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沅江（组诗）

入湘前，它叫清水江
 
那是它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云贵高原以东，乌蒙的磅礴，苗岭的苍茫
任它纵横驰骋
 
少不识愁，风一样率性意气
以清澈的名义，号令千山万水
 
沿途呼朋引伴，约羊昌河，邀重安江，纳巫密河
至白毛寨峦山以东，去黔入湘
 
在湘西托口古镇，汇渠水，始称沅江

 
托口
 
托口古镇，已沉入江底
要用记忆的网，才能打捞到零星碎片
 
高峡出平湖，烟涛茫茫
坐在湖边的人，心思茫茫
 
他在怀旧，一条木商古道绵延千里
车辚辚，马萧萧，尘土飞扬
 
“一株内陆资本主义的萌芽”
绝代风华，恍如隔世
 
生于水，葬于水
繁华很迷人，衰败也是


黔城
 
用李白寄来的那轮明月，照明
用王昌龄的那把玉壶，酌酒
黔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关于流言，我心如冰雪
关于友情，与君共云雨
关于日后的打算，试问洛阳亲友
 
我徘徊岸上，见寒雨连江，楚山孤
见芙蓉楼前，辛渐的船缓缓驶离
 
你站在城楼，夜观天象
眉间有风云际会，朝代更迭
 
 
一船桐油在沅江上行走 
 
桐花落尽时，你在吊脚楼上打望，一会烟雨一会晴
桐籽成熟时，我从沅江上岸，一个包袱一把伞
 
九月秋风凉，上山采桐籽
百年油坊，在巷子深处
捻亮桐油灯，我们剥桐籽，晒桐籽，手指沾满桐香
 
生油变成熟油，须恒火熬制，加土子粉和红丹
 
用桐油油房梁，油船，油木盆木桶，油斗笠，油纸伞
 
油纸伞很浪漫，时常岀现在花开的陌野，古老的石拱桥
悠长悠长的雨巷
 
一船桐油在沅江上行走
承载着一座城的信誉和梦想
 
 
高庙遗址
 
他们是神一般的存在，又谜一样的消失
依山，是一种天然的眷恋
傍水，是一种原始的亲近
 
他们在高地盖茅房，建庙宇，崇拜图腾
形成人类最初的家园
 
钴木取火，诞生了炊烟与乡熟
磨石成器，开启了渔猎和耕种
烧土制陶，释放了艺术的天赋
 
用五谷酬神，用巫傩驱凶避邪，用牺牲祭献天地
 
站在一片废墟上，心也渐渐变得虚空
恍惚间，我看到一只雪峰老鹰凌云盘旋
仿佛是白陶上那只凤鸟的
复活与重生
 
 
一籽种子的旅程
 
从高庙遗址到安江农校，仅咫尺之遥
一走就是七千多年
 
炎帝神龙氏抛出的迷题
被一个叫袁隆平的青年接过
 
碳化了，就把它唤醒
赋予它崭新的天日，自由的生命
 
以粮安天下
毕其一生，只为黎民吃上一口饱饭
 
一粒种子，改变世界
不知上苍的旨意，还是神的安排？
 
 
铜湾的鱼
 
铜湾的鱼，很有名
在沅水的风浪里长大，一身健康肉质
埋头鲤，跳过龙门
过江鲫，闯过激流
愣头青，飚过险滩
 
再智慧的鱼，也逃不过渔人的机关算尽
网和钓钩是鱼的宿命
 
要用沅江的水，才能煮岀它的鲜美
这是它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就算死了，也要魂归故里
 
