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清单 |《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汪剑钊著。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年
第一讲 诗坛上的帕格尼尼——康·巴尔蒙特
在巴尔蒙特的心目中,革命,总是与令人神往而又难以企及的美联结在一起的,它越是魔幻,越是离奇,越是惊险,越是浪漫,便越是高不可攀,更有可能散发诗意的光彩而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这样,一旦革命成为现实以后,它与之俱来的粗砺、丑陋和恐怖必然与诗人唯美的天性相冲突;同时,象征主义诗学本身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也诱引着他对此岸世界有意无意的拒斥。
康·巴尔蒙特的诗(十首选一)
我来到这世界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大海。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高山的峰巅。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海洋
和峡谷华丽的颜色。
世间万物全数收进我的目光,
我是一个统治者。
我战胜了寒冷的忘却,
创造了我的幻想。
我的每一瞬间都充满了发现,
我永远在歌唱。
痛苦唤醒了我的幻梦,
我因此变得可爱。
谁能与我在如歌的力量里相提并论?
没有人,没有人。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而一旦白昼湮灭,
我依然要歌唱……我依然歌唱太阳
直到那临死的一刻!
第二讲 我希望成为你的一个韵脚——米·洛赫维茨卡娅
她的创作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和新浪漫主义特征,期望女性摆脱日常生活的俗务,追求忘我的爱情和生活的幸福,以及因爱情引起的美好、快乐、孤独、感伤、寂寞、痛苦和绝望等,善于在对情欲的刻画中凸显宗教式的虔诚。
米·洛赫维茨卡娅的诗(十首选一)
海中神女
你是臣服于生活的女俘,
而我——是自由的海中女神。
腰部以上是多情的女人,
腰下是一条冷漠的海豚。
我扬起白沫飞溅的波浪,
欣赏着浩瀚无边的海洋。
我激起不满足的欲望,
付出不完全的愉悦。
寻找一种新的忘情之乐,
被我的歌声所麻痹,
热恋中的航海者牺牲
在浅紫色海洋的海底。
我给你情欲的满足,
你给我寒意和水下的湿润。
你是臣服于生活的女俘,
而我——是自由的海中神女。
第三讲 诗歌是一种祈祷——姬·吉皮乌斯
女诗人笑傲人生的激情艺术化地体现了存在主义的哲理:唯有正视人生,拥抱生活的全部,连同拥抱它的缺憾,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行为。在她看来,热爱人生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对幸福、欢乐、希望、成功、升腾、美善等正面东西的接受,也应该同时容纳它的负面,诸如失败、灾难、绝望、挫折、丑恶、痛苦等等,唯其如此,方才称得上对人生圆满而完整的享受,人格的高贵在行世的谦卑里呈现,无限的柔情在最后的残酷中萌生,在苦难的深处咀嚼生活的甜蜜,透过一无际涯的绝望去感受绚丽的希望之迸发。她呼吁人们,不论人生的酒杯斟满的是什么样的液体,都要一饮而尽,应该以酒神式的豪放,笑对世界。
姬·吉皮乌斯的诗(十首选一)
干杯
我的失败,真诚地欢迎你!
我爱你,正如我对胜利的眷恋;
谦卑蛰伏在我高傲的杯底,
欢乐与痛苦原本是并蒂相连。
多么地安谧呵,明亮的黄昏!
平静的水面有轻雾在徘徊;
最后的残酷蕴含无限的温馨,
上帝的真理包藏上帝的欺骗。
我爱我那一无际涯的绝望,
最后一滴总令我们沉醉。
此刻唯有一事我永志不忘;
不论斟满的是什么,都要——干杯!
