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化的诗意故乡及其书生往事述怀
——解读甘建华组诗《母校三个七重奏》
一
著名诗人黄亚洲先生说:“确实应该把所有的故乡都放上神龛的地位,哪怕它很贫瘠,或者很瘦小。因为它值得被神化。因为它使一个生命破土并且发芽,这只能是神办得到的事。故乡与神一样,都是永恒的。也只有把故乡神化了,才有可能把前途神化。”
近日读到甘建华老师组诗《母校三个七重奏》(按:首发于《衡阳晚报》2019年9月27日文艺副刊头条,台湾《台客诗刊》翌年出刊总第27期转载,收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甘建华地理诗选》),内心顿时涌起一股亲切柔和的情愫,不期然而然地想起上面这段话。甘建华写的是他的故乡茅洞桥,曾经求学的三所母校,诗歌建行齐整,艺术颇具匠心,每首七节,每节六行,仿贝多芬弦乐七重奏(septette)而名其组诗。它们作为当地三个人文地标,肯定能使许多人想起前尘往事,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峥嵘岁月。
与许多作家来自南方小镇一样,在甘建华出生之前,茅洞桥(现在叫茅市镇)其实也颇有名。早在清末民国时期,衡州府即有“东乡泉溪市,西乡演陂桥,南乡茅洞桥,北乡洪罗庙”之说。但公正客观地讲,它们并没有什么文化含量,人们所知无非是集市贸易之盛,无非是“茅洞桥三宝”烧饼、拎豆腐、黄皮草鱼。这种情形的改变,必须得像余光中先生在岳麓书院所说:“一个地方如果出一个作家的话,那个地方也跟着地灵人杰,也会成为中华形象很重要的一个部分。”直至20世纪90年代初,甘建华从青海高原调回衡阳日报社,多次报道故乡新闻人物及丰收景象,茅洞桥遂从四乡名镇中脱颖而出,令其他三镇望尘莫及。
进入2017年秋天以后,从各种俗务中全身而退的甘建华,热心邀约湖湘知名作家、诗人、书画家、摄影家,从地理、人文、遐迩、采风、亲情、往事、风物、民俗等八个方面,深入茅洞桥山冲大屋寻古访旧,矢志打造一个中国文化地理散文选本。经新华社、人民网、学习强国平台等中央权威媒体和省市主流媒体连续不断地宣传推介,浏览量逾千万人次,成为以文化推动美丽乡村建设的一个表率,网友戏谑“中国·茅洞桥”。于是,茅洞桥烧饼成了“中国十大烧饼”之首,茅洞桥拎豆腐成了“天下第一豆腐”,茅洞桥黄皮草鱼申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这情形就像现居上海的甘恬《去了一趟茅洞桥》文中所说:“祖国各地的人们闻香流口水,茅洞桥想不出名都难了。”
茅洞桥在地理上位于衡阳市区西南面百来里,也是一个有着深厚文脉、地灵人杰的地方。根据甘建华近年的挖掘、整理与大力推介,早在公元8世纪中唐盛世,“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送曲山人之衡州》诗中有云:“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到了公元9世纪,“茅洞”在晚唐著名诗人陆龟蒙、李郢、高蟾的笔下,业已成了一个文学地理学名词。史载北宋杨家将杨七郎、南宋抗金元帅岳飞都曾率兵途经此地。清朝康熙十五年(1676年)夏天,衡阳大儒王夫之来到境内斗岭白木江,寻访隐居的文臣儒将蒙圣功,有《雨中过蒙圣功斗岭》五古六首为证。蒙圣功所撰《三湘从事录》,在南明诸多史籍中独标一帜,也是这方水土的文脉之一。长沙名画家李世琠曾据此绘制《王夫之过斗岭图》,这是茅洞桥历史上的第一幅画。自清代乾隆年间以后,甘建华先祖名举人甘学耀及其哲嗣裔孙文风昌盛,段氏、全氏则以武功卓著闻名朝野。进入近现代以来,四乡各姓文武人才风起云涌,增添了许多乡间父老传诵的佳话美篇。就连世界华文诗坛泰斗、文人书法大家洛夫先生,为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题签,也是应甘建华敦请而写的“茅洞桥记”四个大字。