 
大江口龙船
 
相对于溆水而言，沅水属大江
它们一见定终身的地方，是我的故乡
也是龙船的故乡
 
茶湾的龙船，莲花的龙船，白岩头的龙船，大江坪的龙船
头高尾翘，呈梭子形，船舷插满旌旗
 
它们属于沅江的激流，五月的端午水
属于万众呐喊，锣鼓喧天
 
顿旗山上夕阳红，那是血性
炉火纯青江口铁，那是意志
 
只为一个投江者的绝诀
只为一个节日的情深意长
 
 
小火轮
 
从大江口到辰溪
坐小火轮，只需两个半时辰
 
小火轮是铁皮船，有两层客舱，机器驱动
开起来，发岀突突的声响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沅江上跑客运的，多是小火轮
 
拎着皮箱和晨曦，手持一张旧船票登船
码头上，站满送船的人
 
一声汽笛肠已断
无论是船上的人，还是码头上的人
 
 
浦市
 
沅江对浦市的定位是商埠和码头
 
南宋初立，为屯兵之所
明清之时，渐成物资、人流集散地
至乾隆年间，集烟火万家，舟楫百里，俨然一大都会
 
鼎盛期，巷弄纵横，会馆林立，码头数十处，窨子屋千间
十三省商客，汇聚于此
 
去吉家大院，邀约清风
蛰伏李家书院，派衍撰书
入万寿宫，焚香祈福
 
在犟头嘴的大码头登船
南下洪江，贩运桐油、茶叶和瓷器
北上辰州府呈书，减免厘金与税赋
 
 
箱子岩
 
那处著名的悬崖，在泸溪与浦市之间
 
上有古穴居人住处的遗迹
赭红色木屋或仓库，异常的动人
 
沈从文先生说，到那儿，应当坐小船去
划铜色浆片的那种，摇晃着乌篷的那种
 
会遇到一群人，他们善于在苦难中制造欢喜
会遇到一场黄昏，唯美且惆怅
会遇到先生广大的悲悯，顽固的忧郁
 
会遇到一座壁崖
面江而立，饱读传奇与沧桑
 
 
纤歌
 
身体匍伏在地，却喊岀了最高亢的声音
 
背负风雨，日月，苍天，卑微的命运，沉重的苦难
 
手似钢爪，抓石有痕
脚如铁锚，能稳住风浪
 
出丹田，发胸腔，气冲霄汉
 
把山铲平，做挡水坝
把云拦住，填满五强溪
 
 
清浪滩
 
千里沅江，有九九八十一滩
数清浪滩最激，最险
 
“船过清浪滩，不死也得脱层皮”
绕不过去的清浪滩，九死一生的清浪滩
 
礁石面目狰狞，如犬齿，如狼牙，如刀斧
狭窄的航道，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调好舵，手把撑篙，站稳船头，瞄好浪头
冲浪，斩浪，破浪，一往无前
 
闯不过去，留在沉船侧畔
闯过去了，任意万水千山
 
 
沅江上的爱情
 
要有一场爱情，在沅江上发生
最好是落魄文人和渔家女儿的故事
 
他们在同船过渡时，一见钟情
修了五百年的缘，有了一个美好的开头
 
他们像岸与流水一样彼此相爱
像船与帆一样朝夕厮守
 
好爱情，结局都令人扼腕
不是劳燕纷飞，就是生离死别
 
书生薄情，不辞而别
渔女贞烈，等成满山红叶 
 
 
桃花源，不只在世外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
桃源是桃源人的桃花源
 
按照陶渊明的理想
建设自己的家园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
无疾苦所扰，无苛政之苦
 
不用避秦，秦已灰飞烟灭
魏晋风流，在发黄的典籍里疏狂
 
那天，徘徊在桃源街头
不禁流连忘返
 
 
入洞庭时，忍不住回头
 
把船走送到洞庭湖之后
自己也留了下来
 
多么辽阔，洞庭湖水天浩渺，风月无边
这还不是世界的全部
 
毕竟独在异乡为异客，茫然四顾，举目无亲
 
洞庭有容，放得下流离与沧桑
德山有德，怎比我雪峰巍峨，武陵逶迤
 
忍不住回头，跟所有的游子一样
目光那么浮云，神情那么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