1901
第四讲 风吹自遥远的地方——亚·勃洛克
勃洛克认为,“所有真正的诗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和感觉到‘女性的影子’,可是,只有少数人能明确地论述她。”显然,勃洛克是把自己归入在这“少数人”中间的,他用自己的诗作对“女性的影子”进行了包含多层象征和暗喻的抒情论述。
亚·勃洛克的诗(十首选一)
缪斯穿着春天的衣裳来叩访诗人
缪斯穿着春天的衣裳来叩访诗人,
她被夜幕所笼罩,嘟哝着模糊的话语;
风捎来的花瓣散发馥郁的芬芳,
弥漫于大地之王和天堂使者的怀抱;
从最初的霞光中飞出,在飞离中,
她把一朵黄色玫瑰插上人的黑色鬈发:
让肉体毁灭吧――灵魂仍将翱翔在荒漠上空,
你与女神签下婚约,将永远忧伤而年轻。
第五讲 我能听懂的只有风的声音——安·阿赫玛托娃
而被阿赫玛托娃本人誉为阿克梅主义“第一小提琴手”的大诗人曼杰什塔姆,则将她的创作与俄罗斯十九世纪的心理小说联系到了一起:“阿赫玛托娃为俄罗斯的抒情诗带来俄国19世纪长篇小说所有的错综复杂性和丰富的心理描写。……她参照心理小说,发展了自己诗歌的形式,尖锐而独特的形式。”上述评价不可谓不高,但阿赫玛托娃以其对诗歌的探索和贡献而言,确实当之无愧。
安·阿赫玛托娃的诗(十首选一)
缪斯
深夜,我期待着她的光临,
生命,仿佛只在千钧一发间维系。
面对这位手持短笛的贵宾,
荣誉、青春和自由都不值一提。
呵,她来了。掀开面纱,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问道:“是你,向但丁口授了
地狱的篇章?”她答道:“是我”。
第六讲 生活呀,我的姐妹——鲍·帕斯捷尔纳克
对于作协当时做出的错误决定,帕斯捷尔纳克有过一个回应:“我并不期待来自你们的公正。你们可以枪毙我,将我流放,为所欲为地作任何事情。我预先宽恕你们。但你们不必如此着急。这既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也不会带来荣誉。请你们记住,若干年以后,反正你们不得不为我平反。在你们的实践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鲍·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十首选一)
火车站
火车站是一只耐火的箱子,
装载着我的相会和离别,
我久经考验的朋友和导师,
唯求开始——不计较功绩。
有时,我整个生命维系于披巾,
只要火车开始启动,
那大兀鹫的尖喙喷出雾气,
便遮蔽了我们的眼睛。
有时,刚刚并排着坐下——
完了。低着脑袋,躬下身子。
时辰已到。别了,我的快乐!
列车员,我马上就往下跳。
有时,在阴雨绵绵的季节,
西方在枕木的运动中挪移,
开始抓取絮状的水珠,
不让它们落到缓冲器下。
不断重复的鸣笛逐渐消失,
新的鸣笛又从远方传来,
火车卷起喑哑起伏的暴风雪,
横扫着一个个月台。
呵,这黄昏无法忍受,
呵,在缭绕的烟雾后面,
田野和风失去了控制,
哦,我多想成为风和田野。
第七讲 诗人中的诗人——奥·曼杰什坦姆
当他被关进囚房时,他近乎天真地对狱卒大声嚷道:“快放我出去,我生来不是蹲监狱的。”然而,命运似乎习惯于和人开玩笑,认定自己“生来不是蹲监狱的”曼杰什坦姆却一生都和“逮捕”、“监狱”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后,他不仅坐过孟什维克的牢房,也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房,最终病死在远东的集中营里。
奥·曼杰什坦姆的诗(八首选一)
我冻得浑身颤栗
我冻得浑身颤栗,——
我多想从此沉默!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放声高歌。
去痛苦吧,惊惶的歌手,
去爱吧,去回忆,去哭泣,
去接住轻盈的小球,
它被浑暗的天体所抛弃。
正是它,一根真正的
引线联系着神秘的世界,
什么样肝肠寸断的忧伤,
什么样的灾难,已经发生!
倘若有过不恰当的颤栗,
这颗永远闪烁的星星,
为什么用自己生锈的饰针
扎进我的身体?
