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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一种定力

2015-09-24 作者:于坚 | 来源:新华日报 | 阅读:
诗的好是超越语言的,用汉语、英语或者瑞典语都可以写出好诗,一位韩国诗人告诉过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r

诗的好是超越语言的,用汉语、英语或者瑞典语都可以写出好诗,一位韩国诗人告诉过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最高之诗;诗的好是超越历史的,人们判断好诗的标准从来没有进步过,也许语言形式不同,但好还是那个好。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觉得《诗经》、李杜、苏轼好,迪金森、萨福、毕肖普、RS托马斯……好。

如果诗没有抵达好,没有止于至善,无论发表、获奖、被翻译、被评论……都是无效的。这不是诗歌的事业,而是较低级的世俗生活的成功。世俗生活不需要面具,它在世俗上是光明正大的,而通过诗获取世俗的成功总是猥琐、不自信、必须不断辩解。

诗的好并不虚无。阅读经验是一面照妖镜。好诗不朽,只不过每个时代说法不一,好诗是进入时间的诗,进入过去,进入将来。好诗为逝者而写,向死而生。

每一个民族、每一个时代都用它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把永恒的好说出来,或者解释,或者暗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要让风雨、鬼神这样具有超越性力量的东西惊惧、哭泣,这是一种宗教态度。

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通过语言重申“世界之最高意义”。生命为何值得今天活在世上的人们再次活过?宗教、哲学、艺术、诗,都是围绕这一主题。

而关于终极价值,汉语讲得最清楚:只能在文明中觉悟,文明就是用语言照亮。生命之意义,无法通过概念、逻辑来分析、定位,“道可道,非常道”,文明就是非常道。文就是诗。将文理解为工具还是本体,导致文明的分歧。

生命之意义、存在之价值、此在之必要,只有通过语言的场才能阐释、感悟。观念化、概念化的解释无法抵达,所以爱智的民族也崇拜诗歌。

诗的好绝非僵硬的道德判断,而是易经所谓的“生生之谓易”。正像“好”这个字的原始结构意味生育,好就是知白守黑,有无相生,能够使生命活泼泼的、地久天长。

好诗,就是生生着的诗——这几行已经摆在那里,但不是诗的结束,而是诗的开始。因此诗需要阐释。不能召唤阐释的诗不是好诗。阐释不是为诗暗藏的观念定位,而是为诗的丰富假设种种可能。在这种对可能性的盲人摸象式的阐释中,一首诗敞开着它的场。就像海德格尔阐释荷尔德林,那些阐释都只是为新的阐释奠基,因为好诗是不可阐释的。

所以,隐喻是一种简单的诗。一旦我们明白A暗示着B,这首诗就结束了。修辞的隐喻和诗歌原始的、宿命的隐喻是两种隐喻。

语言本身就是象征性的,如同面具并不是人,是人在用面具写作。古代诗人知道面具是阐释的开始。今天世界诗歌的隐喻游戏,却是面具后面是一摞面目模糊的面具,这被阐释为深刻。而原始的隐喻是直接贴在诗人的面部。法国跳蚤市场里的非洲面具,只是模拟了非洲风俗,完全不顾面具戴在哪张脸上,其实它们已经没有面部的具体尺寸,而每个面具在最初都是根据具体的脸创造出来的。

若问诗的好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读诗给你听,无法像谈论一部电影或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谈论一首诗。诗是不能转述的。诗是一个语词的场,每一个词、每一个音都在生成着。好诗必须由读者自己进入,置身于诗人所创造的语词现场,才能感受到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时间中积累起来的阅读经验会告诉你,什么是好诗。

“它打动了我”,常常成为人们喜欢一首诗的理由。我承认打动的重要性,但打动却不是我所说的好。究竟是被诗打动,还是被语言的小花招打动,被一些意思、观念、结论、某种抗议、媚俗、哗众取宠、奇谈怪论、段子、噱头……所打动?这种打动能否穿越时间?当种种呓语随时代变化而烟消云散,我们依然为屈原李白们所打动。

好诗就像塔一样,塔基广大,很多人被打动、可以进入,但诗真正的核心,它表达的最隐秘的部分,是一层层向上升起的,读者经验的深度不同,对它的领悟也就不同,就像禅修一样,只有时间和经验能让你攀向高处。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似乎是废话,但读者若是心有禅意,就会明白,这是“大巧若拙,大音希声”。

今天的世界,进步的方向似乎就是科学、技术、贸易领导的全球化,本雅明谓之灵光消逝的时代,一切都是复制的、技术的、数字的。只有诗依然是一门古老的手艺,一种语言的巫术。今天诗人写作的方式和《诗经》时代一样,还是要象征隐喻,要赋比兴,要兴观群怨,读者阅读的路径和《诗经》时代也一样,无法另辟蹊径。这正是诗的独特魅力。

诗守护着文明,诗是唯一可以改造席卷全球的同质化大潮的暗流。诗引领每个民族回到起源、母语、部落、图腾。诗人是天然的民族主义者,语言是全球同质化最后的屏障,令我们意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根基、我们的文明、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

读者也必须是诗人,待召的诗人。诗是灵魂和灵魂的相遇,是心心相印。诗是对无的召唤,有无相生,文明才会生生不息。如果读者心中对“无”毫无感悟,满脑袋都是如何占有,就无法进入诗。诗不是随便可以进入的。《唐诗三百首》的选者本身就是诗人,与好诗心心相印。

如今,一个安静的诗人一旦被媒体发现,马上走红,诗仿佛变成了走钢丝般的行为艺术。我们需要建立诗的金字塔。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平易近人,平易近人不是对诗的要求,是对世故的要求。诗人若是盼望走红,心里其实藏着非诗的功利主义焦虑,而诗难道是焦虑吗?世界永远焦虑,诗却是一种定力。焦虑不安的晋,出来个陶潜,就悠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