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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辉映

2024-11-20 作者:舒洁 | 来源:《收获》 | 阅读:
载《收获》2024年第六期。舒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
  
  
  十五年前某晚,在茅台镇,姚辉陪我们喝酒。席间,姚辉问我,这酒如何?我答,我怎么感觉这酒是假的?姚辉微笑着说,这说明,你以前喝的大都是假酒。
  贵州出好酒,也出好诗和好诗人,姚辉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位。面对他,看着他飘逸卷曲的长发,我常常恍惚,不知为何,我总会联想到忧郁多情的诗人莱蒙托夫和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格里格。在姚辉内敛的气质里,有醇醪的沉淀,可谓深藏不露。
  在人间烟火中,酒的气息历久弥新,也最为独特迷人。诗歌也是。通读姚辉的长诗集《致敬李白》,在字里行间,我能看见的复活,不是仙风道骨的李白,是醉意朦胧的李白在时光深处独自吟唱。
  在贵州,乃至全国诗歌界,姚辉的诗品与人品都是上乘的,他写作独辟蹊径,待人诚挚友善,语境掩藏锋芒;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谦谦君子,置身黔北山中,品酒赏月,神思万里山河安宁。于是,他这样对世界说:
  
  “一个人正成为泥土和雨滴的备忘录:泥土热握火焰,而雨经历的骨骼超越风声——一个人,面对手势顶端的高原,说出,整个冬天即将靠近的奇迹。”
  
  这个奇迹的诗意补充是,接受时间之赐。姚辉已经向时间回馈长诗集《致敬李白》《海龙囤》,散文诗集《对时间有所警觉》《在高原上》,诗集《火焰中的时间》《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在春天之前》《另外的人》《收集风声的人》《经过我们脸色的那些时光》《群山之侧》《冷暖研究》,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心血之章。这当然不会是全部,作为一个诗人,姚辉的写作正值旺年,在散文诗《当塆》的开篇,姚辉敬献给土地的颂词充满了对人与神的双重敬畏:
  
  “神从幼童咿呀的幸福中醒来,像一粒稻种,神在田畴上翔舞。神的记忆也有差错,他忽略了道路绕过黄昏后的那一部分弯曲,他比稻种,迟到了一步。”
  
  姚辉的这些诗篇,携着酒香沿赤水河而下,向远方逐渐飘散,这种慈悲的气息不会消失,它融入风中,有一丝丝舞动,就如梦幻中的精灵。我们对姚辉的期待,也只有通过诗歌,才能抵达更高处。
  近读2023年第九期《作家》杂志姚辉的18首新作《虚构的人》,他给了我们期待的理由。还是在《当塆》的开篇,姚辉说:“谁是稻粒和神的儿子?风雨不期而至,将布纹上的天色提升到祖母的回望间——哦,祖母不断苍老,儿孙们的咿呀,不断延续。”
  这也是诗歌的延续。姚辉的出现,实为薪火相传。在黔北,在中国新时期诗歌史上,在姚辉之前,这片丰饶的土地养育了两位重要的诗人,他们是黎焕颐、李发模。当然,就诗风和诗歌语境而言,姚辉的诗歌更具现代性。如果把姚辉的两位前辈诗人比喻为令他仰望的两座故园的山峰,那么,姚辉就是走出山谷,沿河而行,发现了远方世界的人。他通过诗歌发出的声音,与这个“远方”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在一个全新的视野中,姚辉的诗歌美学体现在对语言的淬炼上,他的一些诗歌意象,尤其是诗歌感觉,清晰可见欧美诗歌的影响。可是,姚辉依托的精神背景没有发生位移,他的乡音也没有改变,在他的血液里,至今流淌着对故地当塆割舍不断的亲情,是在对当塆的一再回望中,他选择了倾诉,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我歌唱着——
  我们的诺言,正明亮地,缀在天上。
  我,已有理由,出示最后一丝温暖的感激。
  
  姚辉是这样一位诗人,他拥有自己精神的山地河流,他善于分享,存在于时间中的一切——往昔、现在、未来,那一丝一缕的光影,从山顶一闪而过的飞鸟,在泥土里萌芽的稻种,慢慢老去的人,新生婴儿的哭声;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以孤行者的身份踱步其间。那个时刻,他也在倾听,他虔诚的感知推动了想象,新颖、干净、火热、独特的诗歌语言纷至沓来。在黔北一隅的某一盏灯光下,他与不止一个诗神相遇,他们对话,夜色在身边无声燃烧。在如此的过程里,姚辉惊异于刚刚出现的分行文字,是这种赐予,让姚辉成为一位感念天地大恩的人。在他的诗集中,我能看到被诗句连缀的夜晚,形态就如圣地上的河流。
  
  
  被姚辉寄寓了无限怀想的当塆,是他的出生地。那是1965年元月的某日,当塆接生了一个未来的诗人。四十八年后,在金秋十月,姚辉为当塆敬献了颂词一样美丽的诗篇《当塆》,以此为标志,姚辉的写作生涯获得了故地的恩准与认同。
  那是一片福地,舒缓的丘陵地带犹如凝固的海浪,随处可见葱茏的树木。在当塆所处的那片古老的乡土里,有赤水河支流桐梓河。在河岸远眺,大娄山脉隐伏于苍茫中,像一艘巨轮分开赤水河与乌江。这是自然的分水岭。而当塆之于姚辉,则是生命的分水岭,在他的充满了幻想的少年时代,是仁慈的当塆,为他指明了一种路途。那也是关于未来的,一个人的一生,他的抉择、行走、思考与爱,当他在途中获得人生的第一首诗歌时,他就为此生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个核心坐标——爱,它永恒不朽的起始一定属于瞬间的抉择。抉择后,那是什么样的路途?在前行十里就是异地的云贵高原,姚辉在哲思闪耀的《当塆》中确认了这样的定义——
  
