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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下乱弹》新诗五家浅评

2020-07-03 作者:苏小白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旅美诗人作家苏小白评诗。
读何其芳《罗衫》
 
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
襟上留着你促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
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
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
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此诗通篇以罗衫作比,写一段苦恋。轻罗小衫,只为人夏季所取,秋一来,便折叠压于箱底,忘却了去。偏偏诗中“罗衫”所喻之人,记取着相处的点点滴滴。诸如“促游时双浆打起的荷香”,一个“双”字,用得好!暗点出是一对儿人人在欢笑戏嬉;“欢乐时的眼泪”,男主人公是说出了怎样的笑话让女子如此开心,以致笑出眼泪来;“慵困时的口脂”画出来一幅女子慵倦图,分明画中还有一位相恋的男子待在她身边,深情地望着她的样子呢;“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又是一幅月下双恋图,“胸前”两个字点出这女子原本是躺着的,定是要躺在恋人的怀中才对,每一处场景,每一祯画面,皆在暗示着两人过去相处的欢乐与蜜意。然而,到底是秋天来,冬天近,罗衫被弃于箱底。“罗衫”所喻之男子被女主人公一个甜蜜的“谎言”——“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欺瞒了去,傻傻地等。为什么呢?只因日子是秋凉了,再来的定是冰雪寒冬,更用不上穿“罗衫”。就好像女子诀别处他说,将来我还会爱你的,便掉头而去。偏偏“罗衫”是不知,罗衫不知不为痛,到底还是有夏来的时节。“罗衫”所喻之人之不知就很痛,苦苦等待,相见已难,相恋是更难,此恨绵绵无绝期!此诗之中,诗情往更高处走。偏偏是“罗衫”所喻人并不傻,他知道,只是以自欺来度日——“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尤见其痴情!
 
 
读李广田《灯下》
 
望青山而垂泪,
可惜已是岁晚了,
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
哀咽,空想象潭影而昂首。
 
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
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
想有人在远海的岛上
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
 
  此诗之写法,若从旧诗中寻端倪,则近乎于李义山:“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以意象的叠加与情绪的跳跃,来扩充诗义,抒发复杂深厚的情感。若从说部来找渊源,则《石头记》、《西游记》中亦有。雪芹写有一贾(假)宝玉,必要写一甄(真)宝玉也。吴承恩写有一真美猴王,必要去写一假美猴王也。诗中第一节“望青山而垂泪,/可惜已是岁晚了”是青春已晚,登山已迟,望峰黯然掉泪一“真我”之象征,然“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哀咽,空想象潭影而昂首。”却是明知身行大漠,却心头仍有“潭影”不屈而“昂首”者的象征。一节之中,前二句是“真宝玉”,后二句仍“假宝玉”,假作真时真亦假,现实与理想,无奈与不屈熔为一炉,壶里乾坤。诗中第二节,手法相似,又是前二句“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是一个有些落魄之书生,借助于求卜“卷帙”以问运命的小知识分子之形象;而后二句则是“在远海的岛上/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问苍茫星空,立志宏阔的大丈夫情怀。又是一真美猴王,一假美猴王也。无为有处还有为。整首诗,便是以这种“相近”实却“相反”的意象并置,“跳跃”实则是“延伸”的诗境营造中,将情感的起伏,志向的跌宕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又不愠不火,相当节制。同时,诗作前后二节,分别有“昂首”、“星斗”二词,寄诗境的空间以无限辽远,又给人以无尽之想象。真一首好诗也!


 
读冯文炳《灯》
 
深夜读书
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象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此诗的妙处,在于择取意象的“异质性”和意象并置造成的“陌生感”。所谓意象之异质性,是说废名诗中所择之意象就其“本质”来讲,没有多少必要的联系,这样一来,就必然会导致其意象并置产生的“陌生感”,也即有点惊世骇俗,找不来出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脚”,看不大懂便也就是常态的阅读感受了。冯文炳有诗论云,中国古典诗歌内容是散文的,文字是诗的;而新诗内容是诗的,文字是散文的,倒评说得也确是,特别是关于新诗那一句,竟好似他对于自己诗歌的自辩。这一首诗,就文字来言,散淡得“天一句、地一句”,简直无拘束,咱们上边说过,其择取的意象是“异质的”,如果读者不发足想象力,是很难识得见其间的“脉络”。然而,它们之间终是有“意”的联结的。比如“相晤一室。/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有鱼之与水”这三句,相晤一室,是说诗作者与灯,相处在一室。于是,便将灯拟人化,若心意相通即“拈花一笑”,便也就似“鱼之于水”的不可离的交融关系了。但人与万物之间,人与人之间,有时间“太疏远”,互不交感,老死不相交往(这些诗意,皆从上边那些诗句推演来),便也就如“猫不捕鱼”。鱼是食鱼的,猫今不捕鱼者,此处无非是借猫之无为,而说作者夜读《道德经》之后,“若抛却吉凶悔吝”的世俗态之后的一种人生态度了。此种“人生态度”导致的结果呢?便是下边诗句的由来,——“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小耗子可以明目张胆在地席上走来走去,“走路”二字,足见到“小耗子”之从容。为何这般“从容”?猫之无为也!若世上诸样皆如此,那也就便会是“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七嘴八舌,自唱自的调,自卖自的货,就是宇宙的言语,众声喧哗,莫衷一是了。万物天择,互不勾融,各不体谅,就会导致以上之结局,到底是不美的,于是作者突然就又想到一个青年诗人的话:“鱼乃水之花。”,鱼还须离不得水,水仍要以鱼为“花”。鱼水交融,叶花相烘托也。于是,诗歌从个体谈到整体,从哲学层面复又掘进到社会治理、人际关系等世俗层面上去,最后几句,作者笔锋一转,又将诗意拉到哲学艺术层面上来——“灯光好象写了一首诗”,由“灯光”与“我”之关系出现,好像这灯光在写着一首诗来表达以上种种之哲学、社会、世俗之大道理,“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又来了一番“灯我夜话”,作者作为知识分子之孤独也从中得见一分,其复杂情感及困惑与清醒、精深的思辩也一表无遗,又精致内敛。最后一句,可以说,经过这一番精神上的思辩,又让作者在读了《道德经》之后,精神更升华一境:“听街上敲梆人”,以莫大的耐心、同情与极大的热情关注世俗众生去。


