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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文键:《参禅与学书》

2017-09-11 14:07:29 作者:贺文键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书法就是生命流动的过程与痕迹”“书法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一种修行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书家必须通过这种修炼,彻悟到生命的真谛与意义,世界与人生的真正面目,至为可喜、可贵!方可真正为得书道之精膸”——作者自学书法过程中的一些体验和感悟值得借鉴。

   一 

  一直对宗教颇感兴趣,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影响。
  我的母亲、大姐和二姐均信佛,父亲在世时也是长年吃斋念佛的。我读过一点这方面的书,接触过净土宗的净空法师的言论,觉得颇好玩。有些讲法,令我欣喜,似有所悟。但是,我对来生与轮回,始终是抱着深深的存疑的,对天上的神佛,也有极大的疑惑,对因果报应,更觉得虚妄渺茫。可是这些东西恰恰都是佛学教义中最重要的内容,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尽管如此,我无法否认佛的伟大。我每每看见,我的那些至亲匍伏在神龛之前,虔诚礼佛,一生一世修身向佛,我的心中充满感动,也充满温暖。他们觉得自己一生一世的意义就在于此,活得充实、圆满。而我呢,空空落落,没有信仰,心无所倚,只有艺术,不被人所承认的一堆杂乱的想法而已。
  曾经也想去基督教堂受洗。因为我喜欢唱歌,而基督徒礼拜时大唱赞美诗正合我味。然而,终究因为我从内心深处是一个无神论者,虽然去过,跟着唱着,但还是没有成为一个基督徒。我觉得要正襟危坐,分神时太犯忌讳,而我生性崇尚自由,不想找别扭,故罢。
  多年前,文化部在杭州举办了一个昆曲编剧学习班,我有幸去到西湖畔呆了几天。北京大学来了一位哲学教授朱良志,他讲了一天,题目是:《中国古典美学》。内容谈了好几个方面,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讲的禅与艺术的关系,令我心生欢喜。
  当然,禅与艺术的关系,在世上肯定是各有各的认识,不尽相同。可是,朱良志教授对佛教禅宗的介绍,令我大开眼界。我说过我不是一个佛教徒,然而禅宗对世界的理解,所具有的那种超然如艺术家般的生存态度,令我向往不已,赞叹不已!
  从前,也从一些书籍中,断断续续获取过某些关于禅学的信息,总不如这一次完满。按照禅的说法,并不在接触的多少,知道得多少,领悟就是佛,于是我也成佛了。阿弥陀佛!
 
  二 
  我想到了我所钟爱的草书,尤其是难舍难分的狂草。回忆我学书的历程,与参禅如出一辙。
  我出生在湘南一个偏僻的煤矿,小时候从未跟谁学过书法。几岁时得到过一本薄薄的隶书字帖,内容已忘却,好像是毛泽东诗词或者鲁迅诗词之类,我经常翻看,面对那些字发呆。我的功课很不好,字也写不好,可能是因为懒惰,也可能是没有方法,更可能是因为没有耐性。所以我知道,我一辈子不可能写出字贴上那种字来,但是我又是那么喜欢它,小小的心灵饱受一种无情的折磨,其凄凉感无法言说。
  后来我又从高班同学处看到了一本费新我的字帖,我简直着了迷!据说这是个右手残疾的人,居然又练会了用左手写字。费新我的字虽是歪歪倒倒的,笔划也有点别别扭扭,但是我觉得他的书法十分神奇,我好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样喜不自胜。(图1)
 
图1  费新我 窗近花阴笔砚香.jpg
图1  费新我 窗近花阴笔砚香
 
  暗暗地,我心中萌生了一点自信和渴望。这种字我也能写,事实上,我始终写不出那种神奇的感觉!
  再大一些,十几岁了,我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一本《怎样学书法》,凑巧的是,好象作者正又是费新我。就在这本书的图片中,我突然看到了一帧小小的张旭的狂草——后来才知道是《古诗四帧》中的一小部分。(图2)我如遭电击,简直惊呆了!
图2  张旭 古诗四帖.jpg
图2  张旭 古诗四帖 
 
  我第一次知道书法还有这样写的。张旭,字伯高,一字季明,汉族,唐朝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开元、天宝时在世,曾任常熟县尉,金吾长史。故世人又称其为“张长史”。以草书著名,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称为“三绝”。又与李白、贺知章等人共列饮中八仙之一。与贺知章、张若虚、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书法与怀素齐名,被后世尊称为“草圣”! 张旭草书得笔法,后传崔邈、颜真卿。旭曾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饮醉辄草书,挥笔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后辈言笔札者,虞、欧、褚、薛。或有异论,至长史无间言。(李肇《唐国史补》)
  其实,在此之前,我只见过毛泽东主席的书草作品,大家都说是狂草,写得也是龙飞凤舞,蔚为壮观。然而,可能是看得太多的缘故,感觉一直是木木的。我的哥哥却很喜欢,他经常用一支很粗的钢笔在一片空白的纸上模仿毛泽东诗词,我有时觉得他比毛主席写得还好。
  张旭的书法太让我惊奇了,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吸引了我,就是觉得很入迷!说干就干。我要写狂草!我费尽心思找来纸笔,苦练起来。其结果可想而知······
 
