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组诗）

·监控器

燕子把巢筑在物流园
监控器的后背上
 
摄像机日日盯察
房檐下，那些骑着摩托
驮着筐的人
 
风里来
雨里去
 
某一天，两只乳燕
探出头。监控器
悄然迎来快递小哥们
凝注的目光
 
它第一次领略到
他们眼中的
温煦和爱；满溢出的
故乡和遥远
以及对飞翔的渴望
与自由
 
此刻，监控器也第一次
放松了警惕
 
·固执

人行道上，我俯下身子
用小树枝
搭救一条蚯蚓
 
躯体几乎都要扯断了
还是拽不出
它钻进泥土里的
倔强的头颅
 
它的固执，欲逼着我
走开，然而路面
脚步匆匆
悲悯，又一次次固执地
把我召回
 
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清晨
固执，正彼此
被掏空

·走失


昨晚，梦里走失
一匹白马
 
醒来，就一直想
一直琢磨
甚至把窗外蝉噪
幻听成
大气量的嘶鸣
 
夏夜，我又一次
走在无人的
小路上
 
朗月如马
踏着树梢，走一步
跟一步
寸步不离
 
看来，有些事物
走失了也好
走失了，就会想念
走失了
就不会再走失
 
就像此刻的月光
小路和我
 
似乎也曾一起
走失过
 
·经书
 
大暑。独自一人立身
夏日正午
 
略过林间，像被锯断
腰身的蝉鸣
亦不叙述田野，那被
蒸发了的寂静
 
而是坐观，几只走下
大树的蚂蚁
如何跟随
枝叶的清凉，舞动
白炽的风
 
在滚烫的，洁净路面
我看到了
黑色的铁锤
孤独的
柴垛，迁徙的鸟阵
喷火麒麟，以及深海
穿行的
沉默鱼群
 
这些六月的光影，是自由的
旗帜，是劳作的
图腾，是生命诸相口口
相传的
炎热经书
 
·向晚
 
都黄昏了，蝴蝶还没找到
落脚的小蓟
 
等废水沟
让出人间最窄的
一道夕阳
 
等穿天杨，选定
今夜仰望
小熊座
出没的北方
 
等旷野里，和我一样
在外地
讨生活的老李
 
寻至他端午节回家
要插在
门框上的艾草
 
天色才暗了下来
 
·窗外

高空漫途，喜欢看窗外
 
天地宽了
渴欲小了
 
山河豪迈
日月当照
 
人间不见穷亲戚
 
我喜欢
看窗外，读虚构
 
一朵云
刚起身收线
 
一尾鱼
却游进涧底
 
·诉说

我在空中盘旋
等待一次
雷雨过后，安全的降落
 
翼下，一条陌生的
河流，在如此
陌生的北方，陪伴着我
 
游转，一圈
又一圈
 
它用潺淙的流淌
恬淡的炊烟
以及，古老的夕阳
 
呈送给我熟悉
而温暖的诉说：前世
 
曾经来过，同样
因为漂泊
 
·塔说

天气预报说，珠海
近时有台风
 
看到风暴，正在
抟云筑塔
我胆子小，旋即起飞
返回北京
 
整个夏季，蚂蚁
日日堆垒，雨水
日日摧毁
道于泥塔中，沉默轮回
 
我喜欢喝茶，手里
常托有一把紫砂
 
注满，倒出
倒出，再注满
 
我也像是个托塔的人
 
夜晚，自我恣意
放逐。反而大白天，经常
 
会紧巴巴地拘着
像被塔镇住
 
·饮水

好几天了，天空一直披着
灰纱，不炸雷
没有闪电
下着小雨，不说话
 
田里那些，刚苏醒的
或者，没长够的
一边饮水
一边怀恩天意
 
远处，CBD的28层
似乎也有人
在明亮的
玻璃窗后面饮水
 
他们谈论人工智能
生物科技，似乎
还有更厉害的事情。唯独没有
谈到靠天吃饭
 
 
沙漠鬣蜥，响尾蛇
以及融化
在夕阳里的骆驼
 
它们一生渴望饮水
一生仰望雪山
 
·小雨

小雨小到虚弱，小到
不会走路
 
一辆的士驶过，静了静
它才敢睁开
一双水亮的眼睛
 
它扶着风，练习
直立行走
比空气，慢一些
比树稍快
 
漫过格格窗
它听到，流往地下的水
清脆的咩唱
 
充满愉悦，没有倾诉
像一群
晨光中，奔向
牧草的青羊
 
·钓烟霞

黄昏，天边的烟霞，让睁开的
眼闭上，让闭上的眼睁开
 
海边的旅人，塔楼的政要
田里捡麦穗的大娘
 
以及河边啃草的牛，在回头的瞬间
心事都会吃水
 
烟霞无钩，而过往总在
烟霞之中新生过往
 
后院，话越来越少的父亲
频燃烟草，用沉默
 
夜钓
饮露的烟霞
 
·一束光指给我看

没有一朵云的净空
阳光正好
我凭窗独饮蔚蓝
 
一束来自天外的光
身着透明夹克，穿过我
深色的眼镜片
 
它喜欢被攫住，它折叠
它弯曲，像腻在妈妈怀里的皮孩子
 
蓦然，我恍若走进
某世纪的一个梦境。这束光
指给我看
 
远山，连着远山
没有一户炊烟
 
·旷秋

连续几日的雨，深空
蓝如大海洗屏
 
荒草寂寂
虫鸣若苔
 
野蒿莽立处，忽见一团
腰身粗壮的云
 
依着晨光，站了起来
 
它抖落
铅色的披挂，背对
灼灼烘照
仰面西南。悬思，凝望
 
仿佛怀揣着
天一样大的心事
 
此刻它关切的，也是
我昨夜
怅惘的，那半轮仍未
消隐的皎月
 
而它催发的
也正是旷秋，让很多离人
酸涩的，某些
 
肌肤清凉的别意
 
·五月

农历五月，溽热，闷湿
医书上
有“九毒日”之说
 
而我依旧喜欢，正午
浓荫下一个人
 
看流水
听鸟鸣
 
潜伏的沙丁
噤声的布谷，以及雨后起势的
青蒿林
 
我辨认出，一种新的
危险关系
 
·傍晚

黑暗落进青菊丛，有沙的
哑音。葡萄
 
至亲合拢
呈现出巨蟹座的浪漫与垂思
 
一只身披斑锦的
布谷鸟
飞越焦黄，漫过潮头
隐迹暮霭
 
塔架上，风力发电机的
长臂，似乎
微微拂动了一下
 
像是风
也像是一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