  “谁说出天地荒芜的理由?以什么方式言说?鸟的四月彤红一片,我在我们艰难的幸福里,辨认,一种生涯无尽的欣喜。”
  
  这是一个诗人,一个四十八岁的诗人,在回望恩赐之地时写下的诗篇。从中,在拟人化的描述中,我们依然可以觅见白云绕山,一个雨季以怎样的气息深深吸引着耽于沉思的少年。
  1978年,十二岁的姚辉读完初二,从老家的高大坪小学转到大坝小学读初三,其父亲即在大坝小学任教。回溯少年,那应该是姚辉对“远方”这个概念刚刚萌生想象的时期,一个依山傍水而生的孩子,他的“远方”是河流的彼岸,是大山的那边。对少年姚辉来说,“远方”究竟是什么?那是未知、神秘、神往、神奇、新奇、陌生、诱惑、渴望,那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梦幻;后来,姚辉就懂了,他在少年时代轻轻触碰的“远方的边缘”,就是如高原辉映一样的诗歌!当姚辉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时候,昔日的那个“远方”,就如沃尔特·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中所说的那样,是“尽然崇高的道路”。
  姚辉接受了辉映。
  1979年,在初中毕业后,他考入仁怀县城中枢镇仁怀一中读高中。这个时候,他距离某种启示就近了。那是光一样的奇迹,在到来时悄无声息。姚辉不知道的是,启示出现的标志,不是他在早春清冷的河边迎来自己十四岁的生日,而是即将迈向通达远方的路口。至此,在少年姚辉的视觉中,真实的远方呈现了。
  1981年,十六岁的姚辉开始驻足阅读学校和街头墙报上的诗歌,他知道,班上一个同学也在写诗。于是,姚辉就开始了——最初出现在稿纸上的文字,果真如梦幻在飞。是啊,再过一些年,我们依然会问,1981年之于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对于诗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那个年代如何深深影响并改变了我们?
  1982年,姚辉考入遵义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在校期间参与组建“光之子"诗社,刻印油印诗刊《光之子》。这个内刊仅出了一期,但却留下了那个年代最为鲜明的精神印痕。
  1983年5月,遵义举办了影响巨大的遵义诗会,著名诗人雁翼、孙静轩、黎焕颐、雷抒雁、北岛、顾城等参加,姚辉作为学生代表与会。同月,遵义地区文联编辑的内刊《播风》发表了姚辉的第一首铅印短诗《影子》——
  
  我对我的影子点头,招手
  我的影子对我招手,点头
  我疑心最先嘲笑我的
  就是自己的影子
  
  发表诗歌处女作《影子》时,姚辉十八岁。歌德写作《少年维特之烦恼》时二十五岁。列夫·托尔斯泰写作《童年时代》时二十三岁。舒婷写作《致橡树》时二十五岁。北岛写作《回答》时二十七岁。肖洛霍夫写作《静静的顿河》时二十一岁。里尔克决定当诗人时十六岁。……
  我所列举的实例,不是让姚辉与他们比肩。每一个写作者对生命、自然、命运的体验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我的意思是,当姚辉在自己的四行诗歌里观望身影时,他就接近了未知,同时听到了陌生而亲切的呼唤。
  
  
  仁怀市高大坪镇街道邻近的当塆村,当年只有十二户人家。在姚辉家不远处,有一条无名河,源于“银水水库”,东流十多里别称五岔河。桐梓河也流经姚辉度过少年时代的乡镇,距离姚辉家也是十余华里。再远处,就是官渡河、赤水河了。黔北河流的谱系,这些生动的名词,使少年姚辉在水的谱系中分辨了自然四季。溪流、河流,这自然世界的血脉,不仅滋养了那片土地,也给予了一个懵懂少年以新奇的幻想和激励。多年以后,当我在皖中合肥的天鹅湖畔静心阅读姚辉的六部诗集时,我发现,水的意象随处可见,在诗歌的缝隙,甚至可闻水声。
  姚辉从十二岁起离家上学,每逢周六跟随父亲步行十里回家,周日再与父亲一起步行返校。姚辉说,就从十二岁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属于远方了。
  我能理解姚辉。
  我依稀记得,在我十二岁夏天的某夜,我和一些伙伴站在一道草坡上,我们面对着老哈河与燕山。那夜我想,远方有尽头吗?如果有,那尽头是什么?问题是,我接着想,应该说,在每一个少年的心中都有离家出走的念头——远方,那种魅惑的无形牵引,真的是难以抗拒。对于少年时代的我们,远方就是迷人的传说,像传说里的天堂,那里没有坏人,只有美丽的天使和香甜的食物。
  到遵义就读大学,被少年记忆集合的想象,在某个瞬间成为姚辉写作诗歌的推动。这时,他认定自己已经在故地当塆的远方了,他不再是那个跟随父亲往返当塆和初中校园的少年了。刚刚接近诗歌世界,姚辉就听到了更遥远的回响,那是一代诗人的心灵,在一个黄金年代,直面大地山河发出的声音,持久而澎湃。
  姚辉在读高中时就开始写诗了。他告诉我,那时也不知该写什么。他记得最早写的是眼、耳、手之类与身体有关的东西。我会心而笑。我想对姚辉说,这没有错的,写作诗歌,从人的视觉、听觉、触觉开始,由嗅觉到知觉,谁也不能改变初始,谁也无力改变从知觉到直觉的时间。姚辉写作短诗《影子》,就是通过视觉反观自身的方式,他的这首首次成为铅字的诗歌,其意义就如精神的奠基,尽管他在凝视这个“影子“时心怀忐忑,但他永远也不会否认因这首诗歌所产生的、对缪斯的热爱和崇敬。他的十八岁的记忆,因《影子》而被深深铭记。我相信,在后来的生活中,姚辉曾经多此凝望诗歌中的“影子”,否则也就不会写作出如《收集风声的人》这样含蓄隽永的诗集了。直觉,在一个优秀诗人那里,不是所谓灵感,而是醒着的灵魂始终记得通向神祇所在的捷径。
  
