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之光(组诗)

 

之一
 
七月的长沙不再隐藏。
 
树上的蝉，在叫声里磨刀，
那些平时疏于倾听的耳朵，
还浸泡在空气的灼烫中，
它们尚能听清金属的撞击。
 
当盾构机带着王者的尊荣重返地面，
定然会想起那些掘进中的日夜，
继而怀念刀盘上的硬质合金，
是如何让所有的坚硬变得柔软。
不断被切割和辗磨的石块，
不过是传送带上的流水。
 
那是在太阳和月亮照不见的地方，
它们的潜行只让灯光看见，
如同它们内部的光，
只提前照亮地下的宫殿，
那里有蛛网般密布的道途，
在不断拓展着梦想的边界。 
 
之二
 
一群挖掘机在坪地上排起长队，
它们高举的手臂，是钢铁的丛林。
 
一群跑过来和它们合影的诗人，
摆出各种姿势，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他们在诗中找到的重金属，格外分明。
 
有人想到希尼的一首叫《挖掘》的短诗，
能够支配这个动词的，
只是一把铁铲，或者一支笔。
一个指向具象的泥土，
一个指向抽象的岩层。
 
该挖的挖，该填的填，
所有的不平都抵不过技术和强力，
这是语言之所以黯淡的原因。 
 
之三
 
图片上低垂的稻穗，
如同倾泄的瀑布。
 
他站在跟前，仿佛从未离去，
这个喜欢拉小提琴的老人，
他的凝视里有一生的挚爱。
 
当他在一株水稻前弯腰，
我们咽下的每一粒米饭，
都能找到它们的前世和今生。
 
这世上似乎没有一种光，
可以取代这样的金黄。
 
此刻，它就悬挂在一面墙上，
用无声的喷涌盖过所有的喧哗。 
 
之四
 
手里捏着一张“G”字开头的车票，
在靠窗的位置，你会看到不一样的万物，
无论是群山、田畴、民舍，还是树林和小路，
它们都有一张善变的脸，和一副扭曲的外形，
都在往与你相反的方向狂奔，漂移。
在你正要接近的时候，它们一眨眼就会消失，
就连蓝天和白云也开始跟你绕圈子，
它们对大地的监管有点恍惚，走神，
很显然，速度太快会带来某种幻觉。
 
车厢内的电子显示屏上，数字在不停地跳舞，
和车厢内的温度一起，跳红色的阿拉伯之舞。
你随手从椅背的口袋里抽出一本《旅行》，
那里有许多你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现在你不再害怕这些数字，在高铁面前，
公里与小时通过长期的对峙，不再相互消磨，
它们达成一种默契：为生活的慢，所以更快。
这意味着距离并没有缩短，只是时间被节省下来。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变得触手可及。
那些爬在篱上的蔷薇跟昨天一样，开碎碎的花，
它们在你的身边热闹而又安静，你坐在那里，
沏上一壶茶，轻易就想起千里之外的事情。
 
你的高铁又开始在某个隧道里穿行，它呼啸着，
风在背后费劲地追赶，让那个跌倒又爬起的人，
在某一个瞬间同时看到自己的未来和过去。
此时，耳机里响起一个女生唱的《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整整一个下午，你沉浸在一张藤椅里，
碧螺春的清香让这处庭院变得陌生而又熟悉。
你终于起身，时间表现得像个得体的侍从，
它鞠躬，带着一种久违的优雅和谦卑，
它的新口音在空中像是打了一个手势：
“先生，跟我来，请带好你的行李。”
 
你不再感到惊诧，你只是又一次坐下，
藤椅变成软椅，然后再一次起身。
你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像一个大型的魔术现场，
自动门一开，刚刚失踪的你又回到曾经的站台。
夹杂在人潮的汹涌中，你不再质问眼前的世界。
你确信有一种快，不只是相对于你的迟疑。 
 
之五
 
指示灯在不停地闪烁，
那是天河里眨着眼的星星。
 
这个由数字构建的宇宙，
被压缩在排列齐整的柜机里，
让每一秒钟都紧张到快要窒息。
 
数字在繁殖，分裂，
数字在删减，吞噬，
数字在对抗宿敌，
数字在寻找盟友，
数字在指挥着它们的大军，
数字的潮水在占领一个又一个山头，
数字的堡垒被一个个攻克。
气球一样膨胀的数字，
因被视为异端而遭受孤立的数字，
戴着纠错红袖章的数字，
感染新冠后行迹无处可藏的数字，
相生相克的数字，
相亲相爱的数字，
小规模的数字，
大吨位的数字，
相互算计的数字，
共谋的数字，
肩头扛着N次方的数字，
装有烈性炸药的数字，
云一样聚集的数字，
在阳光下暴晒的数字，
在月夜里隐藏的数字……
 
它们的快，总是比快更快，
还不忘带上气喘吁吁的我们，
与整个世界，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