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化蝶
父亲离世了,我竟然不觉得悲伤,这让我深感自责。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很安详,也走得很突然。
那是2024年9月5日,农历八月初三星期四,一个普普通通的秋日,岭南的天气见阳即热,草木一片葱茏。早上七点半,阳光透过窗帘吻开双眼,我习惯性打开手机,微信连续振动,先是小妹的语音信息,她哽咽着告诉我,父亲走了,你竟没来得及回去看他!我坐起身愣了愣,睡意顿消。接着是三弟的语音信息,他让我先回去,从事公安工作的他当天有值班任务,要迟一天才能回。
我下床穿衣,轻轻走到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来到妻子的卧室,告诉她,父亲走了,起床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乡下吧。而后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坐下来平静地对刚睡醒的女儿说:不用紧张,是有个事要告诉你,你爷爷两个小时前在睡梦中走了,走得很安详,高寿而善终,在乡下属于喜丧,所以不用太过悲伤。之所以特别强调“不用悲伤”,是怕事出突然吓着了女儿。
吃过简单的早餐,向单位报备、请好假,我们从南海出发,到顺德接了大嫂,再到中山接了小妹,途中穿越台风“摩羯”裹挟下骤然而来的暴风雨,辗转千里回到家乡时已是傍晚。秋日里最后一抹霞光向西坠落,天地闭合,沉入幽暗。
我们穿过客厅走进父亲的卧室,信佛的二姐正和她的佛友在为父亲诵经,悠悠梵音在小房间里低回婉转,令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二姐叮嘱我们,不要悲伤不要哭,要让父亲安安静静地离去。我肃立床前,细看面墙侧卧的父亲,眼睛和嘴巴紧闭,双膝弯曲,双手在胸前自然垂放,就像平常睡着了那个模样。此情此景,让我既感安慰,也感到了心疼。安慰的是,父亲年届九十,早年虽艰辛,晚年享安乐,一生没有大病大灾,走得平静安详,是个有福报的老人。心疼的是,父亲仁爱慈祥,儿孙满堂,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和母亲走时一样,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尤其没能等到我赶回来见上一面,让我听一听他的声音,他的叮咛,抚摸他干枯的皮肤,嶙峋的瘦骨。
我双膝跪地,轻声对父亲说:父亲,您的二儿子回来迟了,对不起,请您多原谅!您一直鼓励我们出门在外要上进,要安心工作,别牵挂家里,可这样一来,我们对您地陪伴和照顾就少了,留下的亏欠和愧疚就多了呀!
我原计划“十一”回来,因为国庆是一年中难得的长假,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陪伴父亲。后来小弟去找民间神婆“落下路”,“请”来已去世五年的母亲“对话”,“母亲”说,她将在九月回来接走父亲。民间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当真,但我心里也因此有了紧迫感,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半个月,选择在中秋节回去,虽然中秋假期只有三天,但总比出现意外留下遗憾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我懂。
正当我们兄弟姐妹心里七上八下,想着这“九月之说”是真是假,是应验在农历九月还是新历九月的时候,一向能吃能睡的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开始没胃口吃饭,没力气自己起床,睡觉也开始向右面墙侧身睡。而此时,恰恰是新历八月跨九月的节骨眼。皈依佛门的二姐闻讯即刻求神问佛,得到的回应是“五天内过世”。二姐心中骤然紧张,告诉大家,大家都没当回事,都说哪有来得那么快,算得那么准的。以前父亲偶尔摔倒,他自己曾多次说过他要走了,我们都不信,都没听他的话送他回老屋住。这次虽然有些异样,但芝麻糊、豆腐花等水嫩丝滑的食物还吃得下,不至于那么快就走了。可万一呢?我心里咯噔一下,遂打算向单位请一天假,于9月6日星期五回乡看望父亲。
人算不如天算。一辈子不想麻烦人的父亲丝毫不给子女任何犹豫、盘算的机会,说走就走了,不带半点儿迟疑。9月4日晚上,在靠背椅上坐累的父亲跟陪伴的亲人说,我要睡了。小弟扶他睡下后,与二姐于午夜时分先后发来视频,父亲正侧身而睡,呼吸还比较均匀,偶有一两声咳嗽,并不激烈。5日凌晨4点多,二姐起床察看,发现父亲的呼吸已有些急促,但她没敢惊动我们。一个小时后,父亲呼出最后一口气,身子翻都没翻一下,就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敬他爱他的儿孙。也许,他是想去陪母亲了。他知道,在野草疯长的山中听风雨、度四季的母亲更需要他,他太想母亲了。
父亲和母亲都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1943年潮汕地区大灾荒,他们的父亲在同一年饿死,此时父亲九岁,母亲六岁,他们漫长的一生就从丧父的辛酸中开始了。同一条村自由恋爱的父母没有告诉我们,他们是怎么相知相爱的,是谁先看上了谁。也许,相近的年龄,相似的遭遇,让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也许,母亲不但年幼丧父,更兼其母远嫁他乡,境况更比父亲无助,让父亲产生了要去爱她护她之心。而母亲,一定是看中了父亲的忠厚老实和勤劳善良。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作为农民的父亲一生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积德行善,助人为乐,一辈子就想做一个好人。