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鳗(10首)

2020-08-09 作者:余怒 | 来源:诗家名典 | 阅读:
余怒(1966—),当代诗人,著有诗集《守夜人》《余怒短诗选》《枝叶》《余怒吴橘诗合集》《现象研究》《饥饿之年》《主与客》《蜗牛》和长篇小说《恍惚公园》;先后获第三届或者诗歌奖、第二届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第五届《红岩》文学奖·中国诗歌奖、2015年度《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第一届年选文学奖·2017中国年度诗歌特别推荐奖、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华西都市报“2019年度十大诗集”(诗集《蜗牛》)等奖项。
自如索引

试着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无益的贪求。
想想诸物种的完善:松果、榛果;狮子、鹰,
它们所达到的解剖学美感各胜其类。我反对过
“心灵”的说法(现在仍反对),我更乐于
称其为“心”,一个音节,简单直接,不加
修饰,就像钻石在石层间闪烁,尚未被戴到
无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望着花瓶里
的郁金香,露水中刚采来的,此刻,它
的芬芳正沿着桌面弥漫。忘掉它的寓意,嗅它。
(制止神经元异常:这些年的损耗。)
试着排除杂念,长时间凝视墙上挂着的一件
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或者,顺着树冠向上,
眺望那无底的夜空,不为枝叶婆娑所惑。凡此
种种,这么训练你的心。找一处疗养胜地,
某某山庄,某某温泉,哪怕你是知行不一者。
一天,我在魔术表演的滚动字幕上看到一句话,
被惊到:如果你想成为幽灵,你来这儿就对了。

(2020)


绝望索引

通常,我依靠坏情绪来写作。从倦怠到
沮丧,逐步升级,直至最佳状态:绝望。在我
看来,绝望是至纯的——走进夏日山洞,看到一条
小溪流(上面竟还漂着浮冰)。一开始,人们
是怎么对待它的?害怕它,排斥它,武断地
解释它,傻兮兮地以为有梦想就好,就像临产女子
害怕见到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胎,甚或死胎。
自三十岁始,我就不再害怕绝望,通过经常向同伴
讲述绝望来减少对它的陌生感,使之成为平常物。
晚上,找一个可靠的邻居来喝茶,谈谈某段时间
老是发生的事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起做做评价
和预测。这些谈话有过滤作用(写作也是),在你
昏昏沉沉时。钢化玻璃般的那种过滤,实物不能
穿过而虚像能。伦琴射线。美颜照片。胎教音乐。从前
这些东西给过我慰藉,现在却效果难显。想着我也有
物理性(比如,不能飞),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因老而死,
足以令人伤感。这一类物理过程。这是最近一次的绝望。

(2020)


双胞胎人格

辨别同一和差异,观念的不同方面。自从
有了第一本书,我们写下更多的书,烧毁,
再写。发音构成词,词构成句子——必须都是
纯洁的句子,以保证我们都是诗人。感叹句
作为语言纽带。蜜汁语言。亲善大使的语言。
从小养成说服对方的习惯,为此两两结成伴侣。
(双头蛇朝两端拉扯,在断裂前保持均衡,
还要在断裂前后,保证它们各自活着。)
纯洁的书分配了我们的行动:你去造房子、觅食;
而你负责恋爱、怀孕;那么你呢,作为哺乳者;
你呢,去关心各种病、幻觉和病人,去做义工。
没有比我们更为复杂的动物,自称是猎手,
有通灵之心,是所有事件的开端。控制头脑
和手,辨别神经和躯体,意识和行为:弓和箭。
“藏好了,别让我找到你。”这是一种
失败人格:双胞胎。身为读者的作者。这是
修行者意欲达到的境界,如果没有自我干预。

(2020)


无可预知


我盲从过,在一件事的过程中。
即将完成的喜悦被我认作“谜底的召唤”,
而从头开始的困惑被我认作“一个谜面”,
足够善意的、非诘难的,针眼
引导一根针似的、导读和序言式的。
未完成的事项,包含在全景憧憬中。在眼前。
十年后还是。一个烧毁后的楼宇轮廓,也会
得到几经转手的建筑商的描绘,更多的砖瓦。
我怀疑过普遍的人性。一个最初想法的最终成形。
你所圈养的家畜和鸡,它们是友好的,同类般
信任你,“咩咩”“咕咕”都是问候语。
而你不再是单纯以喂食为乐的孩子。
这是凝视中的一瞥,算是一次分神。遇到
岔路口或路人呼叫,犹疑的表情。当你被
弃于沙漠,你会出汗,一层层脱衣,产生渴念,
宰杀唯一的骆驼,夺取它水胕中的脏水,除非
幸运地,被一只狒狒的足迹引至一处秘密水洼。

