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敬芳：曾经赤脚穿过自由的荒原

 

   火灾调查
 
   1
其实大火从不在意
风的纵容抑或水的反对
包括病房里最后的呼吸
包括产床上初始的泪滴
不管焚毁的是美丽家园
还是一床好梦
只因你自身可燃
 
   2
一般情况下
天空震怒时大地也会血脉贲张
至于雷电
至于喷涌的岩浆
无非是自体外而体内
或自体内而体外的流程
如果没有在屋脊储藏足够的风雪
如果没有在腹腔库存足够的冰块
成为焦土只是时间问题
 
   3
吹灭了太阳
我们试图以火灾照明
收集眼球上所有的热量
我们试图在明媚光焰里重生
而我们最终只能用哭泣灭火
离骚的火星溅入眉骨
引燃眉毛后迅速波及长发
继而是通体的肌肤
我就曾在泪腺里舀一碗清水
化开秦王焚书的纸灰喝下
 
   4
罗马大火
听说是尼禄点燃了
竞技场的帐篷
江户大火
据说是焚化一位美丽少女时
风吹起她的衣袖挂在林梢
哥本哈根大火
大家都说是面包店老板的儿子
不慎推倒了烛台
最近的一场大火
焚毁了一座城市和一片林场
也烧坏了我的笔和嘴唇
他们说这场火灾因我而起
因为他们在清理火场时
意外地发现了
一枚烧焦的笔尖
和一粒乌黑的词汇
 
   5
家园毁了而劳动还在
寺庙塌了而虔诚还在
大桥断了而方向还在
嘴唇枯了而那场谈话还在
就算是烧光了所有的追忆
你也必须给我留下遗址
 
   望
 
抹不平眼球上
深深浅浅的划痕
淘不尽眼底
层层叠叠的楼群
拨不开眼前二十四座
远远近近的山峰
挥不去远方
迷迷蒙蒙的乱云
就算举起山顶洞星星点点的火把
就算挥舞街市上迷迷蒙蒙的霓虹
我还能看清什么
看不懂少女心事
看不懂父辈烦忧
看不懂百姓肝胆
看不懂英雄肚肠
看不懂小人伎俩
看不懂君子气象
看不懂情入骨髄
看不懂病在膏肓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也许这是我给你也给自己
唯一可以开出的处方
 
   闻
 
是的，我全都嗅到了
我嗅到了清新而朴素的诞辰
我嗅到了墓砖上的壁画和苔藓
我嗅到了山顶洞的灰烬
我嗅到了河姆渡的鱼鲜
我嗅到了诗经原野上的青草
我嗅到了离骚林地里的鲜花
我嗅到了流经魏晋的溪流
我嗅到了覆盖唐宋的星空
我嗅到了刀头上的血痕
我嗅到了文字中的苍凉
我嗅到了胡琴流淌的凄恻
我嗅到了战鼓吐出的豪迈
我甚至嗅到你肺叶的芬芳
我甚至嗅到地心熔岩的灼热
而我的呼吸扬起的风
早已举不起飘过广场的杨花
而我的嗅觉在一波一波的洪峰之后
堆满了石块和淤泥
我是用竖在风中的十指感知你
也感知我自己
 
   问
 
你是在怎样的白昼分食了太阳
你是在怎样的夜晚独吞了星群
你是在怎样的孤独中狂饮背影
你是在怎样的欢悦中吞服远方
你是头枕着怎样的山峦入眠
你是脚踩着怎样的江河前行
你是在谁的诗句中打马荒郊
你是在谁的传奇里仗剑江湖
你是在哪具棺木中盗掘出阴谋
你是在哪部史册中掩埋了真相
你的腹腔里堆满了怎样的脚印
你的呼吸中扬起了怎样的风沙
你曾在哪一处药罐中卧病
你曾在哪一次谈话中疗伤
你挣脱了谁的眼神欢呼自由
你安置了谁的心思高歌幸福
你穿过了多少猛兽的食道
你翻越了多少少女的嘴唇
你握着怎样的脐血而来
你将攀援怎样的脐带而归
你自何而来
将欲何往
 
   曾 经
 
曾经赤脚穿过神话中自由的荒原
双脚上沾满了赤道的火气与极地的寒症
在一头撞断天极的瞬间
我确实不知道颅骨与巨岩到底谁更坚硬
 
曾经在一片铜镜忽明忽暗的镜面上垂钓
独坐了千年也不曾钓到一尾自己的身影
掻一掻长久竖在岁月中的短发
天地间顿时飞雪茫茫
我确实不知道是该踴身跃入镜子里的万顷波涛
还是攀援着干爽的装钉线登岸
 
曾经抱着一捆山花误入一把小小的油伞
像误入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爱情
我们未曾交换一丝一缕体温
你就说你的心早已结冰
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诗歌能不能使它解冻
 
也曾把洞穴中温暖的灰烬涂满全身
也曾用一次幽黯的哭泣涮冼灵魂
也曾从骨髄中提炼出石油和酒精
也曾把鲜血滴进炉膛中冶炼青铜
也曾把柔软的毛笔伸进坚硬的岩芯
也曾把锋利的宝剑埋于湿热的鸟粪
 
曾经是小丑也是英雄
曾经勇敢过也软弱过
曾经强壮也曾经抱病
曾经被怜惜过也被践踏过
曾经被膜拜过也被唾弃过
谁能告诉我
曾经究竟是永恒还是一瞬
 
早知沿着曾经走到这样的今天
何不留宿于沧与桑之间的曾经
谁知道纷纷复复的今天
是未来哪一个日子的曾经
 
而我仍然不得不穿戴起今天的皮肤和天气
而我仍然不得不乘坐着今天的布鞋与脚印
迤逦走向远方未知的天空
而我始终不能确定
今天给未来留下的是怎样一个曾经

原载于《青海湖》2019年9月青海诗人作品联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