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声音（组诗）

 
白菜价
 
她一边讨价还价一边用手向下掰着邦子
一棵本来风韵十足的白菜，片刻苗条起来
那些从白菜上面硬扯下来的叶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她拿到手上的白菜从一个婆娑的农妇变成了一个秀挑的少女
或说更像艺术商店里精雕细琢的一块碧玉
 
而她，一个城里的少妇
阳光下用纤细的手上下掂量，像打量着一个弃儿
 
她还用不屑的口吻训斥着它们的土和不规矩
又仿佛是用了慈善和良心才肯把它们收养领走
 
一棵白菜在城里就是白菜价
一颗白菜一棵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的还有被硬扯下来散了一地的白菜的外衣
还有那辆被熄了火的三轮车
还有木讷的老农和他嘴上被一下午的等待
淹灭了的香烟
 
她提着白菜，走在大街上
她一边走路，白菜一边在她身边晃动
后来她慢慢模糊了
我看见只有一棵白菜还在晃
像她身上新生出的二维码
 
在她晃过的地方我又看见了那辆三轮车
它吐着干净得生不了根的白烟
我还听见了突突突的声音从城市的上空响起又慢慢隐去
我看见一只铁青的蚂蚱正在通往乡村的路上一蹦一跳

 
菜市场
 
有时候是卖土豆的最后离开
有时候是卖白菜的
 
更多的时候是卖肉的
他从架子上把剩肉取下来
还要把桌案一块块拆开
 
不管是谁最后一个离开
我都会在这个时候站起来
透过西向的窗子目送他们一程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把一些人
再次想起来
把他们熟悉的背影
再次认出来

 
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又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在有风的日子和无风的日子
叶子都自觉地落着
像遵循着一个古老的习惯
 
只有一片除外
它像睡着了
它选择了留下来
 
这片叶子已经死了
毫无疑问它是病死的
 
对于这片病死的叶子
可以不加理睬
但我的意见是：大风可以帮帮它
 
它不落下来，我的心就一直
悬着
 
 
张三棍的烦恼 
 
即使睡不着他也从来不数羊
数羊反倒让他发慌
他只有两亩荒地和一个瞎了眼的母亲
 
张三棍不怕黑，但怕失眠
他说失眠没事干
光抽烟，还花钱
 
 
麻三，麻三

这条马路已经不知被拓宽过几次了
而且也不再飞扬尘土
但,麻三还叫它马路
 
这条马路已经很久看不见马了
都是车挤车的样子
但,麻三还叫它马路
 
叫马路就马路吧
麻三早些年是赶车的
现在左腿有点瘸
在这样平坦的大道上
他一走,马路就跟着抖
 
马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
有一匹马就在麻三的前头
我们看不见
但麻三每次上街都能跟他的马
一起趾高气昂地回来
 
这匹马把窜前窜后的那些汽车
把那些闲得直放臭屁的汽车
一一踢翻在地
然后拉着麻三
在一片火光中回家

 
老　张
 
老张这些年没攒下钱
就像一场梦似的迎来了自己的暮年
 
在城里忙和了大半辈子
大半辈子在城里忙和
他反而觉得他与城市不再相干了
 
他卖掉房子顺着从农村走出来的路
又回到了农村
回头一想，这大学念的
仿佛岁月把他坑了，坑得那么简单
坑得有点让他模不着头脑
 
过不了几年，这山上的核桃就会长出来了
过不了多少年和他朝夕相处的也只有这些核挑
他们处得既简单又自足
 
要说过去留给他了什么
现在的他不再去想
只是有一支廉价的短笛还时不时在山的深处
在核挑与核桃之间会醒过来
 
老张攒了一辈子的力气
就剩从笛孔里挤出来的这些了

 
喜欢简单的日子
 
没有雪
大地就不用打扫
那些腐烂的落叶也不用清理
 
冷，也是暂时的
护寒的棉衣还需用上一阵子
首饰、票子
这些太沉的东西可以暂时藏起来
免得再与感情磕碰
 
把酒倒上
把花生和酱菜拿来
这些沾亲带故的美味，正好
适合
一瓶老酒
 
年到了，那场雪来与不来
过了今日就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