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河流（19首）

大地上的河流
 
关于大地上的河流，其实
我们一直被先贤误导着
只知道她的澎湃，她的奔腾到海，她的
惊涛拍岸。但大地上
哪一条河流是笔直流淌的？哪一条河流，不是在挫折和屈辱中
结结巴巴长大的
哪一条河流，没有经历过山脉，岩石以及河岸的
拚死阻拦
河流们不得不一再放低高贵的身段
谦卑地与尘世的沿岸讲和
为了前行，多数时间里
只好委曲求全地弯曲着，徘徊，苟且，甚至
倒退
有时，还不得不接纳，沿途的污泥与浊水
实在无路可走时，她就咬咬牙，狠狠心
硬是把自身，开辟成一条
前进着的道路
怀揣着那些梦，那些痛，那些
无法对人言说的生涩和慌乱
在大地上，跌跌撞撞地留下一段
最美的曲折后，才犹犹豫豫
走向大海

 
老 秤
 
很多年了，那杆老秤，依然
满脸倦容地等在
老家的门后
镇在时光，这条冰冷的河流上
成为我心中
最神秘的圣物
 
它黝黑的秤杆上，云海似的
起伏着许多，明明暗暗的星辰
每颗，都闪烁着让人心惊，亦让人敬重的
价值的光芒
 
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来头
也不在乎别人的脸色
只执着于公正，在乎你本来的份量
且锱铢必较
 
在旁人的眼神中，我很早就读出了
自己的斤两
羞于较真，每天我都会埋着头
赶自己的路
而它，却用身体上最后的那颗星辰
——这一生的高度
等在我的命里
 
然后，把最终的数目
郑重地通知
一块石头
 
 
响在时间之外
 
登上鹳雀楼的最高层，一伸手
就抓住了流动的白云
再伸手，又握住了天空的蔚蓝
它们纯洁，清澈
仿佛一颗心，在我的手上不停地跃动
我搞不清，这心跳，究竟是上天的
还是自己的？
热血，立时冲上脑门
现在，我已无暇那白日落山的无奈
也顾不及，那黄河投海的急切
只想抖落掉尘世泼在我身上
满满的污秽，以及
心头的尘埃
然后祈求上苍：让我变成飞檐上一只
简简单单的风铃吧
让我和天空的蔚蓝与纯洁
无限地接近
来生，我定会把对尘世
叮叮当当的祈福声
一直
回荡在时间之外 
 
 
在壶口
 
壶口，这是一个命定的节点
只有到这儿
曲折而沉寂的黄河，才突然
苏醒过来。它还魂了，一改往日
顺从的模样
疯了似的，争先恐后的奔涌着，咆哮着，激荡着
把心头的压抑和抗争，撞击得
惊天地，泣鬼神
这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缓缓的东流入海
瀑布旁，我默默地抽了一支烟
心儿，立时就平静下来
这一生，我那么多的痛和疼，那么多的
挫折和不屈
这黄河已心有灵犀，让壶口瀑布
都替我
一一地，呐喊出来
 
 
梦幻之马
 
勒住她的缰绳，紧紧地
别让她迈开脚步
让她焦急，她愤懑，她屈辱
让她四蹄不安地在原地，“哒哒”着
徘徊，徘徊，再徘徊
还是徘徊
让她的急切不再是急切，而是愤怒，是哀伤，是狂烈的激荡
是徒劳，是绝望，是嘶哑的疼痛
是血液里
难以忍受的青涩和火焰
现在，任她憋屈的劲，汹涌的血，激扬的魂魄
在胸膛轰轰燃烧，哔啵有声
而后，当你放开手的时候
她已不是在奔驰
原野上，那是一道电
闪向天际
 
 
我是一只懒蚂蚁
 
那么多的，无以计数的蚂蚁
沿着一条道，洪水似的
浩浩荡荡地向前涌去
他们匆忙，紧张，一心一意地
收获，前方的幸福和盛宴
甚至找到，各自令人羡慕的宝藏
甚至拥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而我，则是一只眼睛长在脑袋后面的蚂蚁
一个丑陋的怪物，异化者
一个脱离群体，又死不改悔的自由派
一个开倒车，逆潮流而行的反动派
一个被那么多蚂蚁，厌弃和诅咒的懒汉
 