话说2019年9月4日,秋高气爽,丽日蓝天,甘建华邀约小学及初中同窗好友谢昭辉,还有南华大学附一医院李青春教授,兴致勃勃地作茅洞桥游。与以往每次回乡一样,此行同样受到了当地党政领导和乡亲们的欢迎。他们考察了京山路边两百余年的重阳木和泉水古井,甘建华的爷爷玉林公曾在此树下吟诗作对;察看了去年清明时节在荞麦皁祖山,甘建华亲手种植的88棵圆柏(阿弥陀佛!成活80棵);走访了昔日入读的各所学校,包括发蒙的杨梅皁学堂和后来的大兴小学,以及面貌全新的宝树小学;与衡南六中校长商量捐建万册书屋以及为洛夫题字泐石刻碑事宜,顺带游玩了茅洞桥新旧街道、石拱桥和全氏宗祠;最后到了泉水江(茅洞桥乡音念quánxūgān)段氏将军家族大院,这一家自晚清至民国时期出了十个名将名宦,在南方乡野大泽算是十分罕见。
返回衡阳晴好居后,甘建华激情澎湃夜不能寐,仿佛不写出自己的切身感受,就无法向家乡山水和父老乡亲交待。于是,有了长达两万余字的散文《秋风昨夜渡潇湘》,标题来自郑板桥《题画竹诗》:“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全文分为《小学校的泪与笑》《大时代的初中生》《衡南六中的往事》三章,以完全原生态的写作方式,深情追忆儿时、少年乃至青春期的求学往事,在时隔几十年后可谓“慨而慷”也。意犹未尽,配套创作一组诗歌《母校三个七重奏》,分别献给杨梅皁学堂、茅市完小附中和衡南六中。而要论及这组诗歌,还得结合散文一起来谈,从诗歌地理学角度阐释其精神出口。
二
甘建华深受湖南前辈作家沈从文、古华、韩少功、谭谈、唐浩明的文学滋养,所以他的散文语言简洁洒脱、朴素隽美,自然中透出情韵,平淡中见到真诚。他是全国知名的散文家,曾经获得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等各种大奖。同时,也是一个知名地理学者,热衷于文化地理写作,主编出版了好几部青海、湖南两地的散文选本。
在《小学校的泪与笑》一文中,甘建华这样写道:“任何地图上都不可能查找到荞麦皁、杨梅皁,但它们在我的心里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就像荞麦皁并没有荞麦一样,杨梅皁也没有杨梅,但有一大片桃树和李树。李子都是本地常见的青红色品种,酸酸甜甜的,桃子却有毛桃和水蜜桃两类。它离荞麦皁只有一箭之地,深藏在一个山皁之中,如果没有爬到神堂生产队的后山岭(茅洞桥乡音念liāng)上,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山冲。虽然也是紫红色页岩山地,樟脑棍(黄荆的俗称)疯长得铺天盖地,树木却相对繁茂,还有一上一下两口池塘。”
由此联想以倡导“诗歌始于地理”著称的评论家李犁,在其《烹诗》一书中说:“虽然地域性不是成就诗人的必要条件,譬如风土人情虽然影响着一个人的习惯和思维,甚至意识和情感的冷暖……但必须承认优势的地理条件可以更好地保护诗人的天性和灵性,并激发和驱动着诗人灵感的爆发和蔓延。”正是在艰苦卓绝的20世纪70年代,在中国农村生活极度贫困的环境中,随同父祖两辈下放荞麦皁(zào,湘南方言,山窝的意思)的甘建华,乡村气味却让他的精神像触了电,给他的散文注入了充沛生机,给他的诗歌增添了勃勃野性,让人读后感觉既接地气又有品格。
