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窗诗稿》第二辑 浣纱溪

 
无题
 
月亮
走在山梁 
像海外一位腆肚的富翁
乡亲们坐在寨门口
乡亲们端着粗瓷碗谈论庄稼
乡亲们都不摆它
它尴尬地缩了一下秃头
躲进山后
 
1987年
 
 
那年，树下
 
一株树
飒飒掉着叶子
而此时，黄色的山菊 
开得正野
白雾浓缩成几点露水
晶莹着花蕊
 
我们相视一笑
并肩回望
身后凹凸的山梁
 
1987年
 
 
老少爷们
 
钻进玉米林
老少爷们
不说一句话
 
毒辣毒辣的日头
猛剌
如刀片如锯齿的叶子
猛剌
 
老少爷们咽着唾沫
硬是不说一句话
 
千里万里的寂寞
一只蓝燕
整个夏季  也飞不出
 
老少爷们乐呵呵蹲在寨门
端着饭碗议论庄稼的时候
黄昏  蓊蓊郁郁
 
1987年秋
 
 
秋晨
 
清晨，我在野上漫步
乳白的雾
娴静地躲避在田埂
 
我在河沿上停
下来  水，白色的声音
黯然伤神
落魄的鸟  七上八下 
翻滚
 
一枚小太阳
由土黄变成银亮
 
一位花格子少女
悄悄走近
 
1989年
 
 
村庄的少女
 
麦苗，像一滩河水
悠悠的绿
 
你不会将心泊向城镇
镇里的公子哥
靠不住
 
村庄的姑娘
撩一撩
汗湿的头发
你知道
怎样安排农事
安排心事
 
新月初升
你微红着脸  走回家
 
1989年
 
 
浣纱妹
 
心灰意懒的三五株瘦杨
倦听着村头小溪的长笛
夕阳低低地吻起碧波
牧童睡在牛背上晚归
 
古老的石桥
划过清新的水
 
坐在青石条上浣纱小妹
扑闪着大眼谛听
一只白鸟，在她背后
随意上下
 
此时的蝉声 叫得正苦
 
1989年
 
 
村谣
 
守着月亮想太阳
失恋的妹妹呀好悲伤
一千个夜晚来山岗
怪脾气惹慌爹和娘
听着颍河呜呜哭
心如野火煮
叫声闺女不答腔
摸黑来到女儿身旁
 
1989年
 
 
痛哭的男人
 
走在村子中间
仿佛是万恶不赦的罪人
 
你总抬不起沉甸的目光
（感受了太多
为什么枯萎）
膨胀的春风 闯来闯去
只有燕儿啼落远方宁静的温暖
 
你怔了
遇见奶着孩娃的花朵
剜上一眼，而作为骄傲的旗帜
再不会迎风而举
 
你忍不住哭了
长久以来
你从没有这样的声音哭过
天，一下子坠落
月斜斜
 
1990年
 
 
年底的小媳妇
 
冬天的唢呐和炊烟
浮过  每一个黄昏
 
她又坐在门槛上
发呆
 
孩儿他爹为了她
也是为了这个鸟巢呵
在那年春天，打车
远行
 
平原的风
伴她度日如年
 
深圳的月亮是寨里的蛙鸣
那里的人很轻佻
小闺女们都扭着屁股跳舞
 
孩儿他爹呀
 
她坐在门槛上流泪
她轻轻站起身
腊梅花盛开一树
腊月二十仨儿了
鞭炮们在空气中吵闹
 
她走出村子
像一株无人知晓的楝树
 
月亮，如一头小白猪
跟在她身后
 
1990年
 
 
暮春，渗下来
 
跌出门外
目光，早被硬绑绑的月光打瘫
如一泓四溢的水
更值汛期
昔年，一种名叫梅的雨兴风作浪
梅美丽而温柔脱出，在稻田
白色的草帽，一环一环卷着梦痕
在浅黄与淡青之间  起落
像一团飘来的云朵
小梅，你可还记得
你撩开密密麻麻的桑叶
扯着沙巾喊我
溅入石头的鸟叫
从此开始胃疼
我们神情专注坐在河沿
我们听沉入沙底的足音泛上来哭泣
芦花如潜伏的闪电  陡然痉挛
你深深埋下头
任泪水，滴进无涯的苍茫
今晚，便只得于刻骨的寂寞里把玩
你临去的那眸
暮春点点
渗下来
 
1991年
 
 
倒下的楝树
 
太阳磨破的伤口
慢慢淌血
你在尘土中站直身子
塬上的楝树
你的根
扎进大地的深处
庄稼人灵魂的深处
 
（每一阵风吹过  你摇动的枝叶
都会发出纯金一般的声音）
 
你因岁月而阔大   楝树
庄稼人在你的庇护中
结寨而居
庄稼人永不背叛你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庄稼人在你的抚摸下
如抚摸着儿女们的头
自足    舒适
 