是的，让他们欢呼和讴歌他们的
伟大进军吧
我只坚守自己那份孤独而沉思的光芒
一条道走到黑
只喜欢我怀里的万里清风，和
一天的蔚蓝
只在乎我手里满满的
任谁也夺不走的
无
 
 
湿漉漉的雨
 
今天，漫无目的又随心所欲地
走在市府的大街上
不紧张，不焦虑，不心事重重
这是不是就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幸福的味道？
那么多的人都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也穿过了每个人的瞳孔
但他们竟没有一个人看见我
似乎这世上，有我，也无我
似乎我在这世上，可有，也可无
是的，昨天我就是这街上的一缕风
他们没感觉
今天，我是这街边的一块砖
他们没看见
那，明天就让我变成这街头的一场雨吧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给每个人的心头，都淋出一片
湿漉漉的感觉来
 
 
野花
 
那时的春光，是多么地灿烂。她却好像睡着了
全然没顾及，身旁
百花争艳的姿态
 
立秋了，寸草生子。大地上，所有的生命
都在忙着收获，存储未来
而她，还在酣睡中，懵懵懂懂
刺骨寒流中，草木们都枯萎了，凋谢了
不久，纷纷举起了白旗。就连
历来被人们称道的菊花
也不知在何时，消遁的没了踪影
她似乎，这才清醒过来。又仿佛
想起了什么
急忙在枝头，艰难地憋出几枚，黄色的花蕾
试图着，为暗淡的一生，涂上几许
金黄的亮色
 
远远地，敬仰她很久了。我还是悄悄地离开
不想让她知道：在这个并不令人喜爱的尘世
在一个最不宜生长的季节
还有个和她一样
坚挺着，不屈不挠地要打开自己的
蠢货
 
 
来自暗夜的声响
 
传来一种声响。象鸟叫，更像是猎豹发出的
稚嫩，脆弱
声腔里带着明显的胆怯、孤独和绝望
穿过这城市的暗夜，穿过空气，穿过隔音的玻璃窗
锤子般，一下一下
敲打着我的耳鼓
而这城市强大的隆隆声，海洋般
一波又一波，不停地淹没它
仿佛一把锥子，那叫声又一层层
刺破所有的阻隔，不断地传来
后来，我不是在同情它了，我甚至
有些兴奋，你看
这弱小的声音，它很顽强，它不示弱
甚至还在向这个强大的尘世，愤怒地抗争呢
我有些激动，我从床上爬起来
我在恭恭敬敬地谛听它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传来的
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又仿佛
就在附近
它就这么脆生生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这次我确认它不是从我心底发出的
但它就是那么任性地喊着
喊破天，喊破地。喊出了我血液里的
锋芒与火焰
 
 
打捞故乡
 
故乡的水，越来越瘦
故乡的人，越长越稀
甚至，连过去在巷道里，专门制造热闹的
鸡飞狗跳
也不见了。只有荒草
疯了似的狂长着，涌动着
狼一样，扑进院落
好多年了，都没在村里留过夜
它的静默，总让我惶恐
今夜，在老家，我和空茫
各自伸出头上的犄角
静静地相抵着
像在问候
八十六岁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端来
一盘燃着的蚊香。温馨
立时冲进我的房间，秒杀了寂寞
余下的整个夜晚，我一直在想
父亲百年后的岁月里
该怎样，我才能在这冰凉的尘世
打捞起
一块
暖暖的故乡？
 
 
“哇哇”
 
从小爱哭。不知谁就给他起了个绰号：
哇哇
村里人叫习惯了。真名
倒给忘了
我喊“民生叔”时，他愣了好一阵
才抖落一地阳光，袖着手，从土墙根下
站起来
憨笑着：以为是在叫谁呢，原来
在喊我
顿了顿，又嘱咐：还是叫“哇哇”吧
我现在，已不在白天哭了
只在没人看见的
梦里哭
 
