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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陈亚平:《欧阳江河诗学第五讲》

2024-06-12 作者:陈亚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语言的表现,本身也有哲学和美学层次上的理解,目的是,给语言,一个理性的本质上的定点。我的观点是,语言表现的各种类型,大部分是被我们的内在思维类型,决定的。
作者简介

陈亚平,内空间意识哲学奠基人。
  学术论著《内空间意识哲学导论》《文学过程学体系》等。主编《中国学者新世纪学术前沿理论选集》。
  美学-哲学-诗学代表性学术文论,发表于大学专业性学术辑刊:
  1,四川大学《符号学论坛》哲学文论:《意识的居间现象》
  2,四川外国语学院《认知诗学》诗学文论:《后现代诗性空间》
  3,西南大学《中外诗歌研究》美学文论:《美学与诗,超越限制的临界点》
  2015年受邀于美国过程哲学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美国克莱蒙特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世界过程哲学论坛”。参会论文《过程诗学哲学论》。

 
长诗《鸠摩罗什》天生的心理语法
 
  上次讲了《鸠摩罗什》长诗的“诗性思辨叙述”类型,我提的“思辨”这个概念,不是顺海德格尔这个来源下来的,比如他说:“思,是在的思”,但是,我是反过来说:“在,是思的在”。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看啊,“思”,这个东西,首先是要通过显现的方式,通过生成的方式,表示出来的。那么,显现的方式,生成的方式,本身靠什么来衡量呢?我的答案是,靠的是,这个过程中的变化方式,来衡量的。而这些过程中的变化,恰恰又要通过人的思想,才能体现出来。所以,我要理性地说明,如果没有人的思想,显现出来的过程,哪里会有,被人思其所之思这一过程中的变化呢?可见,过程中的变化,才是真正的“在”。这样一来,我讲“诗性思辨叙述”诗学问题,原则上,就是在讲“思”和“在”的哲学问题。 
  有人会问我,为啥要这样说?我的理由是,“思”和“在”二者,各自就互相包含了,理智直观的一面与感性直觉一面。你看,《庄子,人间世》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这里面,就有理性直觉的一面与感性直觉的一面。所以,理性直觉与感性直觉,这两个方面,只要兼融起来,就有了完整的诗性成分。不过,我说的诗性,是专指“理性”和“感性”二而一,又一而二,那种机变的显境。换句话说,诗性的“理性”和“感性”,二者互相之间,没有绝对固定的界限。“理性”中有“感性”,“感性”中有“理性”。这样一来,我对“诗性思辨叙述”的定义就是,思辨叙述中表示的可言之思,无损于诗性灵感的可感之在。这样的话,思辨叙述,就可以包含哲学结论的形式。因为诗,既不能固定思想的创造,但又不能被思想固定自己的创造。所以,诗性与思性,二者之间,有一个共同依存的界限转化点。你能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闲来无事不从容”、“日子就是一张犹疑的迷宫”、“清醒是另一场梦”这一类思辨叙述,没有诗性吗?  
  现在我来讲《鸠摩罗什》长诗语言的表现。《鸠摩罗什》长诗的语言表现方式,总体讲,是一个按文化的复杂方面,来发展的系统,你不能说它是《伊利亚特》,不能说它是《摩诃止观》。但是,它和语言学、诗学、美学、哲学系,通通都有连带关系,或者说,通通是诗性直觉的一种体现方式。作为这样大的一个诗的洲际国度,过去没有的。一个有思辨性的哲学,都会关系到一部分创造性的诗学,这一部分诗学,也都可能就体现一部分建设性的美学。这也有一个普遍性在里面。所以,我把《鸠摩罗什》长诗的语言表现方式,从哲学背景上,而不是美学背景上,分成“交互性语句的表现方式”,“或然性语句的表现方式”两大类型。 
  为什么我把《鸠摩罗什》长诗的语言方式,分成两大类型呢?光从语言学讲,是不行的,明摆着,《鸠摩罗什》长诗的语言结构,除了语言学部分之外,哪部分是诗学的?哪部分是美学的?哪部分是哲学的?这三个领域,是混在一起的。正确的办法是,用哲学的思路,来大体判断各个对应的东西,这个很难把握。凭事实说,欧阳江河诗歌语言,几十年来最客观的贡献,确实是在诗学、美学、哲学、语言学的交叉点上,达到了,语言形式的心智结构与可传达性,这两个巅峰。 
  现在来了解《鸠摩罗什》长诗第四章《阿丽蓝寺》这种“交互性语言的表现方式”。
  我称的“交互性语句的表现方式”,是解读《鸠摩罗什》长诗文献第一手材料,归纳出来的观点。具体指,把诗的实描语句与叙述语句,看成是,有交互关联性的两大功能,两个功能都对语义的显境,可以产生共现作用。在《鸠摩罗什》诗句中发现,实描语句与叙述语句之间,各自都有相互激活的自助机能,特别是在语义的接近性、语义的封闭性、语义的不对称性上,有着实描与叙述两个结构上的交互激活性。通常,实描语句那种静态的词境,与叙述语句那种动态的词域,二者之间,可以交互体现出,有物在前面,无物在后面,而在前面,就包含在后面。按欧阳江河的说法“既无边无际,又高度精确,同时是压缩和放大,同时是微观和宏观,同时是自我和世界,同时是词和反词”。
  分析《阿丽蓝寺》诗句:

  “鸠摩罗什在母腹中偷着学佛,
  以晓晤自愚,
  不与任何人相知。
  一言多义因多余的描述,
  而丧失了初始的充灵状态”

 
  可以看到,诗的实描语句“鸠摩罗什在母腹中偷着学佛/以晓晤自愚”,在语义线上,是不能无止境扩展的静态词境,但是,诗的叙述语句“一言多义因多余的描述/而丧失了初始的充灵状态”,却是一个能够无止境扩展的动态词境,因为“一言多义因多余的描述/而丧失了初始的充灵状态”,本身的叙述语句是思辨功能的,有多重的、多方面理解的不确定语义面。所以,诗中叙述语句与实描语句的交互,实际上,是以叙述语句的动态词境,激活了,因实描语句的静态词境带来的语义限制点。这样一来,诗的交互性语句的表现方式,可以在诗句安排上,克服实描语义和叙述语义二元分裂的缺点,让阅读点,从形象理解的某个领域,有机连接到到另一个抽象领域中。 
  再来分析《鸠摩罗什》第五章《小阿兰寺》诗句:
 
  “天低了,就把屋顶盖得高些,
  井也挖得深些,一直挖到
  沙漠嘴边。哦,佛界无边,
  莎车王子因区区一念而敬远。”
 
 
  诗句表现出了,语句交互布局的另一类情况,就是把实描的静态词境的微观语义边界,与叙述的动态词境中的宏观语义边界,进行交互式协同,让相互对应的边界,处在一个共生关系之中。例如,充分利用叙述的动态词境,为实描的静态词境,开掘出一种驱动性理解相互语义的契合点。这种语句的交互式协同方法,最起码,能驱动实描静态词境的表现张力,与叙述的动态词境,并行地发展。例如, “一直挖到沙漠嘴边/哦/佛界无边”,诗句“沙漠嘴边”,是直观的感性结构,“佛界无边”,是非直观的非感性结构,这样的交互式句构,可以体现一种:形象和抽象分屏,实景和意理共现的一体化结构。 
  我再来讲《鸠摩罗什》长诗“或然性语句的表现方式”。 
  我称的“或然性语句”,是指,诗的语义,按照一种不能确定的“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做出可能性的推断。或然性,在语句中体现了,主观判断产生的语义,是一个可能性、不可能性相互平行、相互转化的不确定性,它以想象性推断,作为先决条件。《鸠摩罗什》长诗语句的或然性方法,是对必然性语义的有意违反,目的是,让语句的必然性成为或然性,另一个情况下,又让语句的或然性,成必然性。所以,《鸠摩罗什》长诗语句的或然性语句,一直都包含相反的可能性,让我们看到,诗句的可能性与或然性,本质上相同,都是表示不确定性。不确定性是诗性的特质。 
  分析《鸠摩罗什》第六章《伽蓝寺》诗句:
 
  “词的血慢慢流到佛的身外,
  巴利文,吐火罗文,梵文,
  出血时会彼此沾染。”