第八讲 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玛·茨维塔耶娃
无疑,在俄罗斯诗歌史上,茨维塔耶娃属于天才诗人那一类型,综观她的整个创作,我们可以随处感受到充溢的灵感和丰富的想象力,其中没有丝毫的匠气,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因此忽视过诗歌的技术层面,恰恰相反,她比很多平庸的诗人都更重视技术的存在。她深深地懂得,没有手艺,人们就不可能化平淡为神奇,不可能在尘世的生活中创造出艺术,因为,“上帝与构思同在!上帝与虚构同在!”
玛·茨维塔耶娃的诗(十首选一)
把别人不需要的,——都给我
把别人不需要的,——都给我!
一切将在我的烈火中燃成灰烬!
我既招来生命,也引来死亡,
作为一点薄礼献给我的火星。
火焰喜欢——那微薄的东西,
年深日久的枯枝——花环——语词——
有了这些燃料,火焰更为炽烈!
等你们重新起来时——比灰烬更干净!
我——是一只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
请你们保持我崇高的生命;
我高高地燃烧——烧得一干二净!
那样,你们的黑夜——就充满光明。
寒冰的篝火,烈火的喷泉!
我要挺直我高高的躯身,
我要坚守我崇高的职责——
履行交谈者和继承者的使命。
第九讲 一个被骄傲摧毁的诗人——弗·马雅可夫斯基
1912年底,马雅可夫斯基与大卫·布尔柳克等人共同发表《未来主义宣言》,出版了俄国未来派的第一本诗集《给社会趣味一记耳光》,认为自己是“未来人”,宣称要“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从现代这艘轮船上扔下去”,至于诗,它“决不在沙龙中,决不在死的殿堂里,也不是资产阶级闲情逸致的消遣品。它不得不集合在广场和街头,因为它必须在勇敢的行动中才能尖锐的呈现。”
弗·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十首选一)
拿去吧
再过一小时,你们这些松弛浮肿的脂肪
就要离去,纷纷钻进空寂的小巷,
我向你们打开诗歌的宝匣,
我呀——是浪子,那无价词语的挥霍者。
喂,你这个男人,胡子上粘着洋白菜,
不知在何处吃剩喝剩的白菜汤;
喂,你这个女人,脸皮涂成了驴蛋,
如同一只牡蛎在食物的贝壳中躲藏。
你们全体围扑着诗人心灵的蝴蝶,
穿鞋的和不穿鞋的都有,肮脏不堪;
这群人兽性大发,恰似百头虱子
竖起一只只细脚,相互挤成一团。
可是,倘若我这个粗鲁的匈奴
今天并不愿挤眉弄眼,迎合你们 ---
我就哈哈大笑,快乐地啐口唾沫,
啐你们的脸颊,
我呀——是浪子,那无价词语的挥霍者。
第十讲 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格·伊万诺夫
严峻的现实教会他去打破“艺术的谎言”,直面生活的真理,哪怕是充满了“荒诞性”的真理。
格·伊万诺夫的诗(十首选一)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致罗曼·古利)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或许,也曾经有过――只是我已忘却。
没有彼得堡,没有基辅,没有莫斯科――
或许,也曾经有过,但已被忘却,呜呼。
我不知道国境线,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流。
但我知道,那里还生活着俄罗斯人。
他拥有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智慧,
倘若我与他相遇,一定能心领神会。
只要半个单词就……然后呀,透过迷雾,
我就能辨认出他的家乡。
第十一讲 我是乡村最后一名诗人——谢·叶赛宁
