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组诗）

多像我

 

窗外孤零零的银杏树

多像我，一个人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秋风起，金黄的树叶随风飘零

多像我，扯下一页页揪心的日子

寒流滚滚，途经我们。满树的银杏叶子

大片大片落下，多像我

一次次在伤口上撒上盐巴

如今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在寒风中，一次次发出尖利的啸叫

多像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晃动着

抓狂的身影。寒风仍在呼呼地

吹着，那棵无助的银杏树啊

多像我，已不屑与医生哗啦哗啦地争执

不屑与亲人沙沙地，沙沙地倾诉

此刻，它只想把撕心裂肺的痛

从满身的伤疤里，嚎出来

 

父亲

 

一棵树看久了，我会流泪

树里会跳出，一张脸

有时候葱绿，有时候

金黄。如果我继续看

那张从树里跳出的脸，会讲童话

会唱歌，有时还会喊我

当它消失的时候，是树已落光了叶子

但我知道，那张脸还在树枝间

就像人间大大小小的爱，成了

虚无的一种。我还知道

那张脸还会回来

就像那些树叶

会一片一片，从树枝上长出来

 

藏着的孩子

 

生和死，也许只隔着一层黄土

现在，父亲就像一个藏起来的孩子

与我和一棵泡桐树，捉迷藏

深秋的风吹过来

泡桐树上，只剩下一片叶子

像一张不停晃动的脸

我也有一张相似的面孔，它无数次

被雨水洗过，又在风中晾干

如今，皱巴巴地，守着枝头

那一丁点儿地盘

我知道，总有一天

那张脸，也会在风中飘落

然后，被遍地的荒草掩埋

而现在，风吹动我们的身子

泡桐树枝发出凄厉的声音

像是喉咙里，藏着一个呜咽的孩子

风再吹来的时候

我的身子也开始摇晃

我、父亲和泡桐树，像三个

即将在风中失散的亲人

风真是倔强啊，一声声，像在

喊着我们回家

 

父亲

 

急匆匆，在清明到来之前

我驾车翻过崤山，涉过洛河

穿过一个个乡村

回到那片熟悉的田野

像很多年前一样

我们盘腿坐下

借着油菜花聊聊今年的收成

借着蝴蝶谈谈您的小孙女

借着风说说儿子在外的漂泊

我们在一起说话

一会油菜花是您

一会蝴蝶是您

一会我的悲伤是您

但是，清明就要到了

父亲，您也一定急着回家

如果您驾着车，请不要打开车灯

让它柔肠一样蠕动在山水间

让它心肝一样尖叫着

就像您正从某一处黑暗的身体里

急匆匆向我驶来

 

闪电

 

父亲离去那天，忽然雷电交加

我和天空一起捶着胸脯

和天空一起往大地上顿足

甚至，我用刀子

在父亲栽植的那棵梨树上

一道一道刻下闪电

二十多年了，我已卸下了悲伤

当我锯倒那棵苍老的梨树

在树桩的年轮里

一遍遍寻觅当年刻下的闪电

我发现，多年来

我和梨树都是怀抱闪电的人

只不过

一个在外边流浪

一个在老家幽居

 

雨中的银杏树

 

你见过哭泣的银杏树吗？

是的，我见过

在那个漆黑的雨夜，苍老的父亲

像一个身背闪电的老人

消失在黑云深处

我看见，那棵银杏树

一直苦苦地守在路旁

每一阵风过，它都要不停地痉挛

和战栗。我还看见

那棵银杏树

在一片哗哗哗哗声中，与暴风雨

抱头拥泣

一整夜，我都在看着那棵银杏树

它就像我的影子，在狂风中

不忍

回到我的身上

 

吹肥皂泡的孩子

 

先是一个肥皂泡，接着是一串

孩子不停地吹着

肥皂泡就像田埂上五颜六色的野花

开满了孩子的天空

那些漂亮的肥皂泡不断从空中落下来

落在秸秆上、道路边、花木旁

有一个落在了沉默寡言的父亲身上

他久久地看着孩子，和五彩缤纷的肥皂泡

他不知道，那些天上的花朵

在一次次的幻灭中

正领着孩子，迈过人生最初的坎

就像孩子不知道

他正在发动一场战争

那些漂亮的炸弹，把父亲的天空

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界碑

 

对于平头百姓，院墙就是国界

那一年，面对蚕食过来的欺凌，面对

三把气势汹汹的钢锨，父亲把青筋暴怒的脖梗迎上去

至今，我仍然感激父亲当年的血勇

尽管三尺墙的告诫犹在耳畔

尽管院墙不及万里长城的千万分之一

但父亲在家园破碎面前的拼死抗争，仍然

让我热血沸腾

如今，每每谈及此事，父亲就像

一块界碑，让我在对家与国的眺望中，看到了一个个血性的脖梗子

 

瀑布

       

倘若身临险境

一个人，会有一刻惊慌，直到绝望

一群人，会有一阵争吵，甚至呐喊

但在噩运面前，最终

一些水，会选择一次次逃向高处

而一条河，会选择挺直胸脯

当千万滴水簇拥着

让一条河完全从大地上站了起来

你会惊叹生命的悲壮和传奇

似绝处逢生般豁然开朗

又似在绝地反击，重整山河

那一年，父亲突然离世

一家人衣食无着，顿时陷入困境

在外打拼的兄弟冒雨回家

大雨兜头浇下，在他身上哗哗作响

206块骨头砌成的落差，让他

成为旷野上奔跑的瀑布

他从身体里一次次抽出霹雳，仿佛他的

每一根骨头，都可以置换暴风雨

 

父亲

 

在我家房前，有一棵泡桐树

树下一窝蚂蚁

整天在绿荫里成群外出觅食

即使遇上微雨天气

树下依然会有一片干地面

蚂蚁们在树下忙忙碌碌

多么快活的一家人啊

后来，泡桐树没有了

地上的蚂蚁也突然失去了踪影

那一年，父亲离开了我们

无论我们外出谋生

还是在家园劳作

都像那群失去了泡桐树的蚂蚁一样

和泡桐树不一样的

是父亲有时还会回来

他用一片巨大的坟墓

罩着我们

 

流星帖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小时候，爸爸提着马灯，送我上学

过坡地，穿路壕，上小桥

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光

带到哪里

当然，有时候也用手电筒

光会照得远一些

更远的，是天上的星星

那么美丽，那么慈祥，照着我们行路

……多少年过去。我又回到家乡

费了好大力气

已找不到那些物件。但我知道

马灯，手电筒。甚至爸爸

一直在我的身体里走着

就像一颗颗流星

 

清明

    ——致父亲

                     

狠狠地   我要掏空自己

我从身体里掏出骨头   掏出

九曲河流一样的肝肠

掏出心脏   让它像夕阳落进我胸脯起伏的峡谷

我还要不停地往外掏

掏出籍贯、乳名、梦呓、疼痛……

我还在掏   直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

越来越薄  

 

像一朵无家可归的云  我还要拼命地

往外掏   直到清明这一天  直到

我已掏不出什么

除了空空荡荡的身体

除了亿万个在我身体里哭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