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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蔡小敏诗集《小于零》

2025-04-04 作者:张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况,著名作家、诗人、辞赋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主席。

  广东诗人蔡小敏近日将其行将付梓的诗集书稿《小于零》发我,嘱我“匡谬”,并为之作序。

  《小于零》?乍看到书名,我不禁莞尔。连取个书名都非得弄个谦卑的“负数”,足见蔡小敏刀刃向内,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内敛。

  近年来,在大刊小报、网络平台上陆续读到过蔡小敏的一些诗作,其作品给我留下的总体印象是,唯美静定中隐蓄着温婉适度的力量,典雅素净中流溢着行云流水之韵,金石气质中闪现着低调克制之美,质地优良恰似宋代青花瓷,语言精致一如清人小品,且不乏上乘之作。

  十五六年前,大约在冬季。我与西川、卢卫平等几位诗人受邀参加广州某海岛上举行的一个诗会。与会的省内诗人中就有揭阳诗人蔡小敏。

  彼时的小敏尚年轻,海岛上的各项活动,总见其闪躲于人群后面的娇俏粉脸,露着半边不善逢迎的羞涩,明显是个轻易不甩水袖的诗界“青衣”。

  从彼此有限交流中所流露出来的一隙峥嵘,我推定其不落俗套的知性写作值得关注。

  后来,蔡小敏给我寄过一本诗集,恕我健忘,书名记不住了,然则其作品表现出来的青春婉约,不乏阴柔之美,诗句张弛有度,亦见阳光一面。当下就认定,假以时日,其必能写有所成。

  白驹过隙,眨眼十余年逝去,如今展露在眼前的书稿便是最好佐证。

  诗分四辑,“房栊静”“对君酌”“好风日”“卧松云”,俱是言简意赅的机灵字眼,尽显诗人娴静少言、力戒拖沓的一贯风格。细读作品,精致之美,让人过目难忘;克制文字,脉动遐想万千。一首《九月二十一日。山上风很大——悼念温远辉老师》的怀念故人之作,读之垂泪:

据说,熬粥的米,来自远方
我在山上的餐馆,慢慢咀嚼
每一粒米。舌尖忠于私密的约定
人群中,我成为一个静默的
饮食女子。

食物粗糙而温暖
旅程,缩短在一双筷子上
你也在喝粥吗
想,始于突然一念。

餐馆的角落,我默写一封信——
山风很大。裙裾在风中凌乱。
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随信寄去,我刚刚在途中看到的
一枚白天的月亮。

天凉好个秋。盼复。

 

 

  著名诗评家温远辉生前与我交厚,彼此推心日久,常茶偶酒。置腹有年,相谈甚欢。然则死生亦大矣。远辉兄不幸于56岁英年罹病谢世,留给诗坛一声叹息,抛给文友几许深憾。记得远辉兄卧榻沉疴之时,我曾驱车趋前致候,对之殷殷有嘱,暗祷有加,私下甚至持笔作枪,恐吓老阎王赶紧高抬贵手,缓签生死簿,否则率众砸了阎罗殿云云……。

  然并卵,老夫终究一厢情愿,未能挽留人间美好。

  当我读到蔡小敏“天凉好个秋。盼复”之句时,遂忆起昔年与远辉兄日夕微信往来、互致问候,以及最终凄然泪别他时的悲戚场景,不禁鼻子一酸,涕泪交加,有顷乃止。

  蔡小敏这首诗很好地回顾了其与温远辉交往的某个特定鲜活片段,收尾一笔最是煽情“掳命”,弄得半百老朽瞬间陷入迷茫,心内不胜哀伤。与小敏一样,我也为自己再也收不到好兄长的微信回复而感到锥心之痛,“盼复”心情,感同身受。

  这是一首以日常食饮为切入口的怀友短制,诗人注重语言肌理的解构与重置,在传统意象的现代转译中挖掘出了瞬间的情绪价值,将一卷追思浸入米粒,在东方饮食哲学中完成对生命轮回的隐喻解构。“熬粥的米,来自远方”六字似在轻叩生死玄关,既暗合屈原《招魂》中“稻粢穱麦,挐黄粱些”的祭祀传统,又以现代性的在场书写,顺利消解了悼亡诗的仪式化程式。

  诗人坐于“山上餐馆”,在咀嚼的慢镜头中,忍痛完成对记忆的一次深情回眸,一双迟疑竹筷丈量的不仅是米粒覆盖的情感“疆域”,更是生者与逝者之间被季风折叠的时空褶皱。“白天的月亮”这一超验意象的现代性突围,其实是古人诗句中常见的悼亡符号,诗中的“月亮”在此被剥离了苏东坡“明月夜,短松冈”的固定程式,以反常规悖论式的白昼显影,完成了对不可见之痛的视觉显形。实在高妙。

