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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将生命中未解的部分,留给诗歌

——读诗人三泉的诗

2023-09-05 作者:程广丽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程广丽,河南唐河人,哲学博士,教授,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生命哲学家狄尔泰以对生命的理解为主线,坚持从社会历史和文化的角度来看待生命的发生与发展。他认为,在丰富多样的生命样态里,精神和文化世界才是生命最真实的构成,因此,他试图用意志、情感等来穷尽生命的本质。后来的柏格森沿着狄尔泰所开创的“生命是世界的本原”的思路,将生命视为一个“内化”于思想之动力的、绵延在历史、时间和实践中的生生不息的存在,人们唯有通过直觉方可体验和把握生命,让生命在内含着“质的多样性”和丰盈的流动性里,迸发绵延不息的“意识流”。读诗人三泉的诗,你会被诗里倾泻而下的漩涡之流和绵延的“生命之流”而触动,你会被其中蕴含的丰富的生命哲学思想所折服,你会发现,在诗人的笔下,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厚重,如此自由,如此不朽而又令人着迷。更为重要的是,你会感到,在厚重、自由、不朽和令人着迷的生命之河中,有着太多未解的东西,请诗歌来承载和挽留。

  三泉追问“时间”方式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感慨时间的流逝、剥夺或者馈赠,而以“时间被我用掉”为核心,用“我证明我是时间的边缘”来思虑时间的刻度、厚度与温度,把时间搁置在生死之上,赋予其完整的生存本质和形上慰藉。即便如此,“我永远差一点,写出它。”这一句,把对时间的把握,再一次推向了时间的深渊。我认为,这与海德格尔对时间的理解有着同质之处。海德格尔以现象学为基本的思路进入,力求探究人的生存论视角下时间的本源问题,把流俗的时间境域指向走向自身、回到自身最后又在自身中逗留。打破空间共时性的广延,回到时间的本真性延展里,诗人三泉和海德格尔提醒我们,每一个根植于时间性而又拘泥于在本真而源出的时间向度里的我们,究竟该如此存在?如何摆脱“天命”的纠缠而通达本真的自我?

  在对时间的本体论追思里,三泉眼中的“少女”,是一个在大雾附体、年代升腾以及山谷成为真实的虚空的背景下,山谷上即将消散的苍茫。这里的时间,岂是“具有任性的美”可以刻画得了的?我们可以以无比具象而质感的方式交换和归还山的高度,我们,即便在山顶,即便结伴而行,何以看到时间“自己的台阶”?何以在拖不住的落日的脚步里呈现出来?尤其是那些早行的人,在哪里,可以接住“我向时间发出的邀请函”?谁不是“一直在过剩下的时光”?

  “用一座钟来模仿时间,用一艘船来模仿大海”,其结果的确是“只有秒针在不断撞击夜幕下的海”。诗人留给我们的问题是:除了空荡和寂静以及颠簸的船,还有什么可以感知和领悟神的召唤?《悲剧的诞生》是否靠近大海的尽头?无论是日神精神还是酒神精神,能否将悲剧交付给时间性和反复性?如果可以,尼采何以安置他眼中的永恒,在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何以透过生活之镜,建构起一种强大的生命意志支撑起来的意志哲学?生活在险境中的人们,何以在与尼采刻画的酒神之“醉”中浑然忘我?

  “点上一支烟,我就要经过村庄/在一缕烟的地方,我呆了不到一根烟的时间。/一根烟熄灭的时候,一缕烟是不是还在飘荡?”把烟、村庄和时间搁置在一起,诗人意在提醒我们思考:一根烟和一缕烟,是不是可以成为时间的载体?一个村庄,是不是可以在时间的升腾里,把生命的内涵和外延输送给短暂?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用“漂泊的人,收割了眼前的风景/随遇而安的草,却种下时间”来回答?除去隐喻和暗示,时间与烟的内在关联,是不是像一片我用模糊的爱来关爱着的“苔藓”?