在其他场合,叶赛宁又擅长将人自然化,赋予人以植物的、动物的、上帝的、魔鬼的品格,在艺术的转换中为人与神、天空与大地之间进行相互的证明。无怪乎高尔基在读到叶赛宁的《狗之歌》以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与其说谢尔盖·叶赛宁是一个人,倒不如说他是大自然创造的一个器官,用以表达自己绵绵不绝的‘田野哀愁’,表达对世间一切生物(人最值得去领受)的爱与怜悯。”
谢·叶赛宁的诗(十首选一)
霞光在湖面上织就鲜红的锦缎
霞光在湖面上织就鲜红的彩锦,
松林中传出雷鸟的一声声哀鸣。
黄鹂也躲在树穴中,暗自悲伤。
只有我不想哭泣——内心一片明朗。
我知道,今晚你会绕出环形小路,
和我一起坐进邻家新鲜的草垛。
我要像花一样地醉吻你,轻轻揉你,
我们心旌神摇,哪管他人说三道四。
你在抚爱中自动摘下丝织的头巾,
我把陶醉的你抱进灌木丛,直到天明。
让雷鸟尽管去哀鸣,去暗自悲泣,
在霞光的鲜红中,忧愁也是那么甜蜜。
第十二讲 在水的太阳音乐之上——鲍·波普拉夫斯基
波普拉夫斯基认为:“内在的革命开始于语言,不要在习惯的含义上来使用词,尤其是像笑、哭、委屈等,应该找到在这些词中间有着相反含义的语言。为了避免停滞与腐朽,需要让每个瞬间死去,并以新的方式复活。旧的基座妨碍建设新的大楼……”
鲍·波普拉夫斯基的诗(九首选一)
地狱里的春天
(致格奥尔基·冯·古克)
这发生在那个黄昏,那个黄昏。
屋子像茶壶一样在沸腾。
亢奋的爱情从窗口迸涌而出。
可“爱情不是儿戏”,
可“你赤裸的肩膀”
在惊惶的华尔兹中旋转,
像狮子一般飞驰和歌唱。
可是,大门轰然倒塌,门铃开始吠叫。
春天沿着楼梯默默走上来。
突然,每个人都想起自己多么孤独。
高喊,孤独!无比地憋闷。
而在黑夜的歌声里,在清晨的咆哮中,
在公园黄昏喑哑的亢奋里,
死去的岁月从床榻上站起来,
携带着床榻,仿佛携带着邮票。
河流摇晃,仿佛沥青的海洋。
摩托艇时而上窜,时而下沉,
电车鲨鱼远远地看见敌人,
对着走廊的鼻孔射出一道道喷泉。
不加考虑地冲进人群的波涛
登上浪尖,无所畏惧地奔跑,
去感受在马林果色天空中的毁灭
和甜蜜的衰弱与衰弱的激情。
在那个黄昏,在那个书中有记载的黄昏,
我们不再害怕风中的喧嚷。
房屋,仿佛死去不久的尸体,
弯下了身子,充满了喧嚣,
倒塌,充满幸福,尽管不合乎科学。
空气在牛奶的窗子上扑闪着翅膀,
春天仿佛火光里的舞蹈家,
张开不朽的双手,在那里旋转。
第十三讲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尼·扎博洛茨基
他意欲打破传统意义上对诗的认识,让诗变得“几乎不像是诗”,在暴力地摧毁某些优雅的游戏规则之后,重建诗的活力空间。在他看来,诗与绘画、建筑之间存在着不少共同的表征,却与散文毫无共同之处。
尼·扎博洛茨基的诗(十首选一)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昨天,反复思考着死亡,
我的灵魂突然变残酷。
可怜的一天!古老的
大自然从森林的黑暗中望着我。
分离之不可忍受的忧愁
刺透我的心,而在这一刻,一切,
我听到一切,——黄昏小草的歌唱,
水的絮语,石头僵死的呼喊。
而我,一个活人,在旷野漫游,
无所畏惧地走进树林,
死者的思想如同一根根透明的木桩
在我的周围站立,直抵天空。
簇叶之上,可以听到普希金的声音,
赫列勃尼科夫的小鸟在水边歌唱,
我也会遇见石头。石头凝然不动,
石面上浮现斯柯沃洛达的面庞。
一切的存在,一切的民族
都在守护不朽的生存。
但我本人并非大自然的孩子,
而是它的思想!善变的理智!
第十四讲 命运给了我一对忧伤的翅膀——丹·安德烈耶夫
他的许多作品创作于不自由的监狱生活中,那种“可爱的回忆”所展现的力量与激情使其中每一种体验都不在“过去”,而是在“当下”,因此,诗人不是在回忆,而是重新体验它们。
丹·安德烈耶夫的诗(九首选一)
秋天!自由!