(2020)


不安索引

不安感产生已久:一个生殖系统。它会在你
的身体里产卵。均匀的、每日一定量的,足够你
打发这一日;但在清晨和黄昏,它会达到峰值,
你感到身体被塞满了(想想往一张皮里充填东西)。
说它是“卵”,是由于我尚未找到合适的词语。
存放在岩盐中的易腐食物,批量生产的工业制品:
按图纸制作,每个步骤不能省略(这么说不合适)。
一只懒洋洋的狗,在追逐麦冬草丛中的蝴蝶;一群
三色蛱蝶,在追逐一群玉带凤蝶(这么说也不合适)。
“不安”的图像特征,画面感很强。右边,这儿,
在彩超的波线中。那肿块边缘毛糙,已经有一段
时间了。我不忌讳与人谈这个,况且也需要有人
来安慰。活着的目的性被提纯。这么做是明智的。
刚成年时我们不懂。切除一半的肝脏,如何修正它
的运转。常常,下了班,穿过多条街巷,一身疲惫,
回到家中,在开口说话之前,张臂去抱你羞答答的
妻子。可她不愿配合,躲闪至一旁,谎称身子不适。

(2020)


两种器物

躁动和厌倦,越来越有文学味,仿佛不由
身体产生,由别人给予或转授。你越有
抵抗力,越感虚弱:一只在水中打出去的
拳头,意念和浮力。而它们,又是生活必需品,
干燥夜晚的清新剂。茉莉幽香。金合欢刺汁液。
在书桌前端坐,躺下却如一滩泥,在一天的不同
时辰,现出不同的样子,合着某种钟点,单向矢量。
在你的头顶,整晚上有流星飞驰,这情景曾被
当作一种情调,现在呢?被视为寻常物,谁也不去
特别关注。像伟大人物和他的孱弱后代,物和虚无。
你在河边,看到一只流浪狗,用爪子拍打水面,
与你一样,它也凝视着鱼群纷散。静谧和一惊。
你停住身子,钟情于此,本能和涟漪。一个里面
有滴答声的静谧,是完整的(似一个句子般完整),
它会描述这里的每个部分,不需要任何协助。
口中和纸上的意义。你说的并不是最好的。你,
一件被敲着的器物。现实的和文学的。两种器物。

(2020)


各种画

画下各种画,为解决自身迷茫。它们是
多棱镜,成像原理伤人脑筋。以前我依赖
三两个朋友去体察世界:他的近视眼睛;她的
有着柔和鼻孔的小巧鼻子;她的短发(超验感伤);
他的动物骨骼的肃穆(淡化的主人功能)。那时,
我觉得自己是客观的。这毫无道理。我跟着他们
跑了许多地方,在海水中游一游,夜宿于孤岛;
在火山口坐一坐,投石于岩浆。发现地图上
一些标示错误,用红笔改过来,向旅游部门提
书面建议:关闭此地,直到地图被更正,每个滞留
游客分发到一份早餐和一张新地图。这也没有道理。
五十岁往后,用模型处理情感问题,设计一张“爱上
某物”和“放弃某物”纵列于两边的图表。“爱上”
的原因、结果。“放弃”的原因、结果。旁边有备注。
当被爱上的事物是一只尖尾瞪羚,画四足交叉、几处
空白、欲跃起状。当被放弃的事物是一只濒死的
淡水鳄,画瞳孔呆滞、几根线条、暴晒干瘪的鳄鱼皮。

(2020)


利器

我有一些神秘倾向,关于起源。单细胞草履虫
和硅藻,世间诸物和你的身体,神灵和绝对意志,
各种假说。以物观物,或直观此物,有何差别?
瞧瞧星空下思维混乱,胸前满是抓痕的我,你就会
明白。(更多的是陈腐的理性、认知、旧审美。)
每天,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将去年的老问题
翻出来再想一想。这很荒唐。不像正经的思考,
倒像梦游,而且是,我的数十个影子在接踵梦游。
“我们是谁”——这是温和一问;“我们是一阵
幻觉吗”——这是忧伤一问;“我们是不是
半兽半妖”——这是恶毒一问。但我仍愿意
选择属于人类的这些问题,迷恋之,自我阐释之,
据其为利器。对于“已知既往”,有一些度量单位,
光年、夸克、飞秒。宏观与微观的弥合。你进入
我说的这世界要有所准备,去发现更令人吃惊
的存在,作为信仰实现的一例。巨大的,关于抹香鲸;
微小的,关于心宿二。日日环绕你的,波浪和引力场。