  从诗歌描述的场景来看,等待的过程风很大,故诗中有“裙裾凌乱”的描述,从诗歌写作技巧来说,这正好与“天空湛蓝”构成了诗句的张力场,恰似陶渊明“刑天舞干戚”的当代变奏,在静穆与动荡的鲜明辩证中,将个体内心的悲怆升华成存在主义的生命叩问。

  诗中“天凉好个秋”乃互文式的巧妙处理方式,让人激赏其举重若轻的古典转译。蔡小敏显然谙熟古典诗词,辛稼轩词中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在此被嫁接为阴阳杳隔的沉默对话。这五个字可谓字字揪心,产生回响千年的艺术效果。既有对汉语诗性基因的致敬,又完成了现代悼亡诗学的语言学突围。当饮食之暖遭遇山风之寒,当私密书信撞进公共空间,新古典主义的抒写范式在此显现出惊人的语言弹性。这首诗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重构了汉语悼亡诗学的冷峻坐标。

  诗人与远辉“知音”如此,想必远辉泉下有知,当可含笑矣。

  在这首短诗中,我读出了诗人在断了故人音讯之后的那种彷徨无助和深情期待,读出了在明知故人已然离世,永远不可能再回复任何音讯了,诗人却还在一直痴痴期待着奇迹出现的瞬间。那种翘首怅惘的“盼复”心情,简直令人心碎。这就是友情的密码,爱的力量。

  如果说这首悼亡诗很能打动人心,那么蔡小敏的亲情诗《医院四号楼》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雨又来了,天又冷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伞备好了吗,窗关好了吗
我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当四号楼住满了人
当八条电梯塞满了人
当飞机从楼顶飞过
当故乡和异乡
消失在走廊的两个方向
当我在一条角落的货梯
挤进挤出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
人世间不只我一个人
提着一颗心,行走

  蔡小敏这首短诗意象清奇,以“医院”作为记忆的切片,将现代性困境凝结于垂直空间的折痕之中。据说这是诗人写给病重父亲在广州求医问药时的一首亲情诗。

  诗中“电梯”吞吐人潮如同吞吐人的命运,电梯的金属腔体像后工业时代的“子宫”,分娩出无数悬浮的焦虑灵魂。而诗中的“飞机”在掠过楼顶的瞬间,这金属质地的飞鸟割裂的不仅有云层,还有传统乡土与都市丛林之间的精神脐带。

  很显然,诗人以“提着一颗心行走”的肉身化隐喻,一语道破了存在主义的集体症候,道出了诗人对重病父亲的深度担忧与深情关爱。“伞”与“窗”乃日常器物,它们在诗性转化中,成为抵御寒意的脆弱盾牌,虽则脆弱,但好过没有。“走廊的两个方向”分叉的又岂止是地理坐标,更多的指向是文明进程中身份认同的双向失血,面前悄然流逝的还有诗人对父亲的滴血隐忧,里面藏着温馨的孝道。

  诗句指陈的“四号楼”作为混凝土浇筑的诺亚方舟,承载的并非洪水,而是诗人精神荒原上蔓延的无声海啸。诗中重复的“担心”构成诗人复调式的柔性叩问,这不是语病,而是刻意反复“强调”后所产生的语感重量和文字力量,它有扣人心弦的功能。

  我在想,当“电梯”成为病人和亲人命运的升降机时,每一次情愿不情愿的拥挤都可能是灵魂的真实布朗运动,居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就完成了群体与个体之间的量子纠缠。这样的诗句读着让人产生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精神隐喻,以及隐忧背后的真切“担心”。

  全诗以医院为镜,映照出当代社会的病理切片,其技巧无疑是隐秘的。诗中的“电梯按钮”我认为可看作是闪烁的ICU监护仪,而楼层数字跳动的分明是现代医学昌明的脉搏。诗末的顿悟,就像禅宗式的当头棒喝,在众生皆苦的共情中,诗人的个体心跳,最终与时代的心律共振为磅磗的安魂曲。

  由此看来,诗人确实从未放弃过对自己挚爱父亲的全力救治。似此孝心满满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善良的菩萨化身。

  上述抒写亲情、友情的作品,明显是蔡小敏的抒情优势,煽情中带着冷静理性,自言自语中带着救赎的涵养与叙事的节制。这类写作无疑很适合蔡小敏,以此为主打题材,想必其日后加以深耕,定能写出气象来。

