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散章（诗四首）

乡村散章
1
我对熟识的地方倾吐，有关河流，黄沙的河流
有关湿地，湖中的湿地
向东流淌的河流与男人有关，他的名字连自己也忘记
向北扩张的湿地与女人有关，她是我灵魂的灵魂

男人和女人作开航前的准备，去一座荒岛
慢慢发现，河流与湖泊的汇集之处
对不习慢的事物，擦伤健壮与富有弹性的肌肤
与孩子们交谈乡野开雪，从一线缥缈到一派浩瀚

2
没有多久，水路消失了，旱地消失了
只留下夕阳下凌乱的脚印、颓垣和一只炸裂的石榴
湍流与舒缓，目光到达平原的一切慷慨
我将村子的乳名连同自己的乳名零散地拆开

老茧长在了刀上、斧上，有苇草的屋顶上
飘来白云的恋情，牵引整个村庄的注视
向上长向阳长的老树，今天又多出了几个方向
大地就是大地，失去它，万物无所存依

3
是什么在往事里飞扬，这个夜晚被我切开
在雕塑的日子里，却是一生的欲望
土色的宅子，土色的身啊，土色的野花儿默默开放
听雨在雨声里，那是少有的一种亲切

正如你同样水的目光中，濡湿了风
你盘旋着飞，上上下下的飞，前后左右的飞
这朵花，选择绝壁而生，开出了鲜血
即使这轮转四季，我都把你依靠

4
扎羊角辫的村妞，系草腰绳的小伙，都恋爱过
找一块光滑的石头坐着，在夜晚，有些人聚在一起闲扯
最初的童声喊出父亲、母亲，也就是在这时候醒来
月光终将归还于你，卑微的内心，如此脸厚

乡间，有一个水中草原，它太过轻飘
我拿起农具表达，只能算是亲近土地，亲近农事和人
有时候，风推着我走，有时候，我推着风走
荷花，芦花一觉睡到大天光，熟透了就死了

5
石头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草木生疼
我的思想就是庄稼的思想
呆呆地站在鸟儿不飞的地方，岁月读，风雨读
一条狗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忘情的原野，河水的深浅，以及和气的胸膛
不像以前那样装着许多感动
我会将胸膛敞开，用一条皱纹射落太阳
省略掉的天女、天仙、天爷……还有万本天书

6
我想起夕阳时，砖巷，板桥，被桐树遮住了天空
夜色在前，没有头也伸不出手
农家的门窗习惯了四季敞开，天不在意
临盆的母体，有多少涵义

我欣赏着缝补衣裳，绣花的，有双眼皮的女人
爬过篱笆的瓜藤，是一种风情
水中的荷茎间发出叫声，作为归途
这是一滴水，它浇不灭火

7
长大了的人就守在这里娶婆娘嫁汉子
然后寻找一个人的教堂，隐藏秘密的人
沉静的时间像一张网，把所有的情话漏掉
这一天即使比你想去的地方还遥远

冬天的另一幅表情，有时并不寒冷
西风吹过，北风吹过，我植我在杯里，成一株水仙
麻雀成群归来，据说，它在夜半，拒绝一切来访者
村庄只有黑，其他颜色，都是道具

8
在高出水的地方，黑色甲克虫在上面沉思
树长哪里哪里虔诚
我动用了回家的一朵云，像空房子敞开的大门
每一只小鸟，每一只蚂蚁，被残冬俘虏后逃生

花开了谢，谢了开，冬去春来这样开着
雪落哪里哪里融化
黄鼠狼子给鸡拜年，鸭子最怕把一些事情说透
譬如今冬，看天鹅归来后怎样舒展眉头信天游

9
老宅子老树，古老的风俗，憎恨老了的人
太多的水道这般落寞着
河不死，船无岸
祖坟埋到好处就走出去，直到不能再走

风起落叶处，这座桥有两个名字，桥东和桥西
风筝对白云说，它也要上天了
象故事长着胡子
在大地这个角落，乡音没有过错，人也没有过错

10
可以允许船只抛锚，我流落荒岛
可以允许荒岛淹没，我爬到龟壳上
龟壳上长草，长松针，长细细的沙，野果遍地
水撤退，我去逗在身边降落的鸽子

太阳的背面，白蘑菇趴在地上
没有脚印的地方，头发是风的形象
听懂鸟声的人是潜伏乡间的鸟
"不管在哪里，我总是那遗失的部分。”