(2020)


蟒蛇和先验存在

回忆缠身。视它为蟒蛇。跟着它转动。
即便你认为自己被吸附在一个扁平的平面上,
也要多角度地去听、去看。我和小伙伴们
曾玩过一个“讲故事”的游戏,第一个人讲个
开头,其他的人一一接着往下讲,看这个故事
滑向哪里,如何结尾。而每一种结局都能满足我们。
多角度地去体验、去比较。比如,每天去
哪儿睡觉,我就有两种选择。一是去阁楼上
的斜坡屋顶小房间,一是去楼下方方正正的大房间。
情绪与空间的关系并不是一定的。伤感、焦躁;
愉悦、平静。对应于狭小与宽敞,不规则与规则。
有时却正好相反,且在阴雨时、晴朗时有所不同。
情绪指数会失效,空间的层次感会一下子变多或
变少。可以总结我与周围事物的关系——我与我们,
首先。我们与它们,其次。没有人愚蠢到去构想
一个没有他人、没有诸物的单一世界。而你的
先验存在只有两种,一种是父亲,一种是旧日恋人。

(2020)


生之损益

受益于迟钝多一些,受益于聪敏少一些。
但生之损益,只能分阶段计量。谷仓堆得
多高,冰窖挖得多深,性的温和和戒律的
繁冗,各有一套法则(都是可量化的现实)。
儿时,我比人慢半拍。害怕老师提问,见别人
举手,也佯装举手,避开投过来的目光,希望不被
看到。“从楼顶跳下去,如何做到四肢同时着地?”
“飞蜥有肉蹼。”“寻求一个替身。”称“你”为“您”。
年纪渐长,喜欢没走几步就拐弯的街巷,几座
孤零零的小房子构成的街景——在那里游荡。
假设一个男人感到一阵酸楚,在回家关上门的那一刻。
外面有树枝伸进窗口,有几台电动割草机的轰鸣。
“酸楚”,一个词语会抓住一对事物:一根穿了线的
针,一枚指头暗暗用力的顶针;配有图画的一句话——
图画和那句话。符号的意指。你闯入“我的
时间”,我却说:“请进。”而我自己,渴望
消失,又渴望重现,有着节日前后的情绪波动。

(2020)
 


 诗家名典评诗 

 


