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伟：天亮时返回村落

   刚察情歌
 
星星落入河流，被游走的湟鱼切割
世间所有的晶莹，都汇聚在刚察之夜
 
你用三千三百米的雨丝，轻抚我
香格里拉的风停了，你用藏语的情歌
覆盖我
 
我聆听，战栗。在你的深湖里摆动如鱼
天色将明，你摁住所有的微光
让臂弯里的时间，一动不动
 
   沙陀寺
 
两处白塔，一道石墙，山梁婉约，云头栖落 
这样的标识让圣湖有了方向。再往西，就是布哈河
就是单龙沟，就是把钟声裹在霞光里的沙陀寺
 
不大的殿堂，年轻的喇嘛
所有的经文刻在石头上，随同草木生长
你抵达时，一块青石板悄悄转过身来
 
不闻鸟鸣，真言遍布山坡
风中的嘛呢旗火红火红。你每走一步
都会听到整座山在默念经文
 
这是青海湖畔的沙陀寺，僧舍就是庄廓
害风湿的小喇嘛会弹吉他。花草漫到石阶上
信仰还是那道墙——于时间深处，越砌越长
 
   宗日舞蹈纹盆
 
细泥，红陶。世界是一口大碗
用来盛放粮食、甘霖和乐舞
 
草木之上，太阳如鸟。每飞一圈
生命的蛙纹中就会传来遥远的鸣声
 
这是舞蹈时刻，手牵手，长裙曳地
迎日，送日……光影转换，大地流金
 
你鼓鼓的腹囊蕴含二十四种天象
每一种组合对应着人世苍茫
 
   青 鸽
 
跋山为云，涉水遇盐
文字的双翼，于小篆的册页中鼓动
 
林川是咸的，她交出麦芒，交出月光
交出你依偎多年的火炕
 
背负青花，低翔。尘世的酒杯倒置于屋檐
栖落处，风不语——杯中江湖已无波澜
 
眼前是格尔木，北国风光的墙上
有一截站起来的胡杨
 
   劲 松
 
他在高原码字，放鹰，画白云
风吹时，字如波澜，涌向江南男子
俊美的身段
 
鹰在高处踱步，来回悠然，宛如绅士
偶尔的停留也是因为水在涨
察尔汗的盐可能漫过了新出的草尖
白云就在耳畔，越描越低
似乎温润的词语就在里面
不多，但足以将一个人的过往浸透
 
而这样的姿势，就是背依昆仑
和静默的胡杨连手
把青海一条根一条根地握紧
 
   深秋雪
 
花未尽，麦子晾晒月神
推开的木门里，大雪跌进来
 
屋宇、山顶和一只飞鸟惊醒的眼中
顿时铺满了厚厚的寓意
来不及枯萎的叶片
半卷着生命里堆积的尘埃
 
是深秋……游子尚在远处，粮食还在路上
一场雪能叫回来的，是藜麦
瘦瘦的红，却因焦急而碰落了黄昏
 
世间再无离歌
雪若鸽群，低翔于时光的深湖
 
   塔儿湾，一块石头站起来
 
庄稼被秋风领走，麦茬子
亮起锋刃，悄悄划开时间的边缘
显露怀想的幽谷。大雪来到
世界只剩一驾破旧的马车——这虚构的父亲
辗转了多少夜晚，才将心头的白
留给你
 
但山坡比塄坎平缓，塔儿湾
两条辙痕牵引过路的风阵
一块石头站起来，我以为那不是你
一块石头站起来——我以为
那……就是你
 
   麦捆还在雪地里
 
头对头，偎依，模仿人的样子
等候一双手，在月光中放平自己
习惯了用身体的一部分 
裹紧衣领上的霜，不肯轻易示人
 
似乎只有这样的方式
才能为心底的洁守恒
在林川的旷野里，它们列队
抵御北风，老去的麦芒破碎而坚定
 
大雪落下来，草叶干透
当人群因迷途而彼此离散时
它们仍旧站立，看鼠兔繁衍后代
看小小世界，慢慢白了头
 
   老爷山
 
微小的光芒，撤离繁华的红果子
让山岩更加突兀
一条路穿过冬雪，山寺孤寂
佛说，大地如此干净——
你不该来，你不该……来
 
   湖 畔
 
每一次潮涌
月光都会搁浅在沙滩上
 
嘛呢石无言，水鸟栖落于岸
荡起细微波澜
万物都是符号，尘世
被反复象征，泛出生命的青铜
 
我爱这样的古奥，锈迹斑驳
如你用旧了的时光
 
一叶任性的舟子，起伏于
宿命的湖口
 
途经祭坛，那深深的一撇
多像是我远离之后，写下的穿心之歌
 
   於 菟
 
这些健壮的虎豹，走进腊月寒风
斑纹醒目，吹拂星辰
这样的象征，是亘古的徽标
和族群的图腾
 
饮酒，如饮雨露山泽
垫步吸腿的舞蹈，因抒情而显得古老
奔跑下山，攀墙而上，穿过屋顶……
所有的步骤，一气呵成
 
圆形中空的馍馍，串入柏枝
叼起所有的羊肠和鲜肉
越过沟坎，病体，把自己
扔进冰冷的水中……
 
这些倔强的虎豹，清洗完斑纹后
开始说话，穿戴整齐，燃起火堆
天亮时返回村落。这样的表达
就是一个关于回家的神话


原载于《青海湖》2019年9月青海诗人作品联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