。

  能不痛么?一个小女子,背井离乡,要打理餐馆,要照顾女儿丈夫,还放不下文学写作,还得牵挂年事已高的父母,还得思考无穷的问题与疑惑,好在诗人把痛不仅放在了心里,也放在了文字里。这样她的痛,就分解了,分化了,甚至转移了,甚至异化了,成了其他东西,比如艺术,比如诗歌,比如众人的赞叹或说三道四。    

  再比如别人的心疼,比如我。我不是对女同学随兴调侃,我是真心疼。你想,一个水灵灵的江南女子,一个才气逼人的女子,一个能写会跳的女子,一个曾经风光得意于上海滩的女子,一个连根拔起漂洋过海的女子,不享受灯红酒绿、风花雪月,却整日白天忙餐馆夜间爬电脑,还常常失眠,多辛苦,多折磨,能不叫人心疼吗?!

  好在,好在什么?好在有诗?好在还有时间?诗是时间的艺术。时间本身就是诗。应该是,也不完全是。

  

  四,在非母语语境中的抗争,在时间压迫之下的突破

  

  在世界华文诗歌视野内,宇秀的诗歌创作同样具有重要而独特的价值。中国大陆现代主义诗歌的第一浪潮朦胧诗,其现代主义意识就是由于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而产生的,甚至诗人的诗歌语言方式之一的隐喻,也被戏称为翻译体写作,可见他们的西化之深之重。遗憾的是,朦胧诗人们在国内成名之前,都没有欧美生活的实际经历。虽然20世纪90年代他们的核心成员大都去了国外,但令人遗憾的是,从此他们的诗歌生命基本上就结束了,创作基本上再也没有什么起色了,不少人甚至已淡出了诗人的视线。原因是什么?值得深思与研究。

  

  表面直观上看主要是他们离开了母语环境,但同样是离开了母语环境,宇秀的诗歌创作,是移居到了加拿大17年后,又出现了爆发期和创作高潮。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忙红忙绿》出版后,2019年上半年先后在中国北京、上海、台北,加拿大温哥华等十几个城市举办读书分享会,受到了读者与媒体的广泛关注,上至八十多岁老科学家,下至十几岁小学生。海内外一些评论家也纷纷撰文探讨,这在华文诗界也是罕见的现象。

  难道是同样移民居住在加拿大温哥华的华语诗坛泰斗、台湾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诗人洛夫的魔力,在这个晚辈诗人身上出现神奇的影响?

  令人惊叹的是,洛夫70岁高龄移居加拿大,诗歌创作仍然出现了奇迹,不断有佳作力作问世。他经历了1949年从大陆去台湾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流放”和1996年从台湾搬到加拿大温哥华的“二度流放”,不仅写出了3000余行震惊诗坛的长诗《漂木》,在晚年还创造了他诗学理论的重要篇章“天涯美学”。人们说,乡愁有两种表达方式,一种是余光中的《乡愁》,另一种就是洛夫的《边界望乡》。而新一代海外华文诗人,乡愁已退居次要位置,而更偏重于在跨文化、跨语境的非母语环境里的文化抗争与重建、心灵叙事与精神空间的创造,更直面现实与历史、命运和生存等人类共同命题的拷问,于是时间在其诗学的思考中成为一个重要支点和展开诗思的线索,宇秀以其诗歌文本呈现了富有创意的尝试。流浪漂泊,并不是诗歌生命的结束,而是诗歌生命的重生新生。

  这些奇迹或现象发人深思,其产生不是偶然的,其中原因,非常值得探究。

  宇秀有幸与诗坛大家洛夫先生身居同城,更主要的是同为华人诗人,作为忘年之交,作人作诗必受到前辈大师潜移默化之影响。2016年初夏,宇秀和洛夫一次午餐时,跟他说自己准备出一本诗集,可在5个书名之间举棋不定,请他帮着定夺。洛夫读了宇秀在iPad上列出的书名,并未马上给出结论,而是掏出笔来,在面前一张餐巾纸上将那5个书名一一抄录下来,然后折叠好纸巾放入口袋,说等他考虑好了告诉她。午餐临近结束时,洛夫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巾说,他想好了诗集书名就叫“我不能握住风”,这是宇秀的一首诗中的半个句子。宇秀马上想到洛夫的名篇《因为风的缘故》,就说,是不是洛老“因为风的缘故”所以对风特别钟情?洛夫说他倒是并未想到这个,但对于为何选择这句做书名理由有三:一是要有诗味,有意象;二是明白,谁都能看懂;三是不要太长,字数不宜多。洛夫不仅亲笔为宇秀诗集题写了诗名,并为其准备出版的诗集写下宝贵的推荐语,在这段言简意赅的推荐评语中,“诗魔”特别选取了宇秀的一首近作,赞赏其意象的创造能力:“在她近作《雨中急驰》中,我们看到如此极诡的意象:‘风夹着雨/把行进中的车窗削成一把把/湿淋淋的快刀/追杀路人’。让人惊悸,也让人沉思。”

  

  宇秀诗歌在意象的发现与营造中,能看到洛夫的影子,但宇秀已有了自己的语体与语系,正如谭五昌教授所指出的:“宇秀在其诗歌写作中尝试建构一套属于自己的意象方式与语言表述体系,并初步形成了自已具有鲜明个性的审美艺术风格,这是一个优秀诗人的重要标志。宇秀的诗,在对世界自身的打量与生命现象的书写中,常以自觉的女性意识与女性经验贯注其中,其诗思敏锐而奇诡,意象丰富而多彩,想像大胆新颖,言辞犀利有力,酣畅淋漓,打破了东方女性诗人常有的温柔与优雅形象,以及与此相对应的艺术表达上的某种中庸状态,带给读者以强烈的现代性的审美刺激。”

  因为时间,诗人充满焦虑;也因为时间,诗人追求永恒。宇秀“在对世界自身的打量与生命现象的书写中”所给予我们的富有疼痛感的审美刺激,不能不说是诗人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限的时间里对撞的结果,也可谓诗人在时间压迫之下的一种突破。

 


  2018年11月至2019年6月于郑州

  2020年6月修订

  

  (注:本文引用诗文,均见宇秀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忙红忙绿》,台湾秀威2018年11月出版。本文部分内容发表于2019年第2期《中外论坛》(美国)和2019年11月《河南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