  对于一个“并没有鸟住进来”的人工搭建的金属鸟巢来说,它承载得了多少虚空和真实的幻影?它为何会让诗人“在这个下午,不停地仰望”呢?时间从来不语,却回答了任何问题。因为,“当一切慢下来,当衰老来临/我的身体,竟有几分顺从”。问题是,现在的我,在与青春年少时的“我”的对视里,我果真顺从了吗?再过十年,我还会顺从吗?“我”为什么会“一直死心塌地,活在一个人的空白处”?即便我“经过一个像教堂一样的桥洞”,即便“我从没见过一座像桥一样的教堂”,是不是就可以轻易实现“桥上的人交出人家,桥下的人交出天堂”的愿望?在爱与救赎中,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径自抵达一个无需自渡的天堂?如果有来生,那个断了臂的维纳斯,是否可以逃离神的惩罚,成为一把刀的审判者?所在时间的流逝里,所有被抚平的回忆,所有被熨帖的悲伤,都终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与我们共在。

  在“大海不停地放大悲伤”的境遇中,诗人断定这是无法治愈的大海,而海岸“无数次宽恕了对方”。“我仍坚持它未知的部分”,看到的是大海“无法挣脱大地的牢笼”。“我已习惯了悲伤:/万物都在重复,只有死亡不会”。“这样的追问,耗尽了剩下的悲伤”。诗人应该是认同了海德格尔关于“此在”命运的判定:语言是存在的家,共通于所有存在者的存在当中。面对生命的广阔与无垠,诗人看到,所有的“此在”都在世界中存在,并与他人共在,最终都挣脱不了死亡。我们永远都不应该忽视这些,是因为我们永远都不能遗忘存在本身。“在世界之中存在”,不仅是时间性得以呈现的生存论根据,更是亚里士多德在对时间与灵魂的叩问中所发出的灵魂的呐喊。因此,诗人习惯了的悲伤,正是对现代人普遍的生命状态的揭示与呈现,也是对人生永远深情的期待与向往。

  在文字的浩瀚星空里,如何思考人生的沉浮与恒定,生命的无常与定数,如何与不完美的世界和解,三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关注着人类的宏大命运,也关注个体生命的心灵际遇。这种精神度性的向度,在物质主义泛滥的今天,尤为难能可贵。“三月的桃花开了/再过几天,樱花也要开。上个春天没想明白的/这个春天,要再想一遍。腊梅已卸掉身上的黄金/万物有从容之美”。还有“向日葵”的金黄和饱满,一支“芦花替我“饱读人间的浩瀚”,被拉直的孟姜女河,黑暗中佝偻着身体挖煤的矿工,“青花瓷”抚摸我,让我感到空虚里有着现实的肋骨,“蝴蝶兰”让春天流下了第一滴泪水,阳光、雨露,以及触手可及的幸福……这会是多少人内心深处的尘埃与憧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有一句诗说:生活不过如此,但也不能停止期待。与生命的真实与美好相遇,诗人对万物进行了重新安排,给他们一个硕大而悠长的精神图鉴。以朴素的语言书写万物的卑微之美,书写无名者的尊严与意义,以轻盈叙述沉痛,是诗人诗歌语言的一个重要特色。万物卑微的存在,一点一点都演化成了时间,落在生命丰腴的羽翼上,像“秋水一样缠绵的淬火,吻着我战栗的身体”。在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时间深处,你是否感受到一场气势汹涌的思想飓风骤然降临?在无边的空旷里,时间安抚着生命,生命安抚着时间,到了最后,所有存在的现实和不存在的现实,一并归功于一场不存在的雨。诗人听到了时间的声音,那是“牛粪落地的声音/有着尚未消尽的草料味”。真正的同情是富有积极的精神,力竭也不歇息。诗人以一颗慈悲的心灵,对真对善对美进行着热爱与颂扬。其实,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当悲伤作为一种叙述的方式,快乐之光自然也就散落其中。

  爱默生说,一个伟大的灵魂,会强化思想和生命。三泉诗中的意象简单,干净,纯粹,像一个疲惫的午后,给你寄过来的一杯清茶,或阴霾之后,你的心头突然映照进来的一缕阳光。待茶香飘过,阳光掠过,而后慢慢升腾起来的寂静,萦绕在时间的边缘,一点一点,浸透到你的身体里。在浸透的过程中,生命的每一个神经,都被时间触碰,赤裸裸地。诗人非常善于“留白”,善于以逻辑自洽的方式,让事物走向事物,让时间澄明时间。在对日常事物的精神图鉴里,我们看到的是诗人以独特的方式,把自己意向中的自在之物和自然物象,以哲学的方式将它们起来,然后对其进行行下的渲染和思想的延伸,实现着一个圆润而完整的精神契合。三泉拒绝伪抒情和“假感觉”,拒绝乏味和空洞的写作,他坚持有感而发,借助自然万物,实现了他对生命本体的深度思索和诗化表达。与天地万物的交融交往中,诗人探寻着生命的真谛与精神的秘境,追索着精神家园与情感世界的真相。三泉的诗句,是饱蘸阅尽人世沧桑后的纯情,是审视慎思万事万物后的怅然。浩瀚的宇宙深处,寄予了他他冷峻后的炙热、炙热后的冷峻的深层图景。

