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田

论幸福观

不要让溪涧太深，
不要让竹根太深，
黑暗中的，要让它能听见我们说话，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
哪有什么天花乱坠，
只是这山里春酣。
世间事浅浅的，因风而起。
一个早晨，外在于你思考的深刻性。

刚才远山如黛，现在，
却起了大雾。
雾中，破译过的秘密仍是秘密。
树头，桐子花像雪，
树下，石头却没什么变化，
像稳定的观众，
在一堆绚烂旧闻中。
 
布日古德点评：《论幸福观》的一个“论”在诗人笔下用“溪涧，竹根”提出论点；以“不要”作为论据，在“黑暗中”求证结果。诗人还巧妙地采用三维方式，还原了“黑暗”的立体感。这个立体感无论是声音，还是景色，均具备了“幸福”的另一面。诗人在时间上强调了幸福客观的存在于大自然当中。“幸福”随着时间的位移，让失望的人看到了希望。诗人的斯文论证的缜密性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雾中，破译过的秘密仍是秘密。/树头，桐子花像雪，树下，石头却没什么变化”这一个论证的结果自然而然的把幸福观呈现给了读者。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布日古德点评：峡谷的构架主体是石头，那么诗人就用谷底的石头作为意象的主题，围绕着谷底的石头做了一次深层次的考古。既然是考古，胡弦先生手中的地质锤把握得很准确，也很谨慎，他先是以一位鉴赏家的身份，是在欣赏一幅古朴的石画，他在沉重和清影之中发现了大美。于是就出现了神性的诗句“峡谷空旷。/谷底，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于是，诗人又通过这样的句子发现了“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这就是考古的细密之处。他是在”小草“中间，演绎，推论出“石头”裸露于出谷底的时间之长。很巧妙！这既是诗人诗歌的“道行”的文字功底。底层的石头，缺少发现，更缺少阳光，一旦阳光来了，它们就有了生机和生命。继而，诗人又把目光具象高处。“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读者们啊，不要小瞧，这是写石头的品质、性格！“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这是写山涧空旷之地曼妙的溪流。诗人此时又像一个配乐家，让这首诗尽善尽美。也完成了峡谷的境界，维度。以至于达到了诗人的精神指向：“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


礼物

万籁俱寂。
现在请回忆，鸟鸣不是声音，
是礼物。
夜色如旧，其命维新。
现在，风在处理旧闻。
风也是礼物，把自己重新递给万物。
现在，湖上空旷，群山
是错了的听觉。
黑暗深处，老火车是一块失效的磁石，
鸟儿是一排空音箱，树枝轻轻
摇着被遗忘已久的音符。
 
布日古德点评：胡弦先生跳出了“女人伤春，男人悲秋”的俗套。他的笔下一切旧闻都被贴上了封条。只有“现在，风在处理旧闻。/风也是礼物，把自己重新递给万物。//”，“黑暗深处，老火车是一块失效的磁石，/鸟儿是一排空音箱，树枝轻轻/摇着被遗忘已久的音符。”存在于“风”的境遇中。想一想，“风”和“万籁俱寂”是怎样一种关系？那么，生活中一旦缺少了这一种礼物，大自然，生活，心情不是死气沉沉的么？


异类

有人练习鸟鸣。
当他掌握了那技巧，就会
变成一只鸟，收拢翅膀并隐藏在
我们中间。

他将只能同鸟儿交谈，
当他想朝我们说话，
就会发出奇怪的鸣叫。

同样，那学会了人的语言的鸟，
也只能小心地
蛰伏在林中。

后山，群鸟鸣啭，
有叫声悠长的鸟、叫个不停的鸟，
还有一只鸟，只有短促的喳的一声，
黝黑身影，像我们的叙述中
用于停顿的标点。

群鸟鸣啭，天下太平。
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静，
仿佛所有鸟儿在一瞬间
察觉到了危险。