  它们途经意料之外的梦境
  比穿越所有风化的幸福更难 光
  弯曲成某种细致的警惕 这些
  源自刀刃的魂灵 需要花费多少骄傲
  才能找到照耀自己的勇气?
  
  诗歌引自姚辉的诗歌《光》。这是一首充满了感念的诗,这个诗人从他十八岁的“影子”中走来,在灿烂的光芒下还原了真实——爱、痛、发现、顿悟、问询、结论,就在诗歌之光的反射里,有一条路径清晰可见,远方的地平线连着碧空。
  姚辉唯独没有质疑,他有失落,在《光》的铺垫中,他确认最微小的生命也有喜悦,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来自崇高的诞生。在人类最深的怀念下,一定存在流泪的仪式,比如祭祀,比如碑与墓志铭。
  姚辉的失落是面对某种亡失的——“她们在墓碑上沉睡”,它们,它们曾是我们的近邻,哪怕一只昆虫也会接住飘落的尘埃。在《光》接近尾声的时候,姚辉描述了火焰,在燃烧“突然跃起”的瞬间,“光 听见自己无辜的质询”。姚辉的诗歌,他的哲理深刻的倾吐,深藏于他平和的外表下,他洞悉很多,除了诗歌,他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理解,对于一个诗人,这就是孤独。
  姚辉不会否认,这样的孤独,是一个诗人在安宁中所迎接的神迹,那还是光。在《人间的河》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笃定:
  
  我们需要一条来自天穹的河
  让它将苦难掩藏在最深的河床下
  让它在断裂过的浆声上 堆积
  所有波涛坚韧的幸福
  
  
  1984年9月,《星星》诗刊发表了姚辉的诗歌《野孩子》。客观地说,这首诗才是姚辉在正规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从《影子》到《野孩子》,之间相隔了一年。
  那个时期,各地(尤其是在大学校园)各类诗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显出勃勃生机。姚辉也和同学一起组织了名为“雨林”的校级文学社,出过两期油印刊物《雨林》。在班级,他们成立了“伍草"文学社(因成员五人,取五人草创之意),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直坚持文学交流、直至毕业。
  同年,姚辉的散文《点亮星星的人》获贵州省首届大学生作文比赛二等奖,并被《贵州日报》刊发。姚辉和他的指导老师去贵阳领奖,他由此进入了文学更为开阔的空间,那个被人称赞的“爽爽的贵阳”,在十九岁姚辉的视线中,就在精神海拔的更高处。
  姚辉的诗歌和散文,陆续在《星星》《文学青年》《贵州日报》《遵义文艺》发表。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心怀文学梦想的青年一样,姚辉先后自费参加了南京青春文学院、星星诗刊、北京《诗刋》诗歌函授学习。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我参加的是春风文学讲习所、《鸭绿江》杂志诗歌函授中心。我虚长姚辉七岁,我们一同见证过那个人心沸腾的时代,我们写作于年轻时的诗歌,尽管稚嫩,可那毕竟是蘸着心血写就的,至今未失鲜红的底色。
  我在前面提到的遵义诗人李发模,是获得全国首届新诗奖的《呼声》的作者,这首叙事长诗四百余行,于1979年首发《诗刊》,李发模因此被誉为“诗魔”。
  姚辉和李发模相识于仁怀,那时他还在读高中。经学校老师介绍,姚辉和几个热爱诗歌的同学在仁怀宾馆见到了他们的诗歌偶像。姚辉记得,李发模给他们谈了写诗的一些知识,但听者懵懂,不得要领。那时的李发模在写长诗《黑色的星星》,后来姚辉帮他抄了一部分诗稿。姚辉说,李发模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认识李发模后,在他那里受教多多。
  我对姚辉说,我与李发模很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李发模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与诗人伊蕾、高洪波、班果,作家赵本夫、蔡测海、吕雷、傅星,陈源斌,乔良,朱苏进,储福金,唐拣、高红十等是同班同学。我那时供职于京城某文学期刊,常去北大组稿。
  和姚辉交流,我们总会说起那个年代。我在上面提及的这些名字,都是在瞬间忆起的,我也记得他们的作品,他们与他们当年的作品,至少是一种追寻求索的象征吧,已经被时间深深镌刻的,留在心灵之碑上的文字,直到今天,未被风蚀。
  对那个年代,我们必须保持怀念与致敬——以心、以酒、以沉默的虔诚、以诗歌的灵动。不错,就如姚辉的《致敬》——
  
  河。河的源头该如何
  修订?你想从酿者汗湿的
  手势上,找到哪一种
  淋漓的幸福?
  