而且是世上少有的好脾气,从未见他发过火。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没谁被父亲骂过,更别说被打过,这在乡村少之又少。而母亲性格急躁、刚烈,动辄抡起竹棍,子女没少挨骂挨打。但母亲和左邻右舍关系却极好,与娘家人和夫家人都有亲密来往,“杰姑”“五婶”的称呼不绝于耳。母亲与家婆都是烈性子,常会因事拌嘴,但孝敬服侍从无二话,有什么好吃的优先留给我奶奶,奶奶吃剩的她和父亲才吃。母亲尤其泡得一手好炒米茶,吃得奶奶和四婆她们赞不绝口。其实我知道母亲并没有什么过人手艺,她对待老人无非“舍得”二字。舍得下油下配菜,舍得下芝麻花生虾米,收成季节中午前的这顿咸茶自然美味可口,不同凡响。也许母亲是打心底里感谢奶奶,接纳她嫁给父亲。目不识丁的母亲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嫁对了一个好人,生下了七个子女,繁衍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
文学作品写到夫妻恩爱,常用一句“他们一辈子没红过脸”来形容。这话搁在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不可思议,不然离婚率也不会居高不下。但这话搁在我父母身上,倒也恰如其分。他们之所以不吵不闹不红脸,皆因父亲性如棉,德能载物。母亲纵有再大的火气,在没脾气的父亲面前也只能雷雨一阵阴转晴。母亲并不是不明事理的女人。父亲与母亲的结合,是我见过性格互补的典范,它让我相信,恩爱和谐的夫妻不一定要性情相近志趣相投,而是刚柔相济强弱互补。
恩爱一辈子的父母到了晚年也有孩子般天真地磕碰。母亲因为摔断髋骨、跌倒中风等原因,多次住院,花了不少钱。起初父亲还自告奋勇照顾病后的母亲,后来他自己年迈体弱,对着笨重的母亲干着急,私下里竟然有了谁先走谁断后的商议。有一次我回乡下,母亲满怀委屈地向我“投诉”,说父亲希望她先走,说她什么也干不了,还要拖累儿女,不如走在前头。我笑笑说,别听他胡说,母在家才在,你好好活着,就是对家最大的贡献!这是我的心里话。
可天不遂我愿,却应了父言。母亲还是先走了,虚龄才八十三,让满怀希望送她住院,又无奈绝望接她出院的我猝不及防,痛彻心扉,在呼啸的救护车上抱着她放声哭了一路。
母亲回到老屋去世后,父亲在母亲身旁守了三天三夜,眼巴巴看着他的爱人静若处子,不再听他唠嗑。母亲出殡后,父亲赖在老屋不走了,态度非常坚决,谁劝也不管用。是我们,软磨硬泡半天才把他送回了小弟的新屋。也许,那时的父亲已打定主意,要在自己建造的老屋里终老。这里,有他勤耕半生的汗水和荣耀,有他夫妻恩爱儿女成长的幸福和快乐,更有他的老伴在此归天的魂魄和最后记忆。还有就是他待人一贯的不麻烦、不添堵,哪怕对自己的子女。我们理解父亲,知道他心中之所想。但老屋毕竟老了,屋窄光暗墙漏风,其时已是八十六岁高龄的父亲居住于此,照顾起来诸多不便,我们如何敢迁就?
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呵护的对象,自觉完成使命的父亲性情突然变了,一向乐观的他话不多说,笑容少了,不再热衷于看电视,也不常到巷子里闲坐,更不愿意到村前村后走动。起初还会出来大厅里坐坐,吃三顿饭,后来干脆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吃喝拉撒。儿女、亲人进房间看他,陪他抽烟、聊天,过一会儿他就会叫人家出去厅里坐。他知道,小房间虽有排气,但气味不可能好,他一次次“赶”人走,是出于一贯的不麻烦人,也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无助与脆弱,这一点在儿女用手机给他照相拍视频时他的躲闪和不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渐渐的,我没有了回乡的迫切感,回去后也不常守在父亲的身旁,我和父亲,似乎有了某种疏离感,没有与母亲那样牵肠挂肚、亲密无间。难道这就是世间父子之情与母子之爱的不同?
扪心自问,慈父对我的关爱一点都不比母亲少,尤其是他表里如一的言传身教对子女影响深远。反而是母亲从小的棍棒教育,让我心里曾有过怨。后来有十余年时间,母亲每年的寒暑假都进城住在我家,让我有更多承欢尽孝的机会,母亲在尽显天伦之乐的同时对我也有了更多的信任和依赖。所以当母亲病了、住院了,我的陪伴、操心也多。母亲恋恋不舍地走了,我的泪水、伤痛也多。
父亲的归去,更像是一场“预谋”,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在外公的坟墓旁预留了他和母亲的合葬墓地。同时请来画师,帮他和母亲画像,早早挂在老屋的墙上。母亲走后,他多次制造“狼来了”的紧张氛围,让我们对他有朝一日的离去不会太过惊愕。事实证明,父亲的预谋成功了!他这一次身体出现状况,我们兄弟姐妹采取了“只要没有痛苦,一切顺其自然”的态度。二姐甚至在房间里播放梵音,祈祷父亲安详归仙。所以,当父亲真的平静入睡,永不再醒,我们都没太惊慌,还劝告晚辈,不用悲伤,这是老人的心愿!
《六祖坛经》记述,惠能大师圆寂前见众弟子涕泣,批评说:“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若知吾去处,即不合悲泣。”是啊,我们既已知父亲的心愿和去处,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可悲伤涕泣的呢?!他独自支撑一个大家庭,照顾、陪伴我们这么久,该让他遂了自己的愿了。父亲出殡的第二天晚上,我已在回城的路上,小弟发来视频无言告知,不多不少,家中忽然飞来两只蝴蝶,在大厅里徘徊许久而不去,大家都说,是母亲兑现承诺,来接父亲了。亲人们看着蝴蝶转悲而喜,只是这“喜”里,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和不忍!
父母本是在世佛,佛去复佛来,如蝶轻飞扬,终归于自然,莫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