沿着紫红色的砂岩土路
一直往上走
秋日的气息强烈
倦游者的呼吸急促
所有的事物都停滞不前
几只蝴蝶翩跹着引导
离开杨梅皁多年以后,“构树上的蝉鸣/打破了山中的沉寂”(《杨梅皁学堂》)。甘建华举目所见还是昔日物事,包括村口不大的池塘,塘坝上的黄荆条,田头支楞着的稻草人。池塘泛着浅绿色的粼粼波光,黄荆花穗凋谢犹有余馨四溢,空气中有些些腥味,只有“几棵高低参差的香柚/分明是别后栽植”。年近古稀的甘姓老妪,接过宗亲甘建华递给她的红包礼金:“笑问客从何来/一时间辨认不出/四十八年前的春天/在此发蒙的学子”。这些真实发生的故乡情景,具有贴地而生的现场感,以及丰富灵动的想象力。渴望与过去熟悉的人物及动植物沟通的甘建华,一时间喉咙哽咽,泪眼模糊。这让我想起陆机《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李劼在论唐宋诗词文章中也说过:“诗词的优劣者,首先不在于炼字造句的如何成功,而在于情的有无和深浅。”可见,“情”之一字,于诗歌显得多么重要。
甘建华当年自带桌子凳子来到杨梅皁,“曾经就读三年的学堂/命运的始发港”。发蒙老师教给他语文、算术知识,却也给了他足够多的伤害,难以随时间而轻易抹去。陈老师是个老初中生,能够创造性地讲课,经常拿着甘建华的作业本,要求包括他儿子在内的其他同学向甘建华看齐。但在每周的例行班会上,出身并不好的陈老师,又会不点名地敲打甘建华,希望他“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甘家本是晚清湘军后裔,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家庭,爷爷曾随毛委员参加过秋收起义,抗战时期当过游击队副司令,杀过许多日本鬼子,名字载入省市县志;父亲十五岁半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从抗美援朝前线回国后,又去柴达木盆地担任石油勘探队长,他们因为“文革”浩劫而沉沦社会最底层。“这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一个完全依赖父母穿衣吃饭的孩童,真是不知道如何与家里划清界限。”(《小学校的泪与笑》)
一盏马灯
孤零零地悬于支撑的乱木中
试探着抚摸它
轻轻地叫一声先生
老妪的记忆顿时被激活
随口报出了我的名字
将地理诗确定为自己的写作方向之一,甘建华藉此与其他诗人拉开了形式上的距离。在他看来,地理诗绝不能束缚于“地理”一词之下,若仅止于描绘山川风物、湖光波影,那还不如用一台摄像机代替诗人。顾随《苏辛词说》亦有言:“原夫咏物之作,最怕为题所缚,死于句下,必须有一番手段使它活起来。”当诗人将自身经历和深厚情感融入地理之中,这些地方就不再是冷冰冰的一个指代,而是非常鲜活、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文学景观。家乡是诗人的特别归宿,这里有诗人一生的根脉,诗人写地理诗,若不写家乡则不算诗人。所以,在诗歌的寓意和情境中,甘建华完全摒弃了散文言事中的愤懑与纠结,以平和的口吻写出了心中的宽恕。相信陈老师九泉之下有知,也会为当年的丧德无行而深感惭愧,并以教过如此大爱的学生而颇感欣慰。
三
甘建华入读初中的时候,中国刚好完成了历史巨变,他的家庭返城重新吃上了商品粮,父亲的问题也随之平反。“年逾古稀的祖母高兴得直流眼泪,反复摩挲着我和弟妹们的头顶,再三嘱咐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啊!我们全家要世世代代感恩邓小平啊!’”