秋天!自由!……枯干麦茬田的视野。
秋天……森林裸露的骨骼……
乡村墓地的风逗弄着荨麻
耽误了
曙光的期限。
皱眉的炊火,仿佛冻结的夕光
在树木低矮的额头下,闪现于隐蔽的农舍,
太阳在不祥的夕晖中逐渐冻僵,
无家可归的
白昼正在离开。
拖拉机停息。没有歌声,没有镰刀响。
在流浪的路上有一团粘稠的黑泥……
孩子们在温暖的门槛旁玩耍,
打着哆嗦的
公狗在狂吠。
祖国!祖国!你的秋天多么寒冷——
沿着空旷大道穿过村庄,漫无目的,
在十月早来的雪暴的飞絮中凝固……
我孤独,
恰似你也孤独。
第十五讲 活着,我就是不朽――阿·塔尔科夫斯基
“我是人,我不需要什么不朽,非人间的命运是可怖的”。
阿·塔尔科夫斯基的诗(九首选一)
蜂鸣器
我不朽,只要我还没死,
对那些尚未出生的人而言,
我撕裂空间,仿佛撕裂
未来电话的蜂鸣器。
最后一个接线员冒着枪林弹雨,
从大路闪到一旁,
以中弹的身体掩护
军用皮带上的工具盒。
雪地上,穿着僵硬的军大衣,
拳头支撑着下颌,
他躺着,像摇篮里的孩子,
正确着无可比拟的正确性。
在那我们曾经遭遇过战争的地方,
从大路闪到一旁,
酸涩的声音不可重复,
在巨浪之上使劲奔跑起来。
这是古老的战争荣誉
说道:
“我是土地。我是土地。”
在土地之下舒展开电话线,
轻轻翻动燕麦的根茎。
第十六讲 一个温柔的中国继子——瓦•贝莱列申
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认为,俄罗斯是一个充满了悖论的民族,肉欲的沉沦与精神的飞升、暴力和善良、个体意识和集体主义、奴性和造反冲动、疯狂和理性、谦卑和傲慢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瓦•贝莱列申的诗(九首选一)
自远方
这将是中国一个普通的雾蒙蒙早晨。
雄鸡啼鸣。远处的有轨电车轰隆作响。
昨天如此,明天如此。但有一只鸟脱离鸟群,
它再也看不到飞翔的同伴。
赤足的太阳,不知为何早早地跃起,
奔向粗糙的河岸和群岛,
长发的雾霭姑娘闪到了一边,
在河的上空有洁癖地举起衣袖。
你醒来,起身。被凉水所浸濡,
你从惺忪的睫毛上抖落疏忽的梦。
你穿过无数小巷,不曾发现,疲倦的徙鸟
正在头顶上空平展地滑动。
那是我的心在归返亲爱的故乡,
为的是老死在它疯狂热爱的地方,
在那里,它可以变得自由、纯洁和勇敢,
它曾在那里燃烧……而很久以前就已熄灭。
但熄灭的心还活着——在灰烬中生存。
这些年,我也这么活着,不燃烧,不呼吸。
我也许已失聪,我的眼睛早已失明,
或者是这颗心已失聪,我的灵魂早已失明?
你穿过无数小巷,来到歪斜的小桥,
那是经常直到天明才分手的地方。永别了,
一去不回的幸福!我平静而简单地知道:
死亡到来的那一天,我必定会回到中国。
第十七讲 把读者变成观众——伊·叶拉金
俄国一位当代的批评家列昂尼多夫则认为:“在这位真正诗人的每一首诗中,甚至是那些最为恐怖的诗中,都始终存在着更多的东西——即一种能让人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一种能让人对那些熟视无睹的东西进行重新审视的力量。”
伊·叶拉金的诗(十首选一)
来自月亮的声音
天空已搁浅很多世纪,
月亮的转身变得更加困难。
独眼的同志!哪里能够
涉水渡过这天空?