放出一只空杯子
帘内的光阴就短了一寸
 
雨声带来丰腴的想象
挑几个香艳的词,驱寒祛湿
 
三月的风,趴在耳边说
我的好,只有你知
 
知了,知了,我的空杯子
要盛满人间的好

 
   (《春宴》)

  翻开书稿时,这首被置于首页的短诗显得很抢眼,诗很短,只有8行,犹如古人绝句。我当时就想,难道这首诗真就那么有分量么?读后体味,果然不同凡响,我有一种被瞬间拽住的紧张感。诗眼是结尾那句“要盛满人间的好”。杠杠的正能量,一点也不矫情,简直美不胜收。这首诗被诗人置于首位,看来不无道理。

  这首短诗以极简笔触大写意般勾勒出诗人骨子里的独处情结。开篇“空杯子”意象如一桩禅宗公案,杯空而意不空,帘幕微垂之间,光阴顿生皱纹,其计量竟以“寸”为单位,准确量度出时空与生命的短长。我想,这该是魏晋名士的清谈余韵在瓷胎上泛起的历史包浆。

  “香艳的词”用得很准确,也非常有质感,它裹挟着岭南梅雨的湿度,如同将古典词牌中的沉香碎屑抖落在现代语境中,祛湿的何止体肤,更有精神返潮的那一部分,诗句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效果。我仿佛看见,三月的耳语像《诗经》中遗落的悄悄话,既打破了以往的言说传统,又让“你”“我”二者之间的特定“隐私”继续收藏得密不透风。

  而“知了”“知了”的双声叠韵,既是虚拟的蝉鸣,又像是二位对坐品茗者杯沿上撞出的清脆回响,杯中物由虚转实的过程,恰似陶渊明空壶自盈的东方玄思,盛满的又岂止茶,更多的也许是对尘世温情的郑重托付。诗人在方寸杯盏间完成了一次对汉语诗性的拓扑学实验,让晏殊笔下的春寒,在欲尽未尽之时,“二十四番花信风”悉数栖止于青瓷的抛物线中的情景。

  整部书稿俱为短制,读这部诗稿,我的精神是轻松愉悦的,偶尔的紧迫感缘于诗句对我的精神撞击。我觉得蔡小敏比较擅长短诗创作,善于捕捉诗意瞬间之美,善于以小见大抵达修辞的彼岸。我想,这大抵得益于其诗性基因里流淌着榕江的千年文脉吧。其笔触好像总在不经意间,就与揭阳孔庙檐角的月光形成隐秘对话。这位将潮绣纹路织入诗行的诗人,能以青花瓷的釉色晕染现代诗歌意象,让“厝角头”的燕尾脊在分行的节制文字中划出灵动的意蕴平仄,其童谣般清澈的声部与存在主义的低音声部,在诗中形成明显赋格,并在极为内敛的有限文本空间里,凿刻出多维叙事的抒情回廊。我想,这就是蔡小敏短诗最为耀眼的抒情特色。

  除此之外,我认为,蔡小敏的抒情姿态,既葆有揭阳民俗般的洁净素心,又能于数字时代的碎片光影里淬炼出冷冽的哲思。其诗歌肌理明显带有诸如潮汕“工夫茶”美学一般的多重维度:其潮语特有的黏糯音韵如茶汤金圈,在普通话的瓷瓯里漾开诗意涟漪;其日常叙事如茶桌前的“呾白话”,经意象提纯后,升华为对存在的形而上的灵魂拷问。那些嵌着嵌瓷碎片般的灵动诗句,既折射着潮汕女性集体记忆的斑斓光谱,又在作者诗意的解构与重置中完成对地域书写的当代性拓殖。

  通读这部诗稿,我发现蔡小敏诗艺最摄人心魄处,在于其将潮汕女性特有的“雅姿娘”精神密码,转化为现代诗学的修辞策略。她的隐喻系统既有蔗寮熬糖的绵密,又不乏樟林古港的旷远。蔡小敏似乎在市井烟火与叙事的历史苍茫之间,架起了一座以刺桐花装饰的词语拱桥。这种创作姿态,恰似将祖先的骨殖重新排列成星座般的诗学实践,其语言实验可能也暗合潮剧“双棚窗”的复调美学。值得为之激赏。

  诗无达诂,蔡小敏的诗歌当然也有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用词的过分克制上,其过分的雕琢感反显出斧凿之痕。窃以为,有些形容词当用还是得用。否则,水至清则无鱼,过分清澈反显出食之无味的寡淡,那其实也是一种刻意。

  未知蔡诗人以为然否?供酌。
 

  2025年4月2日夤夜

  佛山石肯村 南华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