  从姚辉在《星星》诗刊发表《野孩子》那一年算起,在三十九年后,姚辉已经成为一位成就斐然的诗人,在贵州,乃至在全国,他独树一帜的诗歌风格已经受到广泛的关注和认可。姚辉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幸福“这个意象,我深以为然。人间幸福,不就是我们对很多细微之处相对精准的把握吗?在文学世界,被一代一代人回望承袭的,应该就是幸福的心情,将我们降生的这个星球,视为充满了残缺的天堂。
  读姚辉的诗歌《致敬》及其它,我确信,诗人姚辉没有丢失他十二岁时的凝眸,那个随着父亲往返家中和校园的男孩,在村庄当塆找到了人生和诗歌的依附。而他的《致敬》,除了表达珍重,还有往昔一秒一秒的聚合,记忆堆积的山脉始终挽着河流。就在那里,我们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闪耀。你看,在《星空叙事曲》中,姚辉调动依然年轻的心绪,动情而歌:
  
  “你带着女儿那一小段彩绘的道路。‘镜子里的星空比画笔锐利。而我喜欢昙花和芍药深处的星空,耐磨,散发黄昏的香气……我喜欢星空留在花瓣中的记忆。’女儿的话绕着星群翔舞,然后,成为,另外的星群——”
  
  
  姚辉在他的诗歌中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气氛,那不仅仅是对“人生冷暖”的研究,仅就他的散文诗集《在高原上》而言,他的每一个文字都具有了心灵镌刻的属性。其中的篇什《当塆》,是他敬献给降生地的别辞。这是一封长长的信札,他用心剔除了哪怕一个不洁的文字,他的万般感念,变为覆盖着信仰之光的纪述,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谦卑而自信,丰盈而孤独,动情而节制,投入而自省。对接住了他第一声啼哭的当塆,他保持着悉心倾听,他几乎将自己还原为那个充满幻想的诗歌少年了,他因此获得的恩赐是那么丰厚珍贵,那无疑是来自当塆的箴言,清泉般涌现在他的脑海和笔端。
  一个出色的诗人不能仅仅“消耗”天赋,这就如同用一生的时间去建筑精神的塔楼,基础重要,它决定后来的创造能否与最初的灵感相契合。具体来说,姚辉取得的诗歌成就,得益于他扎实的准备。
  1984年夏天,姚辉从李发模那里借回一册《台湾六十年代诗选》,用复写纸抄了四份,他给了李发模两份,自己留下两份。直到今天,姚辉都记得,在誊抄那些诗歌时,他获得了怎样的激励。《台湾六十年代诗选》无疑是一面突然洞开的窗口,那也是姚辉看见的精神远方——一个热爱诗歌的、十九岁的青年,等同于接受了完全不同的启蒙。属于姚辉的、那种“精致而永恒的诗意”(——哈罗德·布鲁姆语)就此萌生,他对此的记忆非常牢固。那么,究竟什么才是诗歌最深的记忆?在《颂歌》这首长诗中,姚辉是这样描述的——
  
  那些高举灯盏的手就这样消失在风雨中
  当我像某座山峦般艰难地醒来
  那些远去的鸟
  又占据了 最初的祝福
  我看见季节轻盈的翎羽成为钢铁
  闪电的黄昏斜了
  我看见 走在路上的父亲
  被一支谣曲 不断颠覆
  
  被黔北山河宠爱的姚辉,当他听到神赐之语,他首先凝视的,是那片无法尽述的土地,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人,其中包括他的亲人。说起少年时代,在姚辉的语气中,总会出现一些具象的事物——一间旧屋,一栋老宅,一个人,一群人,一条河流,眼前身后飘着薄雾的山峦。……他的前半生,工作生活都没有离开遵义地区,那里有他精神的矿藏,俯首可拾闪光的金句。
  无需臆测,姚辉一定会写作出无愧于故园恩宠的诗歌,不是我们如今看到阅读的这些诗集。我相信姚辉的积累,他以往的写作是有选择性的、那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就如手的指引和暗示。姚辉在少年时确立的理想,除了物质的现实生活,其核心之地生长着日渐茂盛的诗歌森林。他是种植者,是看护者,他当然是那种如梦似幻的、诗歌气氛中的一部分,恐怕他此生也不会真正远离了。
  1992年夏,姚辉的第一部独立、完整的诗集《火焰中的时间》问世,九年后,他先后出版了诗集《苍茫的诺言》,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由此可以证明,他用思考和写作营造的气氛,其形态具有接续性——火焰、时间、苍茫、诺言、雨……再后来,他在诗歌自由的气氛里完成了包括《在高原上》等心灵之章。我个人认为,此时的姚辉,已经是云贵高原上一位不可不读的重要诗人了。
  姚辉通过潜心写作所表达的,是基于热爱的诗歌态度。那个十二岁时跟随父亲去求学的孩子,那个在十八岁时写作发表了诗歌《影子》的青年,在他的诗歌森林中成熟了。必须承认,那个如寓言般的“影子”一直伴随着姚辉,在我一再阅读的《在高原上》这部散文诗集里,我发现了一以贯之的诗歌品质。
  这是诗人姚辉坚守初衷的必然。坚守,意味着常常怀旧。诗人怀旧,不正是不朽激情存在的意义吗?
  在论及济慈的诗歌名篇《忧郁颂》时,英国文艺批评家瓦尔特·佩特这样说:“伟大的激情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生命感、爱情中的喜悦与悲伤、各种充满热情的行动,有的无私有的相反,这对我们中许多人来说都很自然。唯独他确认它是激情——它确能为你带来的这种强烈的、倍增的意识之果实。”
  