11
柳絮在白瓦黑瓦之檐跳动着奔跑
风起的时候，女人撩露美丽的臀部
说一些没边际的话
蚂蚁惊恐地封住洞口，不再辩白

时间慢下来，一棵树向村庄靠拢
我保持自己最糙的语言与乡人对话
花开最艳就是树木最痛的时候
我虔诚地弓起脊梁，湖水猛涨生长出爱

12
一条土生土长的农谚在天边放牧
让庄稼挺直成一片树林
斑鸠成群归来，池塘的莲开粉色的花
抬起头，和蓝透了的天空靠近

月亮飘飞，月光飘飞
一草一木总想植入《诗经》
我们谈论故乡，感情象水一样渗透
我们谈论水，生命以另一种方式苏醒


中年孤独
1
父母生我的地方是一块洼地
确切说是鲁中山区和鲁北平原的一块交叉地
我有时站到了命的外面，但相信土和水
 
婚纱照包裹了永恒的爱情
我从弯腰的地方，吹掸去尘土，甚至风和语言
在鸟的俯视下前行
 
散尽的烟花渐入佳境
我大摇大摆地走出村子，这诗很重，像脸色
都想慢下来，又渴望飞

2
田埂上堆放稻草，长满杂草，苦菜如饴甘甜
我举足而耕在祖宗的土地，颂扬甲虫生存的哲理
滚着太阳的草坡上，有诗人写乱的麦子
 
我望着冰山，倾听着，猪龙河，孝妇河，乌河的流水声
野百合默默地开，又默默地败
蘑菇伞下，成熟了乡野，失去它，万物无所存依
 
站立的泥土，在丘陵和山峦的厮杀中筑起平原
我手持一把刀子，削去水果残留的农药，一一找出真相

3
吨粮县的粮食储量，可以解决多少神圣问题
捧住这方水，就以为捧住石桥，人流和眼晴
闪着呼吸的星星，即使离开，也会回来
 
烟雨会受伤吗？游动的村庄在村庄游动
名字与名声无关紧要，总有几声蝉鸣，在眼睫上叫着
听天空的雷声如何响动
 
中国红是从太阳上采撷的，青花蓝是从月亮下绽放的
我的脊背弯了，弯成弓……

4
影子是诗的长跑者，记忆很低能
我的灵魂寄托在一年之中的第五季
化成一个裸女和朵朵玫瑰
 
下过的雨是八月雨，红莲东西两湖辽阔明净
她拥有变异派生的佳卉，听风吹来歌谣
回音在假山和假水之间匆匆跌落
 
八月雨从明末清初就开始往下落
这条水做的路，所有的时间都是原有的时间
一生的词汇都在不言之中，主宰……

5
世界一再告诉你有一首长长的长长的歌
超越种族、空间和光芒的情欲，爱和物性的释放
人的高度就是天和地的距离，被怀疑为另一种阴谋
 
高层楼房排阵，装束整齐，投影在柳泉北路
但见风尘仆仆的史家甲骨文，从洪荒中走出
老茧长在了刀子上，斧子上，锤子里，被墓群分割
 
那些不存在了的存在，比存在空虚，人们以为歌声仍在
作为会飞翔的动物，都争说要，要，要……
我的中年是痴情的中年，会有金黄的梦呓

6
历史有个缓缓坐下去的重量，嫁接在酸甜之间
虔诚的人渴望生出翅膀
我还没有在中年看见我，是因为中年走在了我前面
 
不论大姓小姓，籍贯都在桓台这样对峙
我们复活了远古野蛮的部落
黑的夜和深的爱静悄峭峭地，不喜欢辉煌
 
土地，阳光，灵魂，新的事物用各种情绪生成
蓝天蓝得让人想入非非
如果修一座龙王庙，一定会有人跪下来求雨

7
时间这东西，像咬着泥土落飞的叶子，如此迷离
我最大的隐私是莫名其妙的沦为诗人
一个人总该会错一次，刻入骨髓
 
地平线，那是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逆光的莲蓬，枯茎，它以弯腰的姿态提醒我
在诗歌中出现比在酒场中出现，更有种
 
你不需要再一次被时间被不贞的爱情击垮
太阳被出卖了，一切往事都留给远方
我是说，我的，你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8
设计师梳理着乡村，爱水的人，都经不住水的诱惑
一次又一次，没有一只手能接近你
真正的故事，和讲真正故事的人，慢慢老了
 