我倾听那寂静。同时，
我要听到你说话才心安。
 
布日古德点评：读了一遍很惊悚，再读一遍很有意思，读了三遍，才发现“有叫声悠长的鸟、叫个不停的鸟，/还有一只鸟，只有短促的喳的一声，/黝黑身影，像我们的叙述中用于停顿的标点。//群鸟鸣啭，天下太平。”///。不要忘记，有时候鸟鸣好像是一种假象，当我们习惯了鸟鸣的时候，我们最害怕的是“天下太平”后的集体失声！这首诗韵味绵长，有深度，有思想。读了又读，像嚼了一颗罂粟葫芦。这首诗足可见到胡弦先生的隐喻、象征，比拟手法的娴熟，还可读出他的诗歌的深邃、凝重。



甘蔗田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布日古德点评：第一段摹状的穷人的日子是苦的，但他们的希望寄存与泥土之上，所以甘蔗是甜的。可是，吃着蔗糖的人，只知道自己尽享生活的甜润，不知道甜润的背后如此清苦。甘甜有一个过程，生活中又有谁“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更深邃，更有痛点的是“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按照严羽《沧浪诗话》的观点，胡弦的诗“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


悬垂

穹顶上垂下一根细丝，底端
吊着一颗肥硕蜘蛛。
细丝几乎看不见，而一颗蜘蛛
出现在那里，正从空间中
采集不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个便便巨腹。
光影迷离，蜘蛛的长腿抟着空气。
一根丝
纤细、透明，绷直于
自身那隐形的力量中，以之维系
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布日古德点评：庞然大物并不一定具备灵性。一个弱小的蜘蛛，把自己悬于一根细丝的底处。它的生存正是靠它命悬于此。自然界神灵遍地，诗人选择穹顶上一个蜘蛛，新颖、细腻，很专注，又很哲学的凸显了灵性的精神指向。


敦煌

沙子说话，
月牙安静。

香客祷告，
佛安静。

三危如梦，它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刚刚跋涉到此地。
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

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
天空战栗，
壁画上的飞天安静。
 
布日古德点评：这是一首独超众类的上乘之作。爽朗如玑的72字，俨然一副素描，沙雕，石刻。古朴于现代文明的文字至上。诗写敦煌么？诗写安静！安静的敦煌，一夜的微雨，又赋予了丹青神秘的色彩。可见这首诗的清秀，格调之高。既有言外之味儿，又有弦外之音。

 
亭子

要走很远才能到山顶的亭子那儿，
它探出树丛，等着人
走过去，把远山近水变成了
可以凭栏的风景。

山道延伸着，用于描述某个过程，
它在树丛、山涧里出没，时断时续，
有些缥缈，其实，台阶稳固，
只有栈道上的个别木条，踏脚时，
会嘎吱一声。
 
布日古德点评：谁是《亭子》上的人？谁“把远山近水变成了/可以凭栏的风景”？答案就在这条栈道上。“飘渺，稳固，木条”是这首诗的富硒元素，看似简单的一首小诗，这里把一个亭子置顶于阳光下。其实，亭子简单，它能为你探囊取物。


三月

白玉兰在开。后来，
无根莲也开了，细小花蕾
像针尖，浮在迷惘的水面上。
——它并不知道幸福
那令人惊骇的内容：明月朗照，
一个崩溃中的世界在拆除结构它的时间；
一朵云，像一艘潜艇从水中驶过。
 
布日古德点评：诗人是在写一个迷人、醉人的水面。白玉兰，无根莲两种水面上的具象呈现在“细小花蕾，像针尖，浮在迷惘的水面上。”一个崩溃的世界，明月朗照该是它幸福的内容。可是，这是三月，在这三月的迷茫水面上，一朵云，像一艘潜艇从水中驶过，又该打破了怎样的宁静？白云，潜艇这两种意象元素是不是飞来之笔？就像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陶渊明的诗一样，胡弦先生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
 
　　结束语：纵观胡弦的诗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胡弦先生注重文字的灵性挖掘，不拘泥于文字意境的表象。二是他能够在细微之处炼丹，炼出闪光的珠玑。他的诗可以是一剂药方，为你治疗一些人的歇斯底里，抑郁症。三是他的诗结构严谨，章法瓷实，规矩。胡弦先生的诗还可以看到他善写人性的心理动机。他的每一首诗，思想性强，有韵味，不跑偏，很难得。

2022年11月8日星期二于北京天通苑东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