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的诗歌近作（8首）｜十品评析

清晨倒影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清晨牛奶一般的语境里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看作野菊、蓝葵、碎兰

看作秘密本身，关在清晨里。

夜晚的残骸被夜晚收走。

忘却一直在忘却，一直在，忘却。

其实我只是假装没有来历

假装并无时光供我怀念，也无风雨散漫的此生

用来流布。假设在清晨我们把石子一颗颗

从躯体掘出，啊，往事多么刻骨，每一颗

往事的石子都曾经带血

沾染着越来越密集的隐痛。

它们注定是牛奶中的三聚氰氨

注定让你我的余生被全盘倾空，在清晨

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画地为牢的终场里——

寂静唬住了我们，啊，一个概念化的想象

终于在虚无中获得证实！

(2008/12/27，北京)

 

 

有故乡的人

 

仅仅只需一架回乡的飞机就可填满天空的空旷

 

仅仅只需一个回乡的人

就可让机身变得沉重，沉重地穿越气流

颠簸如同起伏的心事。

 

仅仅只需一个词就能告诉你我也是有家的人

漳州，漳州

多年前我写过，我很快就要背井离乡。

 

漳州，漳州

为什么你要问它在哪里？

你的问如此残忍，如此无知！

 

仅仅只需敲打此诗

就能让我眼眶湿润

如果你为此流下了泪，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打开家门

我来到客家楼

我坐在图书馆，就好像

我从未离开你们。

(2012，10，30)

 

 

周末又风雨

 

我听到瑟瑟发抖的雨在屋外寻找我

那个曾经埋首赶路的人。

 

我看到泥泞的风在收拾无家可归者

你独自苦咽的泪水

被夜晚的灯照亮——

那可以浇灌故乡父亲死去的骨殖重新长出

新芽

的部分

称之为漂泊。

 

为什么每到周末雨就搭着风的顺风车

而来。呜呜的

执意唤你回到过往——

干玉米的午餐

清冷的保安注视下的羞愧假日

木然，抑郁。

直到北京城暗了下来

把你赶进尘埃扑面的继续中

 

生活就是磨练

就是穿过痛楚的玻璃门

来到你面前——

(2012-11-10北京)

 

 

在灵魂深处反省三分钟

 

寒冷

在脚底下发抖

透过木质地板的纹理

遥遥追向宇宙那边

抑郁再一次从诗歌中现身

有些疾病

无法救治

 

必须在灵魂深处反省三分钟

喧哗重归黑暗

涂鸦留下的绚丽线条还在燃烧

还在吟唱欢乐情歌

而你我沉默

都已看到心中的不能

 

梦想去往的高地

近在眼前

却似蜃景

你我手捧文字

用尽所有仔细还是让它跌落到地

许多人跑过我们

像挂满圣诞树的铃铛

 

而你我隔空相望

想起曾经烈焰都已灰烬

至今无有余温透露此生。

(2012-10-12．北京)

 

 

玉簪后记

 

那时我年轻

二八芳龄

和父母失散于战火中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悬梁自尽

被解救于邻家阿婶的惊叫

旋即被送入女贞观

清汤素菜养不出

清心寡欲

我落发为尼

身心却蓬勃发展

 

故事给我送来一个相公

潘姓小生屡试不第

暂投尼姑庵主他姑姑处

其实为的与我发生关系

所谓玉簪

所谓记

 

后花园琴声挑动

寂寞两颗心

我本无意出离凡尘

他本无心求取功名

月光柔软月色唤情

无非才子

无非佳人

 

故事仿佛还有

时间却已不多

她频频看表

内心思谋早退

呀——

我尚未还俗

他尚未共我同入鸳帐

她她，她怎么能

公交地铁倒转直奔

九棵树？！

(2012-11-10北京)

 

 

与诗为邻

 

她住在书的波涛汹涌里

但波涛是整洁的并且可以竖起来安立在木座上

她呼吸着凌晨的雾气入睡并在最后一缕阳光攀

升到窗帘最后一道褶皱时醒来一如既往她听到

腰身长长的台灯有礼貌的问候，银白色的问候！

啊，褐色的家具们迅速回到原位，沉沉的餐桌

沉沉的依着窗沿一溜排放的储物柜，沉沉的沉

沙发……她这般轻盈却喜欢这般沉沉的沉中国

味道！

我在踏入她居室的最初感到惊讶——

我和她有着相同的空间却在不同

填充物的装饰下如同分处

两个世界：这是建筑内部的秘密

秘密的几何学！

间杂于主人的美学修养与财力分配

偶尔她会电话我喝茶而我也会把她邀请下来看3D

隔着各自的故乡我们到此比邻

始终牵着诗歌这根隐线。

(2012-11-28，北京)