  
  因为一次旅程,我写姚辉停顿下来。其间,我与姚辉同在京城,未及谋面。关于停顿,我突然联想到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歌《在走动与停留之间》,其中有这样两行:“时刻散布。静止不动:/我停留又走动:/我是一次停顿。”阅读姚辉,我发现,在他的诗作之间,他停顿下来的精神状态像两山之间的谷地,他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诗的随想》这篇札记里,姚辉说:“诗的当代性源自一个个自足的‘诗意活体’。诗需要一种内视的力量。对自我的深度打量是诗意成形的重要机杼。可以说,正是诗人对时间及万象的自觉内化,使诗意成为可能。”姚辉对诗歌的思考,其所得即来自那个“谷地”。每一个诗人都有精神聚合的一隅,那个奇幻之地存在于无尽浩渺的世界中,对于诗人和诗歌,那里才是富足的原乡。
  姚辉最初两部诗集的出版时间,差不多相隔了十年。这两部诗集的书名也充满了“停顿”的隐喻,从《火焰中的时间》(1992年7月)到《苍茫的诺言》(2001年),姚辉是不是实现了他某些设定的目标?我认为是的。诗歌、火焰、时间、苍茫、诺言、呈现,作为诗人的姚辉,始终守望并倾听着诗歌丰饶的谷地。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姚辉“内视的力量”中,有永恒的父母,活在精神的原乡中。严格地说,姚辉的第一部诗集是与陆大庆合出的《两种男人的梦》,其中他的那部分诗歌总题为《学会倾诉》,由李发模做序。在序里,李发模引用了姚辉的话“以感动自己的的方式感动世界”。此可视为姚辉最早的诗艺追求。
  《两种男人的梦》初版于1991年,今天回望,与1980年代比较,那已是另一个年代了。《两种男人的梦》,实际上就是一代人的梦,在火焰的辉映和时间的凝视中伸展。
  停顿,在我们的生活里无所不在,有的有形,有的无形。2022年秋,姚辉的父亲姚显杰病逝,他从此痛失最宝贵的引领,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那个同样热爱诗词的人,在人世留下了诗词集《留椿庐吟稿》《且向南山》,散文集《心有沧桑》等。
  在姚辉早期的诗歌里,有一些是写给父亲的。我读其中的几首,一种感觉挥之不去,姚辉似乎接近并在诗歌中描述了某种预感。《夜歌》一诗的首行就是“此刻 我正以走近你的方式离开你”,这无疑是通灵的句子,是在一棵旺盛的树上看见了果子坠落。三十一年后,姚辉与父亲诀别,夜歌又起,诗歌中的预感被证实,生死轮回归于秩序。可是,在多年之前,姚辉通过诗歌,就与父亲实现了这样一种有关生死的潜在对话了——
  
  父亲 那远远敲打骨头的会是谁呢?/整座旷野 已布满/你黝黑的名字//我带着夏天前来 面对一朵野花/我想安排好蜂蝶纷飞的秩序/而鼓声在远方响起/背对夏天的人/画下 旷野倾斜的痕迹……//霞光以及泪水:一些水势沾着歌声/父亲 那是怎样的石头/在风雨边缘浮雕出回忆?//整座旷野都在颤动/这种敲打能穿过怎样的灵魂呀/黄昏苍黄/天空腋下的孩子/攥着焦虑的 全部勇气/谁能代替旷野沉默?/血滴里 鼓声穿过 呵父亲/我已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这是姚辉写给父亲的诗歌,读这首《旷野上的鼓声》,让我泪目。这已不再是出现在诗歌里的、泛化的父亲了,这是泣泪之语,源自父子之源的前定。在此处,我不谈姚辉诗歌的品质,如这首具有割裂般痛感的诗歌,几乎集合了姚辉对人间烟火生死离别的全部想象,它的上空回旋着天籁,逝者就在泥土中安眠。对于生者,永世之念之忆就是永世之殇之痛,唯有光明才能使往日复活,血脉里的语言,风中的语言,一如《旷野上的鼓声》,在多年后,在诗歌独有的感觉中,姚辉为父亲送行。
  
  
   姚辉承袭了父亲姚显杰天赐的基因,那位在年过八旬后跟随灵魂走向另一个时空的长者,一辈子教书育人,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写过小说、剧本,后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突然停笔。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姚辉倾情写作了组诗《与父亲有关》,这是一组向着未知方向缓慢行走的别辞,他的与病魔顽强搏斗的父亲躺在床上,成为这组诗歌最诚挚的倾听者。身处艰难时刻的姚辉,由此深刻领悟到挽留的珍贵。
  