  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是我们赖以拥有世界的方式,也是世界上唯一合理的根据,然而语言是有边界的,语言的边界即是世界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为此,事物分为两种:可以说的与不可以说的,可以思想的与不可思想的。维特根斯坦要为他们划出界限,从而为世界划出界限。对于不可说的和不可思想的部分,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在庄子看来,世界的本质是“道”,它蕴含了人的本体存在和宇宙的自然存在,然而,“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不当名。……道无问,问无应。”“道”是无法言说的,如果一定要说,那也一定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庄子主张得“意”而忘“言”,“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才是获得“道”的正确途径。做到忘“言”是非常有难度的,三泉的诗中流露的“言”不多,这就需要我们去细细品味其中的“意”。少言的背后,是思想的波涛汹涌。在自我固守的热爱与浪漫里,诗人已经形成了自我语言风格上的“辨识度”,他用词用字的精准和凝练,令人叹服。读三泉的诗,你无需走进语言迷宫,通过他者抵达自我。无论他写生命的不屈与顽强,还是人性的幽深与阔达,都让我们有“意无穷”之感。他的很多诗句,读后会渗入你的肌肤,让你无法抖落得掉。他提醒我们学会思考,每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如何在孤寂与落寞之处,尝试着与更广阔世界的连接方式。无疑,这是一个诗人的灵魂发出的声响,澄明而透亮,激情满满而又自由自在。

  当然,对于读者来说,要想获至“意无穷”的深意,也并非易事。即便是语言到达的部分,我们是否可以把握生命的全部,祈求一览无余?结构主义大师阿尔都塞认为,任何一个读者都不能直接从作者所直接呈现的文字中获得信息,我们应当穿透作者有形的文字,读出“空白”部分和“失语”的内容来。唯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把握作者写作的意图和他隐性的理论架构。“视觉主义”的限度在于无法把握作者“未写出的”部分,而那些“未写出来”的内容,则是更为真实的和重要的。三泉说,他的诗歌有很多“不适合发表”。我一直认为,大多数时候,诗歌是写给自己的,不用刻意遣词,不必顾忌修辞,让自己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一次寂寞的撞击和高级的对话,避开所有的纷纷扰扰。诗人、诗歌评论家王家新说,“诗人应具有历史感和时间意识,应在一个更广阔、深远的历史时空下来把握自己的写作”。坚守着对于生命、对于美好、对于热爱、对于生死的省察与深思,三泉的笔触一点点深入到活着的人们的精神世界的高处:无论他赞美还是贬抑,无论他声调高亢还是低沉,他的诗思,都显得那么的完满而圆融,平和而深刻。诗意是一个有机的、生长着的概念,诗人三泉以他自己的方式,对诗意进行了自己的回答。我们都是尘世的玩具,我们都是神的孩子。在尘世与神性之间,在奔流不息的生命里,诗歌的光芒永在。“被拉直的孟姜女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语”;“后来人,再也不会对着一条河忧伤了/一条没有关节的河,再也不会疼痛”。在我看来,这几句诗,放过了生命与时间的内在纠缠,写尽了悲欢与生活的相互关联。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浮生未歇,但一直有人万千流连。挪威作家让.约翰森在他的《生命是一条河流》中说,生命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机会,它是一条脆弱的河流,不要问你从生命中得到了什么,要去问生命从你这里得到了什么。只有明白了什么的意义,才会无惧生命的起落。读诗人三泉的诗,你会获得同样的感受。在单向不可逆的生命河流里,让诗歌,温暖你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也让诗歌,回击你内心最为坚硬的部分吧。请给生命中那些未解的部分,留给诗歌。读诗人三泉的诗,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期待,在清静放旷之处,我们可以带着对生命意义的多重追问,让诗的荒谬对抗一切,让诗歌重建生活的意义感,抵达里克尔所期望的“建立起一座庙宇,在你们的听觉深处”的精神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