 

 

冬天里的春天在香山

 

惟有你

看到了冬天里的春天在香山

红叶杳迹

三五行人不等

惟有你驱赶寒意遍地喧哗

爬上枯枝充当新绿

当夜晚降临

古老的山径苔藓纷长

犹如群蛇出动

你看到琉璃瓦趁着月色把自己

清洗一遍，那从山巅顺风而下

那在你面前轻盈刹住的春天的

脚，春天！

(2012-11-30．北京)

 

 

雪的究竟

 

清晨埋伏窗外的雪

究竟聚集于何时

有何种想要示人的心事

它从天而降犹如贬出伊甸园的始祖

它究竟犯了什么罪

它暂时隐忍的泪水在你脚下吱吱喊疼

它有时趴在树枝上

有时尾随汽车绝尘而去在风中

打几个滚儿

很快便漆黑一片

那在天上干净一落地就泥泞的

雪

犹如我们曾经衣食不愁的始祖

被贬出伊甸园

在尘世中生死

早已断了回乡的路。

(2012-12-14．北京)

　诗家名典评诗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叫缪斯的女神，传说她掌管着人间的艺术与科学。后来但丁在《神曲》中一句赞美的诗句：“啊！诗神缪斯啊！或者崇高的才华啊！现在请来帮助我；∕要么则是我的脑海啊！请写下我目睹的一切，∕这样，大家将会看出你的高贵品德”。从此以后，缪斯就基本上定位于“诗神”这一角色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得到诗神眷顾的人，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诗人。安琪就是一个受到诗神眷顾的诗人。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就曾经写过安琪的诗歌评论，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那篇评论中有一句我至今还记得：“安琪是个为诗歌而生的人”。现在当再次读到安琪诗歌的时候，想起这句话，依然成立，并依然是我们读安琪的理由。
　　首先，安琪的诗歌一直是动态的，俯身的，向前的。我读到的任意一首安琪的诗都有这样的特征，动态、俯身、向前。比如“她住在书的波涛汹涌里∕但波涛是整洁的并且可以竖起来安立在木座上∕她呼吸着凌晨的雾气入睡并在最后一缕阳光攀∕升到窗帘最后一道褶皱时醒来一如既往她听到∕腰身长长的台灯有礼貌的问候，银白色的问候！∕啊，褐色的家具们迅速回到原位，沉沉的餐桌∕沉沉的依着窗沿一溜排放的储物柜，沉沉的沉∕沙发……她这般轻盈却喜欢这般沉沉的沉中国∕味道！”（《与诗为邻》）。这里的动态和俯身向前不是很明显吗？再如：“仅仅只需一架回乡的飞机就可填满天空的空旷∥仅仅只需一个回乡的人∕就可让机身变得沉重，沉重地穿越气流∕颠簸如同起伏的心事。∥仅仅只需一个词就能告诉你我也是有家的人∕漳州，漳州∕多年前我写过，我很快就要背井离乡。”（《有故乡的人》）回故乡的路虽然很长，在诗人这里就是动态前行，故乡就只剩下流动的时间了。我曾写过《没有故乡的人》，与她这种不同的叙述方式就决定了我们两的作品永远不会相向而行。再有一首诗：“清晨埋伏窗外的雪∕究竟聚集于何时∕有何种想要示人的心事∕它从天而降犹如贬出伊甸园的始祖∕它究竟犯了什么罪∕它暂时隐忍的泪水在你脚下吱吱喊疼∕它有时趴在树枝上∕有时尾随汽车绝尘而去在风中∕打几个滚儿∕很快便漆黑一片∕那在天上干净一落地就泥泞的∕雪”（《雪的究竟》）。原本静态的雪在安琪的笔下竟是如此不淡定，不安详，不静态。这种以描述的动作和运动带动语言上动态意象，为诗歌确立氛围，以达到诗歌的强烈效果。