这地方没有名园，也没有古庙，旧居故居
在邀请你之前，只有湿地的鸟群
和温暖了一些日子的日出日落，以往的街市声
 
除此，你绝对会喜欢我的洼地方言，却羞于引用
望着马踏湖，多少年来，一直这样充满敬意地
该归巢了，明天再交给黎明托起，一次性完成眺望

9
有人在风中穿镇而过，狂草着你的头发
有齐地，有水乡，有烟雨中华严寺与炉姑庙的联想
我们爱着的人是我们这辈子去的最多的地方之一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大胆地睡在戏马台上
翻过来，收获月亮，翻过去，收获月光
喜欢写诗的男人，下令解散了他们的疆界
 
你远离我，或许是想探索关于别离的含义
任那些平时亲密的云，涂染唇和衣
如果你不介意肋骨的疼痛，尽可以这样做

10
黄河用它储存沙子，大海用它保存盐分
存在的都合理应改为合理的方存在
一个儿子的意义就是亲手把自己的父亲好好埋葬
 
人们远望风帆消逝的时候，我正望着你
而中年也可能正是少年，分娩出海洋之梦
一个蓝的天与我的心情一样，如果云覆盖整个瞳孔
 
语言成为多余，一切经验成为多余，最动人的是抬起头来
你知道，谁还与这个世界正在相爱
中年孤独，也是气势磅礴的孤独


转脸是一座雕像，侧身是一尊佛像
1
你不研究历史，很难捉弄文化
这与能力、水平、本事并无多大关联
其实，你看重的某些方面能超越常人
多半辈子伴着鬼的鼾声。很难想象
田野的鸡、河中的鸭以及餐桌上的野猪肉
包括你，竟属于同一个笨物。另一半是劝阻
劝呀劝得龇牙咧嘴，一颗大牙滚落还吮吸甜蜜的乳液
就象冬夜的梦里，四季的花坛里
天空蓝得如同一场盛大的消失

2
林黛玉以一世的眼泪还神瑛灌溉之恩
以自尊掩自卑。孙悟空挖空心思给白骨精写了一封信
以泼皮乱真假。我们的风骚，这个世界不懂
饥饿之鸟能穿过树林吃掉马
若百年的陶器也会在一个专家的手中死去
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
被后人雕塑。也许是高度近视的缘故
在火车站的暗光里，总会有一种呻吟
或者离去，或者永生
请你原谅我奔跑的脚和眼睛

3
斧头，能砍石头
锄头，能掘金子
它们把家族装进口袋，上帝一样赤脚而来
听一串的咳嗽声。最亲近的东西，在你来去无踪的语言内
生命前的生命没有预告寒潮的到来
任何细小的响动，你都无法躲开
把星星当作调光变色灯，彻夜扭动起来
一个女人，愿意变甜
愿意有一个秘密
彻底把太阳摁到月亮的对立面

4
松林中的凶猛野兽，不再惧怕猎人猎枪声
树叶是它的翅膀，风是吼叫声
跟着电影里的侦探，从电影院出来
闭上眼晴，风流而不下流
小河是大河的分支，并入母体
雨水是它的血液，雪花是乳汁
冬天已让给皮肉之苦
可以忽略湿气，忽略精神和物质
讲述的人，唯有跪下，才能免去独打
这不是我的恭维

5
县城以北，老家的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
只是一只水桶找不到水垛子
只是门前没了榆树，因为它生有一种盖盖虫
绿化带里不全是花草
宅子的四壁，还存有土坷垃砧过的痕迹
胡同已变成妇人们的集体客厅
她们熟悉的和我打着招呼，叫着我的小名和外号
她们的回声点燃了我

6
此刻，从小剧场开始
一条鱼蹦到我的手掌
一只鸟飞到我的肩上
鱼不吃鱼饵
鸟不吃鸟食
学习爬山虎，将村庄一一抬高
一个人，在夜里，想着远方的你
心情离泥土很远
闪烁的星星知道你的秘密
大雾就是全部的北方

7
上帝，把史书锁进抽屉里
转脸是一座雕像，侧身是一尊佛像
我在夜里制造王维或李白的大雪
和他们饮酒，聊天，废话连篇
我必须麻木
把月亮揽入怀中
也许会触到一只温柔的手
窗口的玫瑰开了吗，开了，看上去不是一朵
我爱上诗歌，这样的爱情，多么来之不易

8
站立的泥土，原是一粒草籽
并且注定是为灿烂的燃烧而生为灿烂的燃烧而长
多少续作《红楼梦》的人，向曹雪芹叫板
叫着叫着死了
水珠，卷进涡流
年轮，把灵魂摘走
死是一件最容易的事
像魔术，有的人很假，这是一类人
有的人很真，又是一类人

9
岁月浓缩在我的脊背上
反复的落叶
每修炼一年
北方大片的世界开始等待雪
这时候，水在人的身边
山也在眼前
一想到自己喜欢的星座也要东升西落
我便回到自己的体内
往外寄紫罗兰和蜂蜜