春天的芽苞爆裂时确实是痛苦的
——解读余怒的诗歌

□冬雁
 
  “春天的芽苞爆裂时确实是痛苦的——”不记得这是瑞典还是芬兰的一位女诗人说过的话了,但这句话对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从余怒的这组诗《鳗》(10首)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内心对生活的触动和折射,在形形色色的人与社会之中,余怒一直在追寻“心”的纯粹与净化。生活给予每一个人的都是不同的结果,面对或者是逃避,排斥或者是改变,这也是每个人所选择的不同方式。而余怒在复杂的生活与社会面前,他的“心”就像一面镜子,确切地说就像一面墨镜,他的这面镜子就是他手中的宝物,他可以从这面镜子里提取他需要的已经过滤成型的东西。心境、生活,或者介于两者之间,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诗人不断地在自我矛盾中升华、汲取,而最终达到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平衡的满足感和对社会的适应感。
  《自如索引》——“试着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无益的贪求。”诗人余怒在此用了“试着”一词,我们从中可以品味到诗人在生活中的小心翼翼,换句话说,就是不做无谓的“牺牲”。其实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心声,我们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哪一个不是“试着”来的?我们都想活得自如一些,安生一些,而那些无益的贪求往往会让我们被绑架,也会让我们成为“江湖”中人。“想想诸物种的完善:松果、榛果;狮子、鹰,它们所达到的解剖学美感各胜其类。”在这里诗人所要表达的“完善”,我认为是多面性的,也可是诗人,也可是他人,也可是生活,也可是社会。植物的果实与具有代表性的动物,地面的狮子与天空的鹰,这就是“动静”。有了“动静”,也就有了吸引人读诗的动力,也就有了索引的清单。“我反对过∕“心灵”的说法(现在仍反对),我更乐于∕称其为“心”,一个音节,简单直接,不加∕修饰,就像钻石在石层间闪烁,尚未被戴到∕无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心灵,乃是一种虚像,而心,则是实物。诗人之所以反对,而是表明自己对追求真实的内心写照,而不是单凭他人口中的“心灵”来求证什么。然而“心”也是需要证明的,这就是诗人用“钻石”尚未戴到无名指上的意图。接下来一些场景自然的陈述铺垫,“郁金香”、“墙”或“墙上挂着的一件东西”、“树冠”、“夜空”、“某某山庄”“某某温泉”等,“心”有所属,才能沉淀。“1天, 我在魔术表演的滚动字幕上看到一句话,被惊到:如果你想成为幽灵,你来这儿就对了。”我一直从各个角度去揣测诗人用“魔术表演流动字幕”和“幽灵”的意图,但好像未能尽致。诗,就是诗人手中甩出的一张扑克牌,他亮出的部分和他所隐藏的部分,都是他的资源。他可以让你看到他想让你看到的,但也会隐藏着底牌让你去猜。当一个人的意识和他的言语达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被公认为“思想”和“哲理”的境界,这些就会成为人谈论的主题和议论焦点,就像生命,乃是自诗人有思想之时就一直探讨不止的问题。 
  其实,所谓的坏情绪,所谓的绝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代表着希望的存在。既然绝望生于希望,那他就有使希望复活的可能性,一些念想或者一些事物存在的方式。加缪说过的,既然是荒谬的,就反抗吧。余怒在《绝望索引》一诗中,清晰地表达了这种近似“绝望”至极的心理,也是“希望”所在。“通常,我依靠坏情绪来写作。从倦怠到∕沮丧,逐步升级,直至最佳状态:绝望。”余怒笔下的“坏情绪写作”,通常也是沉默之后的爆发。所谓的坏情绪,这种坏情绪的来源,绝不是像平常妇人那样遇到的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经历了一些“事件”之后的沉淀和总结,也就是他的思想。思想,不一定有多么伟大,但一定有它不一般的见解。一种思想往往会影响到很多人。而在这种坏情绪的驱使下,写作的力度才能达到一定的高度和境界。从“倦怠”到“沮丧”,直至“绝望”,只有绝望之后产生出来的作品,才是五味俱全之作,否则就避免不了“矫情”“做作”之嫌。小溪流(上面竟还漂着浮冰)。”这就是“绝望”之境。一个“纯”字,足够表明诗人的内心,“夏日山洞”、“小溪流”,甚至“浮冰”,这些事物在酷热难耐的夏天,是多么令人惬意而向往的。接受需要一个过程,人们往往会排斥一些不敢触及的心理和敏感话题,绝望、死亡之类,被列为“消极”“怪胎”。诗人“通过经常向同伴∕讲述绝望来减少对它的陌生感,”是的,越是被我们避讳的事情,越是被蒙上神秘甚至于恐怖的面纱,一旦揭开它,勇敢地面对,反而减弱了它给人带来的那种不确定因素的幻觉,“使之成为平常物。”所以诗人选择与“可靠的邻居”喝茶,谈话,并“过滤”。“伦琴射线。美颜照片。胎教音乐。从前∕这些东西给过我慰藉,现在却效果难显。”为什么从前能给人慰藉的东西如今却“效果难显”?这就是人生的过渡与升华。当那些“虚”的东西给以不了“实”的需求,这种心理就会上升到另外一个高度和境界。世界从何而来?从一个人的“生”而来,只有“生”,才有了这个世界,才有了身边的一切事物,而这种“生”却又是独立而难以苛求的,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这就是“生死”之间的残酷。“想着我也有∕物理性(比如,不能飞),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因老而死,足以令人伤感。这一类物理过程。这是最近一次的绝望。”我觉得余怒这整首诗都是在跟玩“毛毛虫”游戏,从“裹蛹”到“蜕变”,有平淡到出奇,由低至高,自然的起伏跌宕,而让读者觉察不到丝毫的矫情做作。是的,我们不能“飞”,我们都会面临“死”,这也是我们共同的“绝望”。想象力是诗人的本质,也是诗人的本领,余怒具有超人的想象力与丰富的知识内涵,他的诗歌也就具有了厚重和别具一格视角的特点,奇特,新奇的想象,他所运用的技巧,只不过是从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提取或借助,从而抒发自己内心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