 
  语义非常分散而又不确定,但是诗意的境心,又非常绵密而又确定。既然“诗性”,不是纯感性实体的代现物,为什么不可以把诗的语句,写得充满或然性呢?“词的血”,语句带有两可的或然性,“血”到底是指,鸠摩罗什一生翻译佛经付出的心血呢?还是指,人类文明精神符号的生命体呢?诗句这种,一个可能向另一个可能的转移感,让诗意的理解点,始终都处在跳跃的突变中。
  “佛的身外”这句诗,充满了或然性预期,既可能指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在不同国家语言“巴利文,吐火罗文,梵文”中的传承,又可能指他翻译的《《大品般若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佛典文献。诗句“佛的身外”,既有意省略它的确指对象,又有意缺失它的确指含义,用这两个方面的猜不准语句,体现出诗意本身的感性、理性、直觉三合一的或然性,让我们不可能预测它可能的顺序。就像欧阳江河说的“它和不同的修饰语组合,产生歧义,变换语法关系,发挥不同功能,它的相似性被瓦解,是同一个字,说的却是不同”。 
  诗,在或然性的诗意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是确定的呢?这样一来,客观可能性,是主观期望的可能原因,这就是《伽蓝寺》的“或然诗学”。 
  对《鸠摩罗什》长诗语言方式的理解中,除了有标杆式的“交互性语句”、“或然性语句”之外,还有其他语言方式的系统,举个例说,《鸠摩罗什》文献里的“心语”、“性能语”、“切换语”、“科学语”、“元语”等一系列表现方式,都需要从未来命题的立场上,来更深一层了解。《鸠摩罗什》长诗表现出来的“切换语”概念,是欧阳江河第一个提出的,说明这是一个时代性转向,这是非转不可的规律所使然。他既用诗学的哲学眼光,重新处理诗性语言学问题,又用哲学的诗学眼光,重新处理语用学问题,这种思路脉络 ,必须承认,是属于独立的创造。 
  现在我来讲《鸠摩罗什》语言表现的“心语语句”。 
  有人会问,什么是“心语”呢?照思想家斯蒂芬・平克的话说,“语言不是思维的唯一方式”,他这是受到乔姆斯基“普遍语法”论启发。我非常同意斯蒂芬・平克这个设想尽管培根,加达默尔认为“语言决定思维”。但我的观点是,培根、施莱尔马赫、狄尔泰、加达默尔的“语言思维论”层次,不可能,完全代替思维其他潜有的表达层次。因为这不符合意识本身的现象。这方面,博尔赫斯很了不起,他诗中写到:语言只能“模拟智慧”。 
  我举个例说,思维按实质看,虽然被索绪尔说成是“混沌”的,被陈嘉映说成是“思想的实质在于指出目的地”。但是,我告诉你,思维之所以能够“指出”,就说明,思维中有一个对象,让思维能够产生有指向的意动。不过,这个意动,是通过心智潜在的介质方式来表达的。可见,思维的意动中,心智的潜语表达,另有一个设想的介质层次,它有可能,不通过一个成形语介质的层次。因为,心智的潜语是潜静的,但静则有像,无则生有。 
  我不反对有语法规则的成形语,但问题是,如果不从“语言决定思维论”看,语法规则的成形语,是被语言和思维共同发明的呢?还是只被思维发明的?关键这两个,谁是在先的呢?培根、施莱尔马赫、狄尔泰、加达默尔,是没有提的。这是一个明摆着的问题啊!所以,我也不反对有心智潜语的可能性。我说的心智潜语,是一个心智意动的种子,它既有转化成一个成形语的潜能,又有不转化成一个成形语的潜能。比方说,语言,在转化的程度上,就有潜变的非语言。所以,我把心智潜语,分成两种表达的潜能方式:要么,是表达中缺形、缺声的“意语”潜能,要么,是表达中有形、有声的“言语”潜能。二者之间,各有各的潜变自性,但又有不可分的非自性。我一直觉得,自性没有绝对的界限,应该是自性、非自性融摄一体,又不融摄一体。
  那么问,什么是欧阳江河的“心语语句”的表现方法呢? 
  他在长诗《鸠摩罗什》第四章《阿丽蓝寺》写到:“叶子背面的耳语/夹杂着/扫雪僧对腹语的谛听”,大家注意,“背面的耳语”诗句,可以理解成,是欧阳江河对语法规则成形语的感性式实描;诗句“腹语的谛听”,可以理解成,是欧阳江河对心智潜语的理性式实描。这里面的道理在于,“耳语”可以理解成,是语法规则词语;“腹语”可以理解成是欧阳江河用作心智表达语的“心语”语句。这说明,欧阳江河思维中,是有一部“心灵词法”的。理由是,他意识到了这个“心语”的可能性,他才让诗的义脉,最终定落在“叶子”(佛典)、“腹语的谛听”这个觉的心性上,而心性,是可以摄取一切万物存在者的,也包括“心语”的可能性在内。 
  “背面的耳语”和“腹语的谛听”诗句,我还可以延申地理解成,一切写出的、说出的“耳语”成形语,完全可以“夹杂着”,不能写出的、不能说出的“腹语”心智潜语。“夹杂着”这句,从觉的心性来讲,具体是包含了“耳语”(词语)和“腹语”(潜语)圆融不二,融摄不碍的一层辅义。所以,我可以说,“耳语”(词语)和“腹语”(心语)在心性思维的自性上,是同构又同理的,但在心性思维的显境上,又是不同层次的。二者用的是不同介质替换的指代,“耳语”(词语)的介质是动态的,有相的;“腹语”(潜语)的介质是静态的,无相的,有时恰恰相反。所以,二者之间,从纯理性的超一层上看,没有绝对的界限,应该是动-静一体,有相无相一体。所谓绝对,我看,就是另一种程度的相对。例如,矛,就是另一种盾,反过来,也一样。所以,在《阿丽蓝寺》诗句“耳语”和“腹语”,这个“心语”语句上,牵涉一个心性的自性、非自性的转化,我们不能教条地理解。
  欧阳江河的“心语”语句,成分上看,有一点禅宗“无相为体”的含蕴夹在里面,这也算是他对“心语”的一个特殊了悟,就是《金刚经》所说的“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那一境层。所以,他写的《鸠摩罗什》,算是通过诗,一悟即通佛、儒、玄、理的妙远纵贯之脉。这个,可算是他长诗诗学,完全进入了自性而起境,一诗通万境的命中善时。我说的一诗通万境,就是一诗通天、地、人、文、史、哲、心、性、气。 
  考据地看,他宏篇用作的“心语”语句,主要纵贯在《鸠摩罗什》第八章《蓝毗尼园》诗句“精神简洁,而肉身枝繁叶茂”、第十章《五重寺》诗句“佛之不可见/来自佛的充分显现”、第十四章《逍遥园:午后》诗句“两相对看:模糊,反显得清晰”、第十五章《逍遥园:黄昏》诗句“总是变着法子,突然就显身了”、第十七章《新平寺》诗句“把汉字拆作鸟语和心像”、第十九章《敦煌残纸》诗句“白纸黑字/写或不写/天空都是蓝的”、第二十章《铁佛寺》诗句“量子男孩说先父的母语/语气如初月/但句法仍是独角兽”、第二十一章《宏藏寺》“是难言和不可说/是一种在母语里也需要重新翻译的异文”、第二十五章《妙音寺》诗句“以造物的精神尺度造词”、第二十七章《弟子僧肇》诗句“不得以心像写之”从这一系列诗句中,我可以说成是,欧阳江河对“心语”,达到了悟中自我起境,境上自我添悟,这种高一层的玄见立场,这个只有靠超越的理解,超越的了悟才行。“心语”的玄见的立场是什么呢?用我的话说。就是:不可言而言、不可形而形、不可有而有的深暝境界,拿汉代哲学家王弼的话说,就是“深也者,取乎探赜而不可究也”。 
  虽然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方式是一种思维方式, 可是我觉得,思维方式本身,还有思维不能在所发明的成形语中,完全展示思维的那种自示。这种状态,与皮尔斯、福多“心语假说”和史蒂芬·平克“心语或思想语”,完全不同。所以,语言和思想的关系,最终还是意识和显示的关系。佛学、存在哲学、维特根斯坦分析哲学领域,都谈论过成形语有限的这一事实,都感到在成形语后面,还有一个成形语本身,被翻译的、说不尽的“蔽处”。
所以,我很理想化的考虑:在思维的灵示语和成形语之间,通过长诗《鸠摩罗什》:

  “一言多义因多余的描述,
  而丧失了初始的充灵状态。
  耳语者,腹语者,
  皆听不见原听。”

 
  会不会有,找到另一种秘密通道的可能性的启发?或有没有再进一步,琢磨这个“蔽处”的特殊表达方式的可能性?而这一可能性,又能不能放在长诗《鸠摩罗什》语言那种特殊关联的表达方式中,来做到呢?因为对人类的语言来说,不仅诗和语言有始祖的缘蒂上的牵扯,重要的是,人类的诗,还有着思想不能在成形语中完全展示神秘的止言而神觉的成分。而不仅仅是海德格尔说的:诗是通向思之一的途径那种欧洲思想方式下的单方面看法。
  事实是,外现的表意语言,只能翻译“思维语”的内现意向。所以我说,“思维语”是一个外现表意语的元语言。相当于,是外现表意语把“思维语”翻译出来。而且,外现语的表意点,和“思维语”的内现意向指代点,中间有一个背景墙,不可能完全一样。都知道,“我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句话,如果语言表意的内容,真的完全等于思想先决的内容,那么,我们就不会说“我无法用语言表达”。 
  语言的表现,本身也有哲学和美学层次上的理解,目的是,给语言,一个理性的本质上的定点。我的观点是,语言表现的各种类型,大部分是被我们的内在思维类型,决定的。
 
2024年6月1日——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