  三 
  一个没有任何书法基础的孩子,居然异想天开想写出最神奇的狂草作品,简直是白日做梦。这样乱写了不记得多少年,即使是临摹,也显得毫无章法。有形而无质。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泛味,自信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渐渐放弃了。
17、8岁时参军到了部队,认识一个战友张建鲁。他比我大两岁,是我们营的文书。我是放映员。因为营部订了许多报纸,看完之后可以拿来练毛笔字,所以他的柳体字写得极好!我想,中国的报纸除了供人阅读之外,终于还有了一项始料未及的成功,甚至超过了其阅读的价值,那就是成就了中国的许多书法家。
  在我的眼里,张建鲁无疑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书法家。他写字的姿势,坚忍的态度,宛如一个佛教徒一样虔诚,我最佩服的是,他在悬肘写正楷时所带有的那种松驰的悦然之态,令我向往。在他的指导下,我又拿起笔来,这一次不是写狂草,是写正书。
  他练的是柳公权,而我只想表现与他不同,便选择了颜真卿的字帖,至今我还保留着那本他送给我的《多宝塔》帖。
  然而,我的耐力终于还是不如那位战友。我无法忍受这样枯燥、简单的重复。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我怎么也写也写不好。笔法难,结体不是这儿出问题一就是那儿出问题,章法也是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写满一张,却总是那么难看,不忍卒读,我痛苦得心如刀割,躁急得如临火炙一般,难受之极!
那些岁月虽然一事无成,但是我没想到,却练成了悬肘。
  最初,我并不知道悬肘这有何重要。由于打击太大,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几乎放弃书法很多年,以至于我一拿起毛笔汗如雨下,怎么也难以把一幅字写得完整。然而我还是非常感谢这位战友,他把我领进了一扇大门。尽管他并不是什么名家,他却是我学习书法的第一位老师。而且,我这个学生也太不争气,毫无成功的希望,连最低要求的字体也写不好。按书法家的要求来说,我根本不算入门,甚至连门槛也没挨上,但是,我还是想说,我确实已在门内了。这种感觉,当时并没有这份自信,现在回过头一看,才明白这点。
  书法,虽然也是写字,但其实更是一种悟道,或者参禅,而且,以佛者来理解书法的过程,还要准确一些。我似乎明白了古人为什么创造出书法这个玩艺儿。也许,它就是用来折磨人的,其磨练意志之法度,与宗教的精神极为接近。
  这也是我书法没练成,还是很感激他的原因。
 
  四 
  又过去了数年,我忽然接触到了一些比我年龄更少的青年书家。他们都是一些有想法、有热情的人,是流行书风的追随者。听说后来大旗又改成了“艺术书法”的字号。这一次接触,再次激发了我少时的对书法的浓厚兴趣与痴迷情结,这才一发而不可收······
  我又开始拿起毛笔来,躲在家里瞎练。这次恢复来得蛮快,二、三年不到,有了朋友说我的字还有点意思,并且,自我感觉也是渐入佳境。
  那时候,由于家里条件限制,无法搁开一张大桌供我习书,我是双膝跪地练习书法的。几年功夫,膝盖就磨出两团茧子来了。后几年来,我又写得少了,读帖读书颇多,思考得也多了。每一次书写时,胸中似有块垒,不吐不快,一吐为快。书艺也许不入别人之眼,但与自己从前相,比似乎得到了一些真趣。
  我似乎明白了禅宗所说的“法眼”二字,在学书中所具的意义。佛所示下的慧根、智慧与开悟,非勤所能,然而,又必勤才能。时间,经历,学识,缺一不可,机缘也得巧合。假若无我年青时的痴想与执着,也就无今日之顿悟和修为。六祖慧能大师一字不识,而得到五祖弘忍传授衣钵,继承了东山法脉并建立了南宗,弘扬“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教法门。然而我不信慧能一生下来,就自会开悟。他参禅时间可能比他的同门少,但他内心所思所想,必比同门多多矣!
 