   父亲记起的道路
   可能正在改变方向
  
   三月像歌一样
   执着而我必须
   在歌的节拍里
   找到比三月
   更圆满的方向
  
   这首以《歌》为题的诗歌,实为泣诀,它自然引出《重逢》《关于泥土》《栽秧》《河》《祈愿》《呼吸机》《去父亲节的路上》《生日歌》《夜行记》《凤凰山》《祷词》《喊醒父亲》《父亲在梦中》《雨》这一系列诗歌。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姚辉有意,这组诗歌标题的顺序,至少让我看到了奔走在故园之路上的姚辉,到父亲的病床前,他悲戚的身影和神情。
  
   父亲还在忘记
   什么?多年前的泥泞
   并不能遮掩足迹
   你仍将属于
   父亲创制的风声
  
   这是《歌》的伸延,但紧握回溯的性质,在姚辉的意念里,他开始以诗歌的名义为父亲总结一生了。这位曾经领着十二岁的姚辉去异地求学的父亲,这位给予姚辉慈悲之爱的父亲,那一刻躺在病床上,进入弥留的时间。姚辉的《歌》,即使对于灵魂清晰、即将上升远去天国的父亲,也不是最后的歌唱。在这节诗歌中,“风声”这个意象所象征的永恒拥抱着一切,它超越生死,必将永存。
  
   谁说起足迹足够
   深刻的痛处?歌被
   花朵托向山脊
   我倾听什么?歌
   经历过太多祝福
  
   姚辉的诗歌《歌》,相信他的父亲早已经听到了,这会让他获得巨大的安慰。在我们无力想象的所在,他恢复了年轻的生命和面容,他会微笑。我同时相信,如果他给姚辉托梦,姚辉也会看见已故父亲亲切的笑容。在《歌》的结尾,姚辉这样写道:
  
   那延展花期的黎明
   是歌赠予三月与
   花的唯一方向
  
  姚辉的父亲就在那个方向消失。姚辉说,他父亲的性格比较刚直,对他和几个弟妹都非常关心,也尊重孩子们的想法和选择。对姚辉的创作,他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支持;他会为姚辉取得的一点细微的收获而高兴。谈及父亲的写作,姚辉最深的感觉是朴实真切,那是生长在乡土上的人与事物,贯穿着童年的记忆,读来非常亲切。
   最终,在父亲的病榻前,姚辉模仿神的笔触,为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为这位具有强大隐忍品质的人,写下了《祷词》。这首诗歌呈现出来的体系,是属于姚辉的另一个世界——他的父亲,已经在那里获得了永生。为了尊重姚辉故去的父亲、诗人姚辉和这首神赐般的诗歌,我不能使用斜线号断开形式引出,请看《祷词》:
  
   请移开所有缠绕的昏暗
  
   神啊请抬高您的手势
   给我父亲一种活的
   信心与可能
  
   所有人都为您活着
   神请允许我父亲为您
   和您应许的时辰
   活下去
  
   请赐给每块疼痛的
   骨肉以勇气
  
   神我们不再急躁
   我们只是等待
   我们只是祷告
  
   请告诉我父亲
   真有理由继续活在
   您最辽阔的风里……
  
  
   2021年至2022年,姚辉的两部长诗集《海龙屯》《致敬李白》分别由孔学堂书局、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标志着,依托黔北山水,姚辉的诗歌领地已经拓展到他少年时代神思的远方。我也是写过几部长诗的人,我深知,在结构长诗的最初,一个诗人就在一条漫长艰辛的精神之途多次往返了。一俟进入写作,就要奔向某个不可设定的终点,若中途停下,或者停在即将接近终点的地方,最初的结构也会坍塌。这需要定力,需要持续充沛的激情,需要如信仰一样的召引——相信远方的存在,那命中的等待。
   被我们称之为大诗的文本,来源于一个诗人独特的宇宙,他不一定在这个宇宙的核心,沉默与孤独也不是边缘;在杰出的诗人群体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既是纵火者,也是灭火者。荷马是这样。但丁是这样。托马斯·艾略特是这样。我深知写作长诗的甘苦和无人倾听的孤寂,当我读完姚辉的两部长诗时,我真实的感觉是,我在漫长的跋涉里发现了同道。我想对姚辉说,我们,实际上是走在那些伟大诗人的后面,我们理解的不朽,是他们留在诗歌中的光辉,他们依然活在光辉深处。
   在《诗的断想》一文中,姚辉说:“诗是一种本真意义上的返回。诗的寻找是漫无边际的,但它总会与每一种赤裸的灵魂有关——它不会辜负灵魂不舍的定力。诗在不懈的寻找中触碰种种艰辛之远。诗从灵魂出发——诗也让灵魂成为最终的目的。”
   除了降生地当塆,姚辉是从哪里出发的呢?“诗从灵魂出发”,作为诗人的姚辉,他精神的出发地,是世界诗歌之林里那些一再发出过预言的诗人,他们共同指向的魅惑之地,在那里,只有神能知晓后来的诗人们能走多远。
   翻开《致敬李白》,看见这部近五千行长诗的首行,我就知道姚辉成了。相隔千年,姚辉与李白在诗歌中对话,探讨生与死;歌与梦;苦与乐;喜与悲;醉与醒;……姚辉以这部完美的长诗向一位不朽的贤哲致敬,就如完成了梦中郑重的托付——这托付来自李白,他们以酒相邀,于梦境里对坐,举杯畅饮,纵论天地情怀。《致敬李白》起始的两行是这样的:
  