我们将走过灼烫的村庄,
走过大地金色的尘埃,
在快乐的星球上逐个称量
地球绿宝石的表皮。
让它干涸去吧!别再掠夺
羸弱太阳的光线。
对于地球上的两脚蝗虫而言,
泥泞的土地水分太多。
河床已经开始显露,
黑压压的一大片山岩……
独眼的同志!很快
我们将涉水渡过这天空。
第十八讲 春天屋顶的黑暗——罗•曼杰什坦姆
在罗阿尔特的心目中,诗就是生活的意义,就是形象本身。由于了解自己身患多种疾病,注定不可能活得太长,于是,他就以高强度的方式来生活、写作。
罗•曼杰什坦姆的诗(八首选一)
白夜
太阳鸟远远地飞走,
向风儿抛去云彩的灰烬。
五月的子夜——白色的山雀,
五月的城市——没有拱顶的庙宇。
像苹果花一样在我面前凋零,
飞往眼睛观看的地方,
被天空抛弃,一下子坠落,
一颗金发的星星!
既然它希望变得冰凉,
那就对着黎明前湖泊中的月亮
吠叫吧,诗人!你同样是一条饿狗!
肚子里——是冰,脑袋上——是篝火!
第十九讲 比爱情还更多一些——叶·叶夫图申科
叶夫图申科曾去参观娘子谷,目睹大屠杀留下的遗迹,他在悲愤之余写下了这首作品。诗中,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犹太人,是历史上著名的受迫害者“德莱福斯”,“身陷囹圄。遭受压迫、蹂躏、诽谤。”叶夫图申科的这首诗歌对北岛、江河、芒克等“今天派”诗人的震撼是巨大的。对照如下句子:“娘子谷上空没有纪念碑。陡峭的断崖,犹如粗陋的墓石。”(《娘子谷》),“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沉重我就有有多少重量”(江河《纪念碑》),“我——/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老人。/我——/是被枪杀在此的每一个婴儿。”(《娘子谷》)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北岛《宣告》),我们不难找到它们之间的渊源关系。
叶·叶夫图申科的诗(七首选一)
我爱你比自然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自然更多一些,
因为你,就如同自然本身。
我爱你,比自由更多一些——
没有你,自由——也只是监狱。
我爱你,那么漫不经意,
仿佛爱深渊,而不是车辙,
我爱你,比可能性更多一些,
也比不可能性更多一些。
我不倦地、无限地爱你,
哪怕已酒醉,受尽了蹂躏。
比自我更多,确切地说,
甚至比纯粹的你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莎士比亚更多一些,
比尘世间一切的美更多一些,
甚至比世间的音乐更多一些,
因为,你——就是书籍和音乐。
我爱你,比荣誉更多一些,
要比整个星球的光彩更多一些,
我爱你,就像对俄罗斯的爱,
因为,祖国——那就是你。
你不幸吗?你在祈求获得怜悯?
请不要用乞求来激怒上帝。
我爱你,比幸福更多一些。
我爱你,比爱情还更多一些。
第二十讲 寻找生活的关键词——肯·艾基
如果将生活比作一本大书,那么,它通常应该由许多个重要的章节和段落组成。而在这些重要的段落里,总是或隐蔽或醒目地栖居了一部分作为核心存在的关键词。就某种意义而言,诗人的工作就是对散落在各处的关键词的寻觅。在这方面,俄国诗人艾基的写作无疑提供了最好的例子。
肯·艾基的诗(十首选一)
八月的一个早晨
我们把白昼藏到自己不能发现的地方
仿佛把花园的树叶藏进密室
它安静地躲起来
这是孩子们在里面玩耍的屋子——
独立于我们
与我们毫无关系
在详尽的展露中让这光创造你
与此同时永远离去的人
将打上它的烙印:
任何地方所有的门窗都被打开
树枝撕扯着光
自我们中间唯一
痛苦的
和在我们上空的
中光的摇摆
背后很久以前就保存了
羞怯面庞的映射
在初光的最深处
第二十一讲 时代之抒情叹息的回声——维·库普里扬诺夫
正是从语言的创造性特征出发,库普里扬诺夫意识到,每一个单词都是上帝的使者,它来到尘世的使命是引领大地、引领大地上的一切生命;至于人,他的目标就是学习和领会词的真义,通过词的暗示来接受神界的旨意,让现世的生活拥有宽广的未来,借助它们去仿造永恒的轮廓,从而使得自由的思想得以无羁地飞翔,穿越悬浮在大地与天空之间的迷雾,进入澄明的境界。
维·库普里扬诺夫的诗(十首选一)
诗
诗
是自然的
如同屋子里的窗
是人工的
如同窗上的玻璃
是偶然的
如同窗外的世界
是规律的
如同科学
呈现在日出
与
日落
接缝处。
第二十二讲 北方把金属撕裂成碎片——约·布罗茨基
1964年,布罗茨基遭遇了生平第一次重大的变故。二月的某一天,他在大街上行走时,突然被秘密警察逮捕。根据其后的审讯记录,我们可以读到如下在法庭上的对话:“您为什么不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写诗。”“您大致的专业是什么?”“诗人,诗人兼翻译家。”“谁承认您是诗人的?谁把您列为诗人了?”针对这一不无刁难的质问,布罗茨基坚定而诚实地回答并机智地反诘道:“没有人。那谁把我列为人类了?”