  五 
  黄庭坚与董其昌的书法路子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长枪大戟”,另一个是“轻淡虚空”。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崇拜禅宗。黄庭坚大张旗鼓地抬出“以禅入书” 一 说  。他云:“余尝评书:‘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
 
图3  黄庭坚 花气薰人诗.jpg
 
图3  黄庭坚 花气薰人诗
 
  黄庭坚(1045年-1105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在上溯晋唐、学习前人经典书法时,对其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苏轼,甚至可以说黄庭坚的手札小行书在很大程度上是学苏轼的。黄庭坚作为游于苏门的四学士之一,不能不受苏轼书风的影响。而黄庭坚以禅悟书当与苏轼互为影响。山谷草书的成熟还得益于其书外功的参悟。除其上述“于燹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喜之所得,辄得用笔”外,他还有一段自道可说明因缘:“余寓居开元寺夕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颠长史、狂僧皆倚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 张旭、怀素作草皆以醉酒进入非理性忘我迷狂状态,纵笼挥洒,往往变幻莫测、出神入化。黄庭坚不饮酒,其作草全在心悟,以意使笔。然其参禅妙悟,虽多理性使笔,也能大开大合,聚散收放,进入挥洒之境。而其用笔,相形之下更显从容娴雅,虽纵横跌宕,亦能行处皆留,留处皆行。山谷所作《诸上座帖》等佛家经语诸草书帖,乃真得其妙理者。(图3)也正由此,黄庭坚开创出了中国草书的又一新境。
明代董其昌将自己的居所就直接命名为“画禅室”。并著有《画禅室随笔》,中有专评书法并自叙之文。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汉族,松江华亭(今上海闵行区马桥)人,明代书画家。曾居松江。万历十七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卒后谥文敏。擅画山水,师法董源、巨然、黄公望、倪瓒,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用墨明洁隽朗,温敦淡荡;青绿设色古朴典雅。以佛家禅宗喻画,倡“南北宗”论,为“华亭画派”杰出代表。其画及画论对明末清初画坛影响甚大。他的书法出入晋唐,自成一格,兼有“颜骨赵姿”之美,被列入中国历史上十大书法家排名榜: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黄庭坚、怀素、苏轼、文征明、褚遂良、欧阳询、董其昌。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
  他言道:“盖书出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禇、薜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折骨还父,折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晋唐以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赵吴兴未梦见在。余此语悟之《楞严》八还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不汝不还者,非汝而谁。” 
图4  董其昌 草书册页.jpg
图4  董其昌 草书册页 
 
  董其昌的书法以行草书造诣最高。(图4)董公能从《楞严经》中悟出书学这许多的意味,实在是令人钦佩之至也!
 
 
  六
 
  窃以为:草书,尤其是狂草,最近禅趣。
  智慧智慧,其实智与慧是两码事。智近理性,慧多趣味。领悟不同,修为各异。狂草更接近“慧”矣!
  众法平等,其人性意味却是超越时空的。我认为,狂草的人性意味,与生命的直接关连,超过所有其它的艺术门类。君不见,唐以降狂草多出僧侣者,如湖南永州之怀素,其影响之大,鲜有相匹。按说这种不拘格式,行无定法的狂草书法,与寺规森严的修行头陀有何亲缘?但是,妙处正在于此。电光火石中的一次开悟,对于狂草而言至为关键!书法就是生命流动的过程与痕迹,而禅宗中所说的法眼,也就是对生命最终的领略、洞察和感悟。目的相同,方式异迥,而殊途同归,皆大欢喜哉!开悟之前尚是肉身,开悟之后,已立地成佛矣!
明代项穆《书法雅言·神化》又说:“书之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欲书必舒散怀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称神。”
  我一向认为,书法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一种修行的方式。最重要的是,书家必须通过这种修炼,彻悟到生命的真谛与意义,世界与人生的真正面目,至为可喜、可贵!方可真正为得书道之精膸。
  明白了这些,书家与观众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成佛成仙,各有所取。 
2005.9.27作
2014.12.20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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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贺文键11.jpg  
  贺文键,原名贺建春,另名牧鑫、雪禅子,湖南省常宁市人,上海戏剧学院毕业。湖南作家协协会员,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社员,现为湖南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二级编剧,全国艺术类核心期刊《艺海》杂志社副编审。
  主要作品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温柔的枪手》、小说散文集《单身汉的祙子》等五部。在《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星星诗刊》《绿风》《青年诗人》《戏剧春秋》《艺海》《衡阳日报》等发表100万字作品。其创作的电影《拯救爱情》《水》、电视剧连续剧《爱情跳棋》曾在央视八套及全国各地电视台热播;戏剧作品主要有话剧《国难:1898》《杀人草》、湘剧《谭嗣同》、音乐剧《假如今生再来》、歌剧《红丘陵》等,电影曾获大众百花奖、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等提名获,曾获全国田汉戏剧奖文学二等奖和论文一等奖,湖南省“五个一” 工程奖、湖南省优秀新目剧奖、湖南省首届及第二届田汉戏剧文学奖、湖南省创作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