10
一只利剑插于天地间
没有刻度
鸟儿有不飞的愿望
索性和风站在一起
用想象和挖掘，破解驼峰里的秘密
听西北风，观察植物
一条黑夜爬行的蚯蚓
应该是阳光远远递过来的温暖与光阴
一场雪也是

11
在乡间，就是那块著名的田野，我体验我的女人
我真实地爱她，她的最隐秘的地方
如一封存放多年的爱情
我，被牵着，弯下腰
两把空了的椅子，它会升起一枚月亮
灯下就是一个夜晚
选择仅一次照耀的蓄存
来访的客人，五官已荒废了许久
只沿喜剧线索穿行

12
坠落下来的果实，开始寻找第一朵花的足迹
那些带刺的树，就让它们带刺好了
那样占有大地
也占有天空
人们开始修座公园，进进出出
也开始筑一条铁路，来来回回
村庄是一块遮羞布，正在进行高贵的门头装修
它的疼痛，牵动脸部的肌肉
语言成为多余


原色地
1
乡间路旁，有条小河流。涔涔地流过
闲话大摇大摆走出村子
红莲湖的月亮扁了，扁了又圆了
一颗星笔直地坠落下来，纵然开口
能说出的都是天色和脸色

2
我的半袖衬衣里，突然少了一只咬死人的蚊子
但心灵的深处干净了许多
你，走不动了
没看见那些玉米地里的女人
正在收获一场秋梦

3
张北路，柳泉北路，是路南北走向
果里大道，桓台大道，是道东西走向
工业街，中心大街，是街一直在出卖自尊
像戏马台，有老宅子，老树，以及马脱下的牙齿
却没有对等的人物迎大驾

4
秋天的伤中有一眼废弃井
背对太阳，谁知道这里还有幻想
小城的来历与诗歌的故乡有关
而无异中给某些人以出其不意的嘲弄
不是恭维，想必能顿有所悟

5
炊烟是一种文化，可以想象
如同明末清初，王渔洋离开小镇走进一首诗
小镇倒像是杂乱的花园
一排必是石头，一排必是砖瓦
寺庙的钟声敲打着夜空，声声空寂

6
高铁驶过，我知道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
有鸟飞过，你知道有什么被关在门外
风声听我的摆布
风声摆布我
烛火燃尽，不是为了夜色才仰视

7
播种者经过庄稼的掩盖，手捧白面，仰看星斗
像河水，是一种怀念，可以流走，也可以回来
树在帮你呼吸，不甘于天空的单调
如今，我把家乡淹没在里面
鱼启动了紧急响应，主子啊，请把我煮了吧

8
秋分之后，注定是个喝的季节
喝水，喝酒，喝情愫，喝得气喘吁吁
一口把月亮喝进碗里，一口把大海喝入心中
那被叫做乡土的方言，学习道义，学习纯粹，忘其所以
你早已摸透了小镇的虚弱，自然而然

9
四十多岁有了秃顶的苗头，智力等待开发
仿佛历史永远是象形结构
随便种上一棵树，就有绿意飘荡
我无非是想攀上去，回头俯瞰

10
更多时候，守一个袅袅婷婷的沉静
自然也就明白秋天这样蓝
虚幻为动物，植物，让我定居在世界的边缘
总会有一把年纪，摘下真正的成熟

11
月亮是寒冷的，从深处升起
你分明地记得，应该如何迎接雷雨的豪迈
把酒临风，自己只能属于无帆的船了
北方的男人更需要太阳

12
黄色落叶，褐色石头，各自风化着
一种是酒，一种是泪，最好不要兑饮
无所在，无所不在，小镇是不解的谜
想象力在它的前面飞翔……

13
苔藓和蕨类，构思出大海的早餐:日出的主题
苦生苦长苦中日子不苦
在看图识字的纸片上，使我想起第一次的爱情
像蜗牛与黄鹂鸟，梧桐树下歌唱天荒地老的爱

14
一块仁慈的土地，有马仰天长啸:晃眼的阳光
山前山后山中岁月有山
在一枚落叶的文字里，这是秋色染透乡间的景象
她让我怎样向鲁中山区鲁北平原，虔诚地鞠躬

15
眼光穿透山岩，如长风，如月影
乡村都被城镇占去了一半，出现纯阳体
一个人和一种精神，不在乎世俗的标价
就这样，把手垂下

16
你脱掉母胎，你背弃城廓
而这里，所有的欲望正在出没
剥掉外衣，让我眩目于万物的自由
像世界的爱，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