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乔子诗歌十首

《石头也有悲悯》 

石头虽重，但它也有悲悯
它没有把土地压得太实
它愿留出一些缝隙
让风自由地吹进来
让一些蚂蚁住进来
让那些草探出头来
草的柔软也是它的柔软
它安安静静地坐在乱世中
它的光滑和通透也是悲悯 
 
《白蘑菇》
 
一夜之间
这一朵白雪，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
拧在家门口，不走了
我看不到她的样子，她低着头，羞答答地喊我姐姐
雪白的身体有几处脏兮兮的黑
她习惯了南方的雨
她一定知道很多南方的秘密
 
这个可爱的小乞丐
我认出了她，她就是在雨林走失的妹妹
一下雨，我就听到她说回家 
 
《总有一只白鹭飞过你》
 
回到荔枝庄
在你不经意间
总有一只白鹭飞过你
像雪，一场经年的雪
像亲人，迟疑地看了你一眼
又飞走
隐于树中
有个声音迎面而来：你回来了。
你抬头那瞬间
总有那么一只白鹭飞过你
像你丢失的那部分
又回到你心里
她没有压低你
而是托起你
她是你轻的部分
这让你瞬间惊动：我离开多久了
这让刚从外地回来的你
放下行李，热泪盈眶
因为那样的白鹭，无论何时
无论疾病或者痛苦
你总不会倒下，而是轻盈地起飞 
 
《路遇野荆芥》 
 
一路的野荆芥，她们低低匍匐着
像从天上来的紫衣少女
纷纷扬扬地，忙着制造紫色的人间
柔软的骨骼在风中摇曳
河水流过这里时，它突然慢下来
不见水声，只见那些野荆芥的笑
笑得花枝乱颤，她们在风中笑着唱着
她们多像我乡下的姐妹
一朵朵地挤在一起，相互拥抱
我听见她们吵闹、嬉笑
低低的絮语，平凡而烦恼
我牵着孩子的手
慢慢从她们身边走过
我的孩子从紫色的花丛
把一个孤独的姑娘领了回家 
 
《我在水中央》 
 
当我在水中央
爱我的水一次次成为漩涡
绕着我公转
爱我的月亮，天黑了
就满世界找我
 
我在水中央，我是岛
我是水的前世
是水中的暗礁
当你经过我，水就流得急
跌宕起伏也欢快
 
我是水，能吞下斧子、刀子
吞下闪电和喧嚣
我在水中央，是幸存者
是安静的鱼
 
我在水中央，是水的一物
是水鸟、水草，是泥沙
是水的断层
窥见的缝隙，又不停地弥补
保持完整、绵延
无形、柔软和简单 
 
《水上的日子》
 
他有小舟，驮着远山
每天来往于圭江
早上顺流而下，晚上逆流而上
风吹日晒，仰天吼叫一声
他习惯了做水上的男人、丈夫和父亲
把河面的水声深入水底
把水底的食物带回岸上
傍晚归来，总有一群浪花跟着他
他不属于哪一朵浪花
他站着会看到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在长长的炊烟下面
在低头的落日里
唤他的小名
他的孩子，一个牙牙学语
一个还在她肚里 
 
《一粒谷在它的故乡里》
 
一粒谷在它的故乡里，没去过远方
没有邮递员
它习惯把信藏起来
 
一粒谷用厚实的壳，藏一个白美人
曾被太阳灼伤
又被反复地捶压，它忍着
 
一粒谷在炊烟里想起遥远的事
它原谅了一株稗子
一粒谷在稻草的身体里
睡得很香
 
一粒谷在来年发芽，一粒谷孤独地
留在谷仓底部
替主人保存陈旧的信封
和陈年的爱 
 
《深秋的柿子树》
 
若隐若现之中，我看见深秋的柿子树
爱吃柿子的女孩，站在树下用棍子打柿子
听见少年躲在柿子树对面喊她
 
少年喊她一次，柿子就掉下来一个
直到所有柿子都掉光
现在，我越看柿子树，它越辽阔
一只只柿子在头上，像无数从头上走过的月亮
 
对面的小屋，从那里出来的少年已经苍老
当我再次返回小屋
小屋已消失不见，那里变成了旷野
 
我回头，柿子树也不见了
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对着我笑
她曾经以为得到最大的柿子，就得到全部的甜
而现在，最大那只柿子是天上的月亮 
 
《庄上的女人》
 
她们在田间切磋手艺
在树荫下谈论风，谈论云雨
如同吱吱喳喳的鸟们
她们在门口掰玉米
在制衣厂赶工
背着孩子在路边摆摊
在山里打柴
在屋里烧火做饭
和自己的男人吵嘴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忙着削土豆
新婚不久的女人
她的男人就去了外地打工
家里就靠她撑着
一夜之间，她接过男人的活
磨亮了生活这把刀
如果没有她们
荔枝庄是多么荒凉
她们每个女人都是会嚎叫的月亮 
 
《小小村庄》
 
母亲活在小小的荔枝庄，小小的亚热带故乡
小小的像寄居在天边的一朵云
小小的像躺在地里的一只土豆
潮湿的青苔、蘑菇像空气般萦绕
荔枝林里寄居着成群的蕨类、地胆头、雷公根
它们一起过家家，玩泥巴，捉迷藏
荔枝庄的孩子像一陇陇的风在跑
一条小而偏执的河，有上游人家的耳语
一条小而细长的山路，有女人从山里打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