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心上的记忆
我总是忘不了一个人,一个连自己名号也没有的人。
他是逃荒来我们井湾里的。
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就听人喊他:牛保。他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娶不进一个婆娘。是因为他没有一栋像样的屋宇么?是因为他的心眼太实、性情太憨么?听人说土改时是给他分过房子的,他却复又把房子让给了被分出房子的人家。这当然就招来麻烦,说他是界限不清,立场不稳,作了地主的陪斗对象。还被人认为是个傻子。一直不派他做别的活路,专给队里放牛。牛保这绰号,大概也是那时候给取的罢。
我却是极愿意同牛保来往的。
那时,我年幼,还没有启蒙读书。闲在家里手脚痒痒,就常常地随着牛保进山放牛,如同他的身影儿。我是能吃上山里的种种野果呢。牛保上树摘野果,像一只灵虫儿,踩着空心步子,一屈一伸地,眨眼间就攀上树的顶端了。大自然真是慷慨,或杨梅、或酸枣或板栗……甜甜蜜蜜,诱惑结满枝头呢!有时,牛保还故意馋我、斜搁在树杈上,把顺手摘下的果子只顾往自己嘴里送,独个儿津津有味地吃,我急了,就大声嚷嚷:“牛保,牛保,快把果子扔下来给我吃嘛!”他却转过脸来,瞪着眼,很是认真地样子,“不准叫牛保,要喊我叔!”只要有好吃的东西饱口腹,我是不在乎喊他什么的,于是就山响地猛唤:叔叔叔叔叔叔!
牛保好快活哦!
他“嗖”地从树上滑下,一把就将我揽进胸怀,拼命地用嘴唇亲我用胡须扎我,似乎我就是一枚野果,真想把我也含进嘴里去。却是把我吓哭了。这时,他像从梦中醒过来,怔怔地看着我,看上一会忙向我陪不是,忙从衣兜里掏出野果子给我吃。
有鹧鸪在不远处啼唤:“哥哥——果!哥哥——果!”牛保在竖耳听鹧鸪的啼唤呢。静静地,如一根树桩。
牛保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
井湾里不缺少树木,牛棚自然很是宽敞。牛保用楠竹篾央杉木皮圈小小一角天地当厨,一套被子就摊开在牛棚楼上的稻草窝里。冬天的暖和是不用说的,只是夏天到来,日子就难挨了。蚊虫们极是可恶,吸人家血,还唱着动听的歌呢。
牛保是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的。
夏天的夜晚,男人们都去了学校的操场坪。那儿地势颇高,又正处井湾里的村口上,是一个乘凉的好去处。男人们自备了长凳,或坐或躺,四仰八叉,一任凉风儿遍身抚摸。这样的时候,他们自然是离不开谁家的媳妇奶子肥,谁家的婆娘屁股壮之类的话题。
却只有牛保独个儿躺在牛棚的寂寞里。
鬼使神差一般,有天晚上,我竟想起该去陪一陪牛保,也算是作一种他常为我摘野果吃的报答罢。来到牛棚边,我怔住了:牛棚里有人在说话儿呢。脑海里立即便叠印出神话里牛郎与老牛对话的情景来,就很是好奇,蹑手蹑脚地,向牛棚里摸去……
然而牛牯在独自反刍。
纳闷间,就觉得有人影儿在眼前一晃,便风一般飘远了。那身影儿很是熟悉,似乎像我家婶子,却不敢肯定。我叔死后,婶子是很少出过大门的,何况这是夜晚呢,我想辨认清楚,却是待我回眸,朦胧的月辉里,只剩下空空的足音了。
悻悻然,我循来路回家去。却有歌声尾随着我呃:
单身汉、赛神仙
一床被子呃,
垫一边,盖一边
一个人上床呃
全家眠……
嘶哑的嗓音里,却饱含着满足的快慰哦!
回到家中,见婶子正坐在堂屋门口,神情专注,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或思想着什么,就不敢再多嘴多舌去打听她刚才是否去过牛棚。倒是婶子把我叫住,说是讲故事给我听。却尽讲些吓人的鬼故事,并且还极是认真地告诫我,嘱我入夜不要去外面乱跑,那样,会撞上鬼的……说着,仿佛变戏法一般,把一颗甜甜蜜蜜的大酸枣儿塞进了我的嘴里。
抬头望天空,繁星闪着耀着,迷乱极了。
我是再没有提起过那一件事情的。
一如往常,抿着张小小馋嘴,我尾随在牛保身后进山放牛。只是,我似乎觉得,牛保却把那支有关单身汉的歌子唱得更是勤了:
单身汉,赛神仙
半升米呃
下炉罐
一个人吃饱呃
全家欢……
然而,倏忽有一天,牛保所唱的歌子音调却变了,变得沉缓、变得忧郁了:
单身汉,赛神仙
遭起病来呃
喊皇天
喝水不得水进口
吃饭不得饭来咽
天下的神仙呃
泪涟涟……
也只有那一回,我算是真正地听懂了牛保的歌唱——他分明是在哭诉呵!忙回顾左右前后,想找寻与我有同感的人,却只看到我的婶子,她正木立自家的阶前,痴痴地望着我们呢。
牛保的歌声便戛然止了。
长长地一声喟叹,牛居然也放慢了脚步。
似是有某种感应,牛保就回过头去,与我婶子在遥遥相望呢。他们双目相触后,还彼此用手打着哑语……我是看得非常清楚的,这样的时候,牛保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熠熠的光辉……这是干什么?朦朦胧胧地,就有了一份担心在折磨着小小年纪的我:他们不会出事罢?终于是进了山的。在大山宽厚的怀抱里,我是变得更加幼小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在脑后,只吵着嚷着要牛保帮我摘野果吃。这一回,牛保根本就来不及馋我,只顾把所摘的野果全塞进我的衣兜,并嘱我不要乱走动,替他守好牛。但是,在当时,我就为什么没有觉出他的神色和言行都是那样地魂不守舍呢?
鹧鸪声声:哥哥——果!哥哥——果!
却是不见了牛保的身影。
这就乐得我一个人逍遥自在了。仰躺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温馨山坡上,吃着甜甜蜜蜜的野果,双睛微微眯着,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白云相互追逐得极是开心的样子,就想那云朵儿也是耐不住孤独和寂寞的呀!这样想着的时候,陡然便有了喧嚷声灌入我的耳门:
快来人呀!来捉公牛呐……
歇斯底里的喊叫。真是一方一风俗,在我们井湾里,公牛指的是与人家媳妇偷情的野男人,这种人,一旦被当场捉住,轻则会断腿或糟踏阳物,重则送了性命也无处申冤的。立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像是被黄蜂刺杀了一般地弹跳起来,循声望去——果然被追赶的是牛保,而且是光着赤条条的身子……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畜类居然有如此通人性、懂感情的,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牛保放牧了多年的那头壮实牛牯,竟几乎腾空而起,箭一般地射向追逐着它主人的人们……
愤怒的蹄声把两面的群山也惊得呆了。
整个井湾里就惴惴不安,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