茅洞桥是一个重视人文教化之地,茅市完小附中已有上百年历史,甘建华的母亲全英是该校最早的女学生。现址就在小镇旁边的半山坡上,顺坡而建的校舍分成两级台地,这是典型的湘南山区学校形态。校园也有体育场、篮球架、排球网,还有水泥红砖搭建的乒乓球台。甘建华笑言:“足球是绝对踢不成的,一脚将球开出去,得满山满沟地寻找,耽误不起那功夫。”
以语文、数学双百分第一名成绩考进这所学校,甘建华连续当了两年班长,成为茅洞桥有名的模范生。甫一进校,参加“歌颂祖国”征文比赛,甘建华便夺得第一名。年级出操和大合唱,他一直被老师指定为领操与领唱人。在散文《大时代的初中生》中,他特别写到歌剧《洪湖赤卫队》电影重新公映后,音乐老师刘诗古在班级教唱《手拿碟儿敲起来》,指挥全校齐唱《这一仗打得真漂亮》,茅洞桥人到处传唱《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这样淳朴浓郁的文化风气以后还会再有吗?在《茅市完小附中》一诗里,他这样写道:
我像朝圣者回到昔日的校园
目光抚爱着每一棵树木
感念那些值得尊敬的老师
请注意“值得尊敬”这几个字!由此可以看出,甘建华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不会简单褒贬一个年长者,更不会轻易忘记培育过他的恩师。茅市完小附中当年那些30岁上下的教师,现在都是七八十岁年纪了。那时候,“他们的确好论时政指点江山,一个个头角峥嵘,敢说敢为,具有兼济天下、忧乐在心的情怀。作为当地的文化人,他们从街上昂昂然走过时,总会受到人们格外地尊重。即使他们有些人还在含冤受屈之中,父老乡亲并不另眼相看,都会叫他们一声‘某老师’以示礼敬,老年人更会以‘某先生’相称。”(《大时代的初中生》)
去年岁末,我随甘建华老师到衡南县一个油茶基地参观,队伍中有两位六七十岁的长者,其中一个是他小学第三个班主任谢树良,另一个是他的初中英语老师周道炳。谢老师被甘建华称为“我人生道路上一盏盏温暖的明灯”之一,他“教‘洲’字时的生动阐发,是我后来成为地理学教授最初获得的感性知识”(《小学校的泪与笑》)。周老师则是《大时代的初中生》中着墨最多的人物,他“毕业于湖南三师,教学时竭力模仿牛津发音,却明显是十分浓重的本地口音,曾让前来观摩和实习的老师目瞪口呆。但他的英语基本功非常扎实,我后来能够翻译英国文学,也是拜他所赐,顶峰时我曾掌握六七千单词。1982年我以全省英语前十名的成绩,考取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之所以没有报考外语系,也是因为湘音过重而害怕”。甘建华回到衡阳前后,与谢老师常相过从,寻找周老师则颇费了一番功夫。也就是这次重访茅市中学,巧遇在此教书的周老师的公子,才于一个月后的中秋节,得以专程到向阳桥衡南一中拜望恩师,完成了一个弟子的思念和敬重之礼节。
蓦然发现老师们的个子
都没有当年高大了
鬓发斑白的古稀之龄
腰背渐趋佝偻
欣喜地拉着我的手
都能立刻叫出我的姓名
让甘建华惦记的初中老师,还包括初一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全先芳、数学老师李良广、物理老师陈国清、体育老师周生才,以及“政治课上大讲礼义廉耻”的刘景时老夫子。无论是写“鲁迅先生的忠实信徒”和“讲古的高手”,还是“茅洞桥上空最亮的星辰”,诗人每念及人,有感叹,有爱惜,有崇敬,更有温情自然流露,读来令人甚是动容。这是诗人对故乡不断升华的体验和感受,净化和美化了诗人的心灵,让诗人寻找到了精神的方向和出口。著名女学者、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白杨认为,《茅市完小附中》一诗“展现了茅洞桥地方文化的温暖特色”,这些老师“以鲜明的个性特征树德立人,他们可能不会被载入史册,却能成为茅洞桥文化底蕴中最为深刻动人的印记”(《南北文化行旅的诗性抒写——甘建华地理诗读感》)。
在现代诗的写作方面,甘建华是一个传统的继承者和创新者,并把这种传统底蕴化为内容与形式的有机成分,每一句都为传统保持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在描摹“源头活水”这组人物群像时,他充分发挥了身为一个书画鉴藏高手的眼界与技艺,化古典诗词于时代新意,以湘人特有的文化情绪和自觉自信,托举起民族新诗的枝干,使之成为具有明显中国人文地理特色的诗歌佳构。
四
“六中岭上的山头如一只雄狮,高踞茅洞桥小盆地周边所有山峰之上。我曾无数次攀上峰顶,在罡风中观察万山来朝之势,每每有叶剑英曩昔登临南岳祝融峰的慨叹:‘四顾渺无际,天风吹我衣。听涛起雄心,誓荡扶桑儿。’那张在网上流传甚广的照片,从六中岭上俯瞰茅洞桥的大地山河,蓝天白云下矗立着高高的电视发射塔,就是我七八年前拍摄的。”(《衡南六中的往事》)同样地处茅市镇街边的衡南六中,被认为是当地的最高学府,“从往斗山桥方向的公路望过来,恰似一方巨大的圆形印章,是谓茅洞桥文脉蔚然之地。”