　　其次，安琪的诗歌语言是诗意的，纯色的，生活的。我觉得安琪诗歌变化最大的地方应该是语言。因为，在现在读到她诗歌作品时，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青涩和坚硬。代之以语言的诗意和纯正，是阅读的而享受。看这首诗《冬天里的春天在香山》：“惟有你∕看到了冬天里的春天在香山∕红叶杳迹∕三五行人不等∕惟有你驱赶寒意遍地喧哗∕爬上枯枝充当新绿∕当夜晚降临∕古老的山径苔藓纷长∕犹如群蛇出动∕你看到琉璃瓦趁着月色把自己∕清洗一遍，那从山巅顺风而下∕那在你面前轻盈刹住的春天的∕脚，春天！”诗中语言写意而不随意，似乎是风景描写，其实在时空变换中展示诗意和心情。本质上看，是生活的投影落在诗歌中，并借用了这里外在的风光作呼应。春天在安琪的笔下就是那么写意的来了，又那么自然而然地将春的特征，春的气息细致地呈现出来。再看《周末又风雨》：“我看到泥泞的风在收拾无家可归者∕你独自苦咽的泪水∕被夜晚的灯照亮——∕那可以浇灌故乡父亲死去的骨殖重新长出∕新芽∕的部分∕称之为漂泊。∥为什么每到周末雨就搭着风的顺风车∕而来。呜呜的∕执意唤你回到过往——∕干玉米的午餐∕清冷的保安注视下的羞愧假日∕木然，抑郁。∕直到北京城暗了下来∕把你赶进尘埃扑面的继续中∥生活就是磨练∕就是穿过痛楚的玻璃门∕来到你面前——”。一个有雨的周末，却在诗人心里泛出了一朵一朵的往事涟漪，在这个单色调的生活中作者串起的是事是遭遇是目睹的过往，还有心情的交织和岁月的磨砺。安琪的诗中已经融进了宽度与厚度，她的诗歌理念已经获得了升华。
　　再其次，安琪的诗歌更趋于多重性，广义性，心灵性。正因为安琪诗歌的超然脱俗，他的题材更具广义性和广泛性，其主题也更具多重性和繁复性。看看《清晨倒影》：“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清晨牛奶一般的语境里∕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看作野菊、蓝葵、碎兰∕看作秘密本身，关在清晨里。∕夜晚的残骸被夜晚收走。∕忘却一直在忘却，一直在，忘却。∕其实我只是假装没有来历∕假装并无时光供我怀念，也无风雨散漫的此生∕用来流布。假设在清晨我们把石子一颗颗∕从躯体掘出，啊，往事多么刻骨，每一颗∕往事的石子都曾经带血∕沾染着越来越密集的隐痛。∕它们注定是牛奶中的三聚氰氨∕注定让你我的余生被全盘倾空，在清晨∕我们当然应该把自己关在画地为牢的终场里——∕寂静唬住了我们，啊，一个概念化的想象∕终于在虚无中获得证实！”不可否认，这里的诗意是多重的，广义的。诗人在目睹现实的时候，联想到更多的生活与生存状况。最终拷问的是那些卑劣行径，质疑的是心灵感受。《在灵魂深处反省三分钟》一诗也是表现这一主题的作品，诗歌的价值或许就是诗歌的归宿。还有一首名曰《玉簪后记》就与前面写的大相径庭，十分情趣：“那时我年轻∕二八芳龄∕和父母失散于战火中∕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我悬梁自尽∕被解救于邻家阿婶的惊叫∕旋即被送入女贞观∕清汤素菜养不出∕清心寡欲∕我落发为尼∕身心却蓬勃发展∥故事给我送来一个相公∕潘姓小生屡试不第∕暂投尼姑庵主他姑姑处∕其实为的与我发生关系∕所谓玉簪∕所谓记∥后花园琴声挑动∕寂寞两颗心∕我本无意出离凡尘∕他本无心求取功名∕月光柔软月色唤情∕无非才子∕无非佳人∥故事仿佛还有∕时间却已不多∕她频频看表∕内心思谋早退∕呀——∕我尚未还俗∕他尚未共我同入鸳帐∕她她，她怎么能∕公交地铁倒转直奔∕九棵树？！”。是的情趣在一改诗人习惯，以叙事呈现，还以第一人称讲一个从古流传到今天的才子佳人的老故事“碧玉簪”，语调轻松，口语感强，叙事流畅。我以为这诗也就这样了，可到结尾，笔锋跳起，来了这么一句：“她她，她怎么能∕公交地铁倒转直奔∕九棵树？！”预料之外，惊诧之极。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安琪的不落俗套，不拘一格，完全显出一个正真诗人的素质和力量。
　　说到诗人素质其实是多方面和全方位的，艺术的通感会激活诗人对其他艺术门类的兴趣和表达。有些卓有成就的诗人在油画国画、书法篆刻、摄影摄像、艺术装饰、围棋象棋、音乐舞蹈等典型艺术门类都有出色表现。安琪的画就很典型，不论他自称为钢笔画、水笔画还是“随笔画”，她画中所表现出得抽象、灵性、天真、荒诞、稚拙和意境，那是不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因为，诗人的世界是有着个性化质地的小宇宙，会自转也会公转，永不停息。
　　2020年6月24日（古盐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