突然有一天，你倒掉了
人们在讨论中有些兴奋
你倒下的时候，女人们说
苦楝籽如珍珠
撒满一地
 
1991年
 
 
锄麦者
 
当你俯下身去
落日正波动在麦叶上
你捡起遗落的心事
晃动的心
如一件经不起碰撞的瓷器
 
春天的土壤暖融融
你深陷其中  挥动锄头
 
1991年
 
 
农村教师自言录
 
不管别人怎么说
教孩子识字咱快乐
哪怕冰霜雪露
咱也有取暖的火
 
你骄傲自身地位多巍峨
咱自豪书匠一个
随你摇尾巴上台
任你跳上跳下瞎闹活
半箱书
两里路 一上讲台咱笑呵呵
 
昧心粮食你吃多少
老百姓心明如镜磨
对咱热情得不得了
为啥朝你脸上吐唾沫
 
不管你呀怎么说
事情已经明摆着
不管你呀怎么说
咱天天来去总唱歌
 
1992年元月
 
 
小城孤旅
 
不知那骄傲的鸽子
可是你水灵灵的眸
不知这寂寞的小城
可是你深闭的心扉
 
我徜徉于小巷
耳边回响你临去的轻语
从不觉着你远在天涯
身旁细柳，都是你的影
——
一遍一遍走着你家门前径
只是为了
收获一缕思念的甜蜜
 
1992年11月13日
 
 
大闺女
 
红日头在林中如相思的眼
大地上落满了白霜
大闺女一个人走在小路上
心里好悲伤
 
她像一团流泪的雪
叹息如花儿一般香
她落魄又断肠
一个人呆在小溪旁
 
挺起的乳房仿佛双鹿
林子里有鸟儿欢唱
红日头呀你快快降
天一黑，哥哥就会到身旁
 
白月芽在雾中如赤裸的妹
夜两头都有相思泪
妹妹在哥的怀里头
哥哥在妹的心里头
 
1992年12月
 
 
收白菜的姑娘
 
姑娘在田里收白菜
灿灿的日头升起来
一沟流水结了冰凌
姑娘的心思不好懂
 
她忙忙活活装着车
颊边飞两朵红云彩
推车的是那情哥哥
昨儿才从城里回来
 
情哥哥长得没说的
又会木匠活好手艺
农闲了出外搞经济
这回找俺娘提亲事
 
姑娘的心思不好猜
她对俺带摆不带摆
暖和和日头升树顶
她只收白菜不吭声
 
麻雀在田追逐着飞
小河化冰哗啦啦响
“春妹，你——？”
“事儿你去找俺娘！”
 
小伙一下子发了愣
拉白菜车子掉进坑
红红日头哟暖洋洋
白菜地只剩他俩影
 
一个拉车，一个推
是甜是涩谁说得清
 
1992年12月15日
 
 
未来某一年的冬天
 
走进冬天。倏然清心寡欲
拍拍矮墙上的积雪
听着鸟翅折碎阳光的声音
 
媳妇子，才从她娘家回来
乐呵呵的喜欢
 
有一首古谣在麦田外扬起
有一道金色柴光折射天宇
 
媳妇子不知道为什么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住嘴说：
“从没有这么暖和的冬天”
 
雪融的动作
传遍天下
 
我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
专注地安宁
 
1993年11月25日
 
 
小环四章
 
（一）
 
雨水接天  满湖清香
太阳在石桥上闪金
小环，你为什么在湖畔
左右徘徊
 
鹧鸪声远  麦田倾斜
正午的丛林中旋转
小环，你为什么到林边
轻轻歌唱
 
新月从小鸟的唇边啄出
小环  我们约定在房山
 
（二）
 
正是落雨五更 
你点亮房灯
羞羞涩涩低着眸
小环，你袭一身白纱
为谁美丽
 
悄然撩开垂柳
以最轻的声音唤你 
清脆的月光
娟娟流泻
小环，雨后的夜晚你似蓓蕾
满心芳香
为谁  注满寂寞的酒杯
 
我是骑马的诗人
在北国的旷野  在风中
流着泪歌唱
 
（三）
 
从没有想到会遇见  小环
让我疑心身处前世
你端满罐的泉水  喂我
成群星月  妒红双眼
 
小环，我的家就在大山那边
小竹林围着瘦瘦的春天
我每一晚都会拍马奔来
小环呵
你为什么灶房里取出鸽蛋
满脸喜欢
 
套起马车  套起马车
让我们逃进
篝火的草原
 
（四）
 
一无所有我该向你奉献什么
小环  惟有一行泪和一首诗
羞怯怯来到你家门
半钩残月  浸凉菊香
你为什么锁住满院清芬
让篝火在风中   燃尽
 
小环
为什么不打开你的篱笆
远山暮雪   掺杂狗吠
是否真的让我独马奔回 
小环呵
 
阿门阿门
我不是过客是归人
 
1993年
 
 
老粗谈颍河
 
我是老粗是他们冷眼相待的家伙
我是颍河泡大的一个老粗
 
颍河是女人手臂上的血管
我的灵魂像颍河一样深沉
 
我爱所有钟情于水的人们
不管白皮肤、黄皮肤或是黑人
 
我是听惯了世界唱歌的老粗
我想用水联结不同角落的人
 
我是颍河泡大的老粗
我深爱着喝水的牧民、农民或手工艺人
 
所有喝着水却装腔作势的人都滚开吧
我的灵魂像颍河一样深沉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