 
太行苍
 
天空很高。太行山则很低
莽蛇似的
悄悄地，横卧在那儿
看着很近，车跑了半天，它还是
远远地蹲在那儿，不远不近
似乎我进一步，它就退一步
我进一段，它就快速地，退上一截
……
来到太行山的脚下。它的巍峨和厚重
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看来，任何一座历史的山脉
都千万别小瞧了它
你越走近，它就越高大
哦，原来——
这太行山呀
是个会生长的山脉
 
 
墓志铭
 
不写不行。无字碑——
这家伙太霸气
那是人家女皇的专利
我渺小，没资格
究竟哪句话，才能总结出我命运多舛
又魂不附体的今生？
想想，还真有：
这是一个连白天也在做梦的人
穷其一生也总是
身在炼狱，却
心在天堂
 
 
一片芦苇
 
黄河用它气吞山河的汹涌与澎湃
也没能震撼我
此刻，我正专注于岸边这些芦苇
他们成片成片的
一律的单纯，瘦小，可怜巴巴
一律的和我一样，顶着一头苍茫的白发，无可奈何
一律的没肝没肺，每有风起
就顺从地低下身子
哦，顺从，已成为我们命里共同的秉性
管你身边的黄河是惊涛拍岸
还是大河东去
我们都一律的安静，一律的熟视无睹
我们只顺从风的方向
我们野茫茫的一片
我们空心，没有内容
我们小心翼翼，不敢给尘世增添任何麻烦
——那怕一点点的
 
 
一条被遗忘的铁轨
 
这铁轨，现在捧起来的都是风驰电掣
是憧憬，是心跳
是世人眼里的称道和羡慕
可谁曾想
有一条铁轨，在蒲东的土地上
已锈迹斑斑
它失去了，作为铁轨该有的
钢蓝和锃亮
很久都没感受过身上涌动的
奔驰和心跳了
只有在梦中，它才能享受到那飞驰的快感
幡然醒来时
只剩下，一脸的沧桑
但静寂中，我分明听见了
它胸腔内轰轰燃烧的烈焰声
——哦，这条被遗忘的铁轨
它忘记了昔日的一切繁华
已然作好，让整个时代
从身上隆隆驶过的
所有准备
 
 
谁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已经试过了，我的眼睛里就容得下
血和泪，还容得下
刀子，火焰和拳头
甚至波涛汹涌的苦难
甚至整个尖锐而刺目的尘世
包括那些牙齿锋利的狗，和
披着人皮的狼
我的眼睛，真的能容纳下你
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容得下这世界的黑，也容得下
这世界的白
唯独容不下，我自己
 
 
冈仁波齐雪峰
 
童年时，我就知道远方，以及
它的冈仁波齐雪峰
这么多年了
尘世的风霜已将我并不强健的躯体
击打得百孔千疮
这一世，我明白，自己虚弱的肉体
是无力登上冈仁波齐峰了
可这灵魂，它不认输，非要爬上峰巅
非要朝拜
心中的那尊佛不可
真没看出，这瘦弱的灵魂里
也有几根硬硬的骨头
 
 
丑石
 
那块石头，已不是其貌不扬了，而是
丑陋
但它死硬，还庞大。拦住了路
我根本不能，一脚把它踢开
不得不从旁边，绕着走
 
也可庆幸的是：在没路的地方
我走出了通途
 
 
 往事门中
 
“ 诗书润身”
书家老凹窥破我的心思，赠了一幅字
人到了一定年纪，名和利，就成了身外物
倒是诗书，让我心静
 
更多的时候，想变成一块石头
在山间，平凡着
看天上云卷云舒，看田野
草木荣枯，而无所心动
 
唯回忆，仿佛一只小狗，从往事的门扉
有时，突然蹿出
狠狠地咬住我的裤脚
让人一阵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