   你应当被琳琅的星辰
   再惊醒一次
  
   这就有了,我指一部长诗的灵魂。空间有了,叙述的对象有了,感觉也就有了。接着,我看见姚辉怀着谦卑进入了一个千年奥秘,他走进了一颗伟大的心灵。纵观姚辉的写作,他的浪漫主义色彩鲜明的语言极具音乐性,他善于将最真实的东西隐藏在语言的另一面,我们看到的画面是平和的,在画面的纵深,有湍急的河流,巍峨的高山,有辉煌的日出,也有人的呐喊。
  
   古道:一个蓦然回首的人
   影响着路的历史
   而你走着 你如何
   让山河恢复一种谣曲
   既定的光焰?
  
   这是《致敬李白》中的几行。不仅在这部长诗里,即使在姚辉的很多短诗中,他也保持着与自然和人对话的方式,他常常问询,以解心中的疑问。
   问询,疑问,仰望,眺望,驻足,垂首,这不断的轮回恐怕要伴随一个诗人痴迷写作的一生。在姚辉写作长诗《海龙囤》前十多年间,他曾四次去海龙囤,这个草创于唐代、始建于南宋保佑五年的土司遗址,地处遵义老城西北的龙岩山巅,囤顶平阔,囤上建有九关,囤前六关,囤后三关。
   那是一个神奇之地,异象非凡,那些关名,比如朝天关、飞凤关、万安关等,本身就是极佳的诗歌意象。第四次登顶海龙囤,是在数年前的清明节,姚辉是陪他父亲、姑姑去的,他和两位长者转了囤上所有的景点,是夜暴雨大作,翌日中午再遇暴雨,就如天祭亡魂,哭泣不止。
   海龙囤毁于明万历二十八年的平播之役,此役异常惨烈,血雨腥风,亡者无数。凝视海龙囤四处杜鹃花海,感念往昔,姚辉在后来的日子里写作了长诗《海龙囤》。以心灵长驰的姿态,姚辉实现了一个心愿——对他的父亲而言,登上海龙囤顶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离家远行了,在这个高度上,他的写诗的儿子在陪着他行走了!可以说,姚辉的长诗《海龙囤》,是对一个传奇之地、也是对父亲充满了敬畏的致意。这个机会稍纵即逝,被姚辉抓住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龙囤就是贵州高原和父亲双重的象征。
  
  
   在立冬之夜阅读姚辉的《海龙囤》,我感觉到阵阵寒意和诗句中的陡峭,我被带入了遥远的史实,由唐至宋,由宋至明,由赤水河畔到海龙囤顶,到此刻,金戈铁马的年代被时间凝固,山岩迎着西风。我看到听到了什么?我的脑际突然跳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杰出女诗人巴蕾特·布朗宁的诗句:
  
   潘神坐在那高高的河岸,
   河水浑浊地流动:
   对着那无动于衷的桅杆,
   他冷硬的蹄子尽力砍劈,
   直到上面再无一片叶子,
   显示它刚刚出自河中。
  
   我读姚辉,包括读他尚未发表的长诗《秋声赋》《大足石刻》《普遍的鹰》等,整体感觉到的深邃令我震撼,他高超的抒情技巧,让很多坚硬的意象复苏温度,《海龙囤》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佳作。在贵州高原,姚辉无疑是一位获得了真知的诗人,他很富足,他接受了恩宠,然后他大声说出热爱与幸福。这一切所得,就如巴蕾特·布朗宁所言,“显示它刚刚出自河中”。
   姚辉是敏感的,直面世界,他懂得将现实中的我与诗歌中的我自如分开,角色的转换决定了感受方式的转变。当他接近并进入到某一首诗歌的氛围时,他就看见了诗歌中的风景,对内心所求所爱,他的赞誉满怀虔诚:
  
   我是回到金鼎山寺前的那抹朝阳
   是在木鱼上刻写祷词的手势
   是娄山关重新松开的一道缓坡 是雨的
   缄默 是雨送上囤寨之巅的
   那几次悠久花期
  
   我在上面引出《海龙囤》中的几行,这首长诗的基调至今没有远离那次事变。昔人纷纷远去,海龙囤顶与海拔都没有改变。在那里,在姚辉的致意中,饱含着他洞悉往昔真相的渴望。
   好在,通过《海龙囤》,他再现了一些只能存在于梦境里的细节,就如经历了另一场鏖战。与《致敬李白》不同,《海龙囤》这首长诗的属性,有一些寓言时隐时现,在梦与醒之间,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无尽的尘埃不会埋没一个诗人的心语,他的诗歌,其与河流近似的形态,已经回答了时间:
  
   大地不会因某种死亡
   而放弃艰难活着的勇气
   死亡是一次戒备 是切入生涯的
   最初期盼 是失落者滑过山河的渴念
   大地不会因为某种沉迷之梦
   葬送 一代代人意愿中
   不懈的逶迤
  