约·布罗茨基的诗(十首选一)
动词
沉默的动词包围着我,
就像一些陌生脑袋的
动词,
饥饿的动词,赤裸的动词,
没有名词的动词。动词——很普通。
动词,
生活在地下室,
述说——在地下室,诞生——在地下室
在普遍的乐观主义
数个楼层之下。
每一个早晨它们都去工作,
搅拌泥浆和拖拽石头,
但建造着城市,建造的并非城市,
而是为自身的孤独竖立一座纪念碑。
而且,恰似走进他人的记忆,
有节奏地从一个词走向另一个词,
以整个三重的时间
动词在某一天向上走到各各他。
它们头顶的天空
就像乡村墓地之上的鸟,
而,仿佛站立
在紧锁的门前,
某个人在敲击,将钉子楔入
过去、
现在
和未来的时间。
没有人到来,没有人能挖除。
锤子的敲击
将成为永恒的韵律。
夸张的大地躺在它们下面,
仿佛隐喻的天空在我们上空漂浮!
第二十三讲 时间在身体中的旋转——叶·施瓦尔茨
有论者认为,就世界观和性情而言,施瓦尔茨似乎更接近20世纪初“白银时代”的茨维塔耶娃和马雅可夫斯基,自我、敏感、冲动、桀骜不驯,多少有点狂躁。这使得她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时而表现为自我中心主义者,时而又成了清心寡欲的弃绝私利者。这是一种奇特的个性组合,它让一部分人感到不快、恼怒,却使另一部分人为之着迷、倾倒。
叶·施瓦尔茨的诗(十二首选一)
灵魂期待的一切
灵魂期待的一切,——
已经实现——
恰似血海向双耳笔直地
迸溅。
生命比以往更纤细、
更单薄,更加不可能,
为的是不会因混乱而吃惊,
周围,镜子林立,
反映着黑暗与火焰,
在死寂的地穴之上飞翔,
但深渊并不会辨认出深渊,
就像人不能相互辨认一样。
第二十四讲 石头在大地上漂游——伊·日丹诺夫
日丹诺夫的写作最早带有对俄罗斯传统诗歌的模仿性特征。进入创作的成熟期后,他便有意识地疏远了娴熟、流畅的写作准则,对经典性和文化意义予以了审慎的反思,不再偏重于对普通修辞的研究,而是追求对个性化体验的描述,致力于“元隐喻”(盖特洛夫语)或“隐喻现实主义”(艾泼斯坦语)的写作。所谓“元隐喻”,类似于康德的“物自体”学说和莱布尼兹的“单子论”,它强调语言的元初性,而并不是彻底地反隐喻或拒绝隐喻,只是要正本清源,还隐喻以最初的面貌,其指向是摒弃诗歌语言中一些滥俗了的隐喻,剥除该过程中被抽象化了的表壳,摆脱由文化堆砌而成的包袱,回到语言最初的隐喻性本质,恢复鲜活、具体的审美生动性。
伊·日丹诺夫的诗(九首选一)
小鸟死去的时候
小鸟死去的时候,
疲倦的子弹也在它身上哭号,
这子弹全部的期望
也只是飞翔,正如那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