读林庚《冰河》

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
这一条冰河小心的流着
人们看不见水的蓝颜色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在长的路上人们来往着
这一个冬天在冰里度过
没有人看见水的蓝颜色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林庚大概要算是一个新诗早期的学院派的诗人之一。最懂写诗的人,往往诗写得并不是太好,这是我对林庚诗作与诗评的看法,也就是说,他的诗评在当时,抑或对后来者会有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就其诗作来言,我并不认为很好。学院派诗人的一个通病,就是理论指导创作,而往往理论层面上过于强大,使其文学作品看起来像一件没有生命或感情的工艺品,或者更像是表达其理论的一个偏执的符号。对于林庚先生的新诗创作来言,无可置疑是存有“理论派诗人”身上的一些“习惯病”,然也不可否认,林先生的诗歌之理论与实践,在当时新诗野蛮生长,或者叫无序生长状态下的起到了一个较好的园丁作为,即将新诗无论从形式或内容上,更规范化了些,特别是更讲究诗歌的形式美。比如这一首《冰河》整体“建筑”规整严谨,前两段四行,后一段二行,这样的组织结构,方正有余又不失拙气,就书法来言,颇有些张迁碑的气韵,即方头方尾,又是小脚前行,典雅不失拙态。就其诗歌内部的韵律流动,也是颇讲究的。比如第一段,其韵律在前两行非但押尾韵,也押中间韵, “村落”押“村落”;“冰河”押“流着”即诗句中间便押韵,到后二句就一改其程式,变化押韵方式,只押尾韵,结合后边段节的变韵来看,整首诗就像一束流动的绸带一般光润,流丽,然又在一处打上结儿,并不流荡,曲折旖旎,而又明畅。特别是诗中运用中国汉诗的古老表现手法,复沓,使整首诗又颇具民歌风。这样一来,这首诗既典雅又拙气,既有学院味,又有民歌风,像极一个严妆的风浪的少妇一般,非独端庄大方,又丰逸紧致,单就形式来言,深品就是颇有味道,再说她的内涵不乏生活之苦难与生命之颍悟,还有历史变迁与现实之苍凉,当然也是相当丰厚。总之,这应该是一首好诗。林庚的诗,就其本人来讲,是很有一点好的,若沿他这一路走下去,就会使新诗没落。凡试图规整的,必将败坏。这,是艺术的规律。
 
2020/6/30
 
 
读叶维廉《古镇湖口》
 
一个断了弦的琵琶
横在
空中
让风的手指去挑弹
让风的手指在肚里敲响
 
那坐在楼头的女子
把头发一梳
便梳到
光绪皇帝的面前
那头发太长了
我们怎么样追也追不过去
也只好呆在那里仰天看
看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先来看叶诗所选用的意象,第一段所用的是“琵琶”。琵琶,是一件很古典的乐器。中国旧诗中常用,比如“欲饮琵琶马上摧”“琵琶声停欲语迟”等,琵琶至今还有人弹弄,也具有现代性,总之,琵琶精美凄婉,优雅平实,古典又现代。作者用“琵琶”状湖口,一是用其型,二是用其声,更兼用其联结古典与现代。既然状湖口为琵琶,接下来的意象,便是“风”了。此风,是“国风”也是“诗风”,更有具体的风,她的“手指”,也可以为触角,将琵琵弹弄奏响,一个“湖口”就演义了多少温婉的风情。“湖口”与“琵琶”,在诗中化为一。湖口,在风的拨弄下,摇兮涟兮,风情万钟;在风于肚里的敲动下,义愤勃发。义士与美人,士人与理想,白居易的伤感与情怀,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接下来,诗中第二段又有“楼头”“女子”“梳发”,这三组镜头,样样古典而华美。诗句又吟到光绪皇帝面前,道出这一个湖口历史多么悠久,文化多么厚重。诗人借一个湖口,就道出来中华文明的渊源流长。读自然,尤读书。作者在湖口面前,在历史面前,在悠悠文化面前,“也只好呆在那里仰天看,看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多少游子的感叹就在其中!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敬畏,对故土的眷恋,“看那一只继了线的风筝”,真是情不自己,自恨自怨,又有漂泊无助之感慨。这首诗中意象的择取,自始至终都很有中国味,表达的也是中国文人的情怀。但叶诗所用“技法”,却是西诗中的超现实主义技法,即事物之偶然相结法和幻觉记录法。这些技法的运用,用得无痕,自然妥帖。整首诗,自然而然,壶里乾坤,诗句淡泊,诗思沈厚,既有现代诗的意蕴,又是一派古典诗作的风范,不失为一首佳作。
 
2012年 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