   《海龙囤》出版后不到一年,姚辉的父亲病逝。我始终相信人与自然之间关联着不变的定数,在写作《海龙囤》之前,姚辉陪父亲到达海龙囤顶;在《海龙囤》写就出版后,姚辉的父亲去了天国谷地。这部诗集集合了姚辉对父亲、对海龙囤、对诗歌荣誉的透切理解,他隐忍疼痛,将这部诗集双手捧上头顶,奉献给父亲和故园山河,这也是一个赤子给予大爱的最高礼仪。然后,他才进入了对父亲持久的追念。我不知这种痛会绵延多久,可以肯定的是,姚辉在很长的时间里跟随一个背影,他会默念血亲名词,走在没有父亲的路上,就如他这样在《秋声赋》中歌唱:
  
   我念山川。大月
   以琉璃磨制
   风一碰便铮然作响
  
   但不能把它换成
   你捂在杯中的弦月
   获稻者从一禾双穗上
   各数出二百二十二枚鎏金
   稻粒大量脸谱
   于是大悦
  
   我念山川不只系于这
   一禾一稻朱批的
   天色变了又变
   我念枯蝉又为苍空添了
   多种斑纹
  
  
   感觉是在黔北境内走了一圈,回到原点,也就是回到姚辉的诗歌中,回到他生命的属地当塆,再一次与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相遇,我还想和他谈些什么。姚辉,这个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和情怀的诗人,一路走来,度过半生,他铭记着什么?
   1985年9月,二十岁的姚辉参加工作,被分到仁怀市比较偏远的喜头区云乐中学即仁怀六中教书,他是在第一个教师节那天去学校报到的,在初中教语文。1989年8月,姚辉被调到县城,在仁怀七中教书四年,于1993年7月调到仁怀县委宣传部任新闻干事。这是一个二十八岁青年的工作履历。在这个时间段里,作为青年诗人,他从未停止对时间的叩问和对诗歌的淬炼。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期,他坚守了,没有放弃。
   姚辉说,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成家立业,其实所有的故乡都是回不去的,我们是一些辜负了父辈的人。是的,我感同身受,这种缺憾的感觉真的具有普遍性。我读姚辉的《当塆》,能够嗅到他故土的气息,但距离感的存在,不能不让我认同一个诗人对故地流露愧疚的反思,那是不得不承认的残缺,形象的比喻是隔河观雨,你不清楚在彼岸的纵深处,哪一棵树下的雨花更美丽。
   被青年诗人姚辉阅读最多的,是泰戈尔、聂鲁达、惠特曼的作品,他也喜爱普希金、雪莱、里尔克、艾略特、埃利蒂斯。这些诗人,曾经也必将是我们永远的神。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喜欢的诗人也随之变化,那是一些新的名字,他们就像新的山脉,在某一个清晨出现在眼前。与同年代出生的很多诗人一样,关于写作之旅,回溯的意义在于,那些前行者,他们魂灵的结晶在诗歌中闪耀,那是光的山脉,托举着云霓,在云霓的下面总会出现迁徙的候鸟;在土地之上,也有农人正在耕耘。
  
   为群山守灵吧
   铜铸之鹰刚放弃
   半爿黎明 而泥土与
   石头会抟制出
   另一只鹰
   泛红的习俗
  
   这优美的诗句出自姚辉新近写作的长诗《普遍的鹰》。在一个诗人的每一首诗歌里,都有属于诗人的教义,它旨在提示,那燃烧的、流淌的、耸立的、明灭的诗歌语言,从起点到终点都绝对服从神性。在人间,神的化身就是慈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影响这种认知,在姚辉的《当塆》中,我看见他身在乡间的母亲,在熹微的晨光里张望,她的神色与花白的头发,可以释解无限古老的习俗。母亲,那个从少女到老妇的人,是游子还乡的理由,她始终牵动着我们,她才是最深的离愁。任何人,当他在一首诗歌中看见这个画面的时候,都需要语言雨丝般的抚慰。
  
   滚烫的土
   裹着最早的神与远方
   ——姚辉:《当塆》
  
   “最早的神与远方”,在穹庐下,在我们将所谓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到超过半生时,方才明白,在那“滚烫的土”上,有一个人至今珍藏着我们幼年时学步的脚印,她是母亲,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幸福的营地:
  
   “凭借彼此的期望照明,我们,曾穿越长夜。飞翔的鸟引领我们,在远隔千里万里的地方,阳光给予我们相同的慰藉与感悟。
   我珍藏着每次远行的第一个脚印,像收藏每个秋天坠落的第一片叶子。成熟的苦痛,使我们总有理由对那美好的一切,频频回首。”
   ——姚辉:《我对你说》
  
   行文至此,落寂袭来。在这些天里,关于诗歌及其它,我与姚辉的沟通非常惬意。可是,此刻,我却感受到分别了。两个诗人会意的交流,类似于马车的两辕,我所感受的落寂,是从姚辉的诗歌中走出来,走出他的当塆,他的海龙囤,让我回到现实中,在永不发声的屋宇下独坐,倾听又一个冬季,已经悄然降临。我们都会面对。我们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凝滞,就如姚辉在他的诗歌《银色之马》里唱诵的那样:
  
   银色之马
   选择在夏天启程
  
   2023年11月9日,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