因为家住镇上,所以甘建华高中时期是走读生,生活条件相对于其他同学来说好得多。但这所学校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怎么好,校长和老师们成天忙于“抖被窝(内讧)”,“而且拿到课堂上来讲,各自话中有话,故事中有故事”。他们忘记初心,不务正业,误人子弟,导致1981届毕业生高考全体被剃光头。也就是因了这种特殊的遭际,甘建华于翌年春节后“高考移民”,随父去了几千里外的青海,并以绝对的高分数考入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多年以后的2018年11月,他被聘为母系成立60年来第一个毕业生客座教授,2021年被母校推许为“杰出校友”而进入校史馆。
“那几树桃花连同池塘不存在了,早在二十年前即被平整为空地,但我每次回到衡南六中,都会在此站立一会儿,略抒对往昔青葱岁月的怀念。”这些怀念包括曾经在此留下的个人英姿和毕业合影,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从他手里抢去一张黑白照片;包括成天喝得醉醺醺如魏晋人物的班主任雷震霆,“脚步趔趄似鲁智深醉打山门/且佐以衡山腔吟诵《木兰辞》”;包括喜爱他的体育老师谢超俊,他是甘建华祖父的同门师弟,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上校团副;包括至今唯一与他有微信联系的数学老师谢培品,“觉悟和思考常让比他只小几岁的我们颇受教益”;甚至包括“那个驼背的校工”,以及用来打铃的“高悬的铁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甘建华对课程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先是跟着谢老师练了两个月南拳,转而悄悄地写起小说,出手就是十余万字的长篇《长勺战》,还仿照名编剧梁信的《红色娘子军》《从奴隶到将军》,“照猫画虎地将之改编成电影剧本,投寄给北京电影制片厂,结果泥牛如海”(《衡南六中的往事》)。
毕竟甘建华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血性汉子,尽管当年的衡南六中并非如他所预期,内心里却依然认同洛夫先生的话:“母校如母亲,校情即亲情。”2017年10月22日,他出面邀约六七十位省市文化界人士奔赴茅洞桥采风,与曾经毕业于斯或曾在此任教的十几个师友,在校园操场上的“桃李芬芳”巨石前留影。“大家一时间感慨丛生,同声祝福母校越办越好,母校的明天更美好。”(按:2021年8月17日,甘建华邀约衡阳市老领导陈新文、旷瑜炎、李慧星及十余位文化界知名人士,再度环游衡阳西南乡,又在此拍摄一张合影留念,衡南六中校牌已更换为茅市联合学校)而在《衡南六中》这首诗中,故乡情怀让他的诗歌出现了凝滞甚至凝重,不免染上一些感伤的色彩,却也像诗人周瑟瑟说的那样:“找到了我所需要的陌生的经验,关于时间、自然、生命、神秘、进化等未知的经验。”请看看诗的前三节:
清晨六时的薄雾中
或深夜九点半的书声里
那个驼背的校工
挺着前凸后躬的身体
踮脚敲响了高悬的铁轨
这是衡南六中的作息钟声
倘若是三四月暮春时节
池塘边的几株桃树
绽开绯红或嫣红的花朵
从旁边经过的女生
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心跳
那是少女怀春的节奏
抑或是六七月赤日炎炎
教学楼前的夹竹桃
葳蕤一如高大的乔木
花朵比火还要热烈
空气中飘逸着浓郁的香氛
差一点熏死少时的伙伴
五
近读上海徐建融教授新著《中国画学史鉴》,先生借韩愈与于襄阳书中意感叹道:“士之能享大名显当时照后世者,除个人的天赋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年轻时得负天下之望的老师为之前导,年长后得负天下之望的学生为之后续,这样的老师和学生都是‘千百载乃一相遇’,‘我何幸而两遇之耶!’”考之甘建华与茅洞桥三校老师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吾生也晚,学艺未精,断然不敢擅自评析甘建华老师的地理诗。但在观察当代诗歌写作时,我发现了这样一个普遍的主题,即代表着故乡、家园以及乡愁的出生地,常常成为中外诗人们涉笔最多、也最有趣的语境。而像甘建华这样不断吟唱母校的诗人,包括远在青海的大学校园,似乎并不多见,谁又会持续不断地对依稀往事倾注一往情深呢?
书写故乡茅洞桥,书写母校的天空,并把它们神化后引进诗歌,让更多的人关注这片土地及其生民,这是甘建华命运的前定。诗评家李犁这样说过:“真正的乡土诗人是一个被乡村的地理从里到外彻底同化了的人,他就是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一棵植物,他自己本身就是乡村地理的一部分。他从骨子里热爱这片土地,也深爱让他灵魂出窍的诗歌。”甘建华是从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洪流中走过来的诗人,现在虽已年过半百,但诗风锐气不减当年,诗情依旧汪洋恣肆,诗句毫无老气横秋之态。
是的,在诗歌里,诗人永远不会老去,这让我忆起与甘老师的初次相识。那是2019年初春,几位文友随他去衡南县东部的清泉山采风,众人皆低头行走,或拿手机拍照,唯独他朗声说道:“今日春和景明,花草含笑,这是泉溪的山水仙灵在欢迎我们啊!”看到当地乡亲扯来一把蒲公英,他马上随口吟诵洛夫先生的诗句:“春,在山中/在蒲公英的翅膀上……”虽然与甘老师相处时间不多,但我晓得他不仅善于感知诗意,也善于抒发诗情,尤其是置身于山光水色之中。一个诗人,有一颗诗意的心灵,有一腔饱满的诗情,这诗不就完成一大半了么?
衡阳名镇茅洞桥天地特别开阔,英杰代不乏人,这与奇异的人文地理有着莫大的关系。湘江中游的支流栗江,自西向东穿过茅市镇,如同一条弯曲的玉带,在茅市完小附中和衡南六中门前轻轻地流淌,日夜不歇地歌唱。除了“茅洞桥三宝”,当地还有“唐三千,宋八百”的渔鼓,传承了两百多年的灯影戏,它们的历史文化价值通过不断地宣传,业已列入县市两级非遗项目名录。而蒋氏岭重重大山深处的斗山二塔,也已进入甘建华的诗中,他说文魁塔边流淌的那一湾清浅的溪水,“也是蓝墨水的上游”。而我更喜欢的,也被无数读者喜欢的,是他为洛夫先生挥写“茅洞桥记”配套书写的诗句:
天空中的每一只鸟儿,飞过茅洞桥
大地上的每一种树木,植根茅洞桥
我的每一次放声歌唱,都是家乡茅洞桥
阅读甘建华老师近年关于故乡的系列诗歌,尤其是组诗《母校三个七重奏》,再一次佐证了李犁先生的话:“好的乡村诗歌让人看到了鲜活,感到了血液在流动,仿佛听到了一种生长的声音。这是生长着的诗歌,有生命的诗歌。”
(选自《齐河文艺》2020年第2期)
作者简介: 资若铭,生于1994年1月29日,湖南衡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衡阳市作协会员,衡南二中语文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作家报》《美文》《岁月》《西部散文选刊》及台湾《创世纪》《华文现代诗》等报刊,入选《船到衡阳柳色深——中国散文学会衡阳会员优秀作品选》《莲湖湾》《相公堡》《当代散文家美文日历(2022)》《诗意常德新诗卷》及2018、2020年《湖南诗歌年选》等选本,获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2020年赛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