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栗山》获“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文本奖”

　　不争沃土立坡冈，百花过后独夏香。7月13日下午，著名诗人周瑟瑟在广东佛山举行的“第四届中国长诗奖颁奖典礼”上，凭《栗山》获得“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文本奖”。本届中国长诗奖由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为学术指导单位，广东佛山市文联、佛山市作家协会等单位联合主办。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诗刊》原主编、诗人叶延滨，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诗人梁平出席颁奖会。梁平为周瑟瑟颁发了证书与奖杯。
　　周瑟瑟在颁奖现场致答谢辞：“《栗山》是写给我逝去的父亲与胞衣地的长诗，悲伤与痛苦已经过去，佛山让我再次面对生命中最艰难的情感。《栗山》出版后获得了我的父老乡亲、读者朋友们强烈的共鸣。获得‘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文本奖’，这首诗的各种复杂情感再次在我心里浮现，感谢评委们对这首诗的肯定，感谢读者记得一个人生命中最艰难的情感。”
　　《栗山》创作于2016年，栗山是周瑟瑟在湖南岳阳湘阴县的出生地，整首诗分为“父亲的灵魂”、“怀乡”、“枯寂”、“爱是慈悲”四辑，共100节，于2016年由安徽黄山书社出版，出版后在栗山举办过与乡亲们的座谈朗读会，在长沙市图书馆举办过新书首发式，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栗山》真实地面对父亲的离世，以古典、意象与现代抒情的诗歌表达方式，截取了父亲生命消失的若干细节镜头，以“截句”的形式，完整地记录了人世间的父子情。
　　从佛山回到北京后，周瑟瑟接受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电话采访时说：“故乡是一个人精神的源头，父亲是我生命的原型，我的声音与走路的姿势都与父亲一样，我与父亲是同一个人。父亲走后，我开始拿起父亲的毛笔写字，在‘枯寂’与‘爱是慈悲’中，我写到弘一法师，写到当时还健在的母亲，开始参悟到生死的意义。写作过程中，我意识到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原来是那样紧密，甚至是神秘的。”
　　谈到长诗写作，周瑟瑟说：“其实我是一个短诗写作爱好者，我喜欢短诗浓缩的力量，对于长诗写作，我很谨慎与敬畏，我至今只写过两首长诗，在1991年时我写过一首一万多行的长诗，但手稿在寄往出版社的路上弄丢了，我又没留底稿，那是一首永远消失了的诗。《栗山》是一首小长诗，但它气息绵长，有完整的结构与精神的指向，既有‘截句’独立的创新形式，又是一首主题长诗。写好长诗不易，写好短诗是我的日常功课，长短随你生命的气息与耐力，《栗山》的生命气息与耐力，随时间而延长。”
 
附录《栗山》片断截选（不是原诗的排序）：
 
1.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2.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机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3.
弘一法师穿一袭白衣，体温散失多年
站在我书斋窗下的乌桕树下。我一夜睡在
墨汁里，嘴唇乌黑，舌头发甜，喊口渴。
早晨起来跑步，身体像是死过一回一样空寂。
 
4.
异乡雪夜，我梦见自己剃发为僧。
走在从长沙到樟树镇的河边，我的眼泪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哭泣：
“你随你父亲去了，把我遗弃在尘世……”
 
5.
在异乡旅馆，我的头靠在白色枕头上
闻到父亲的气息。父亲已逝，
“一个人死后，他的气息还会存在三年”，
姐姐说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
今天我才发现这是父亲交待的后事。
 
6.
晚饭时我不小心把一碗白米饭打碎在地
“不要紧张，也不要急于打扫，让众生吃。舍-----”
母亲告诉我。母亲啊我看见饿鬼们都来了
他们在争抢我的白米饭，我死后也会与他们一样？
 
7.
父亲离世前半年，他租了一台推土机
在后山为自己推出了一块墓地，茂密的树林
为父亲露出了天空和黄土。黄土腥黄
天空碧蓝，记得那天我从北京回来陪父亲看墓地
鸟雀在新鲜的墓地飞舞，人生的欢乐永无止境。
 
8.
父亲临终那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上厕所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父亲说。
母亲告诉我：“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紧紧抓住
我的手。”经过52年婚姻的人就要分离。我呆立于
父亲的平静与母亲的悲伤之间。
 
9.
我的老屋空无一人，父亲的遗像在客厅端坐
“让他守屋。”母亲说。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
在静寂的夜晚散发植物的清香。我怀念故乡
的树木在黑夜里发光，像我的赤脚踩进雨水
 
10.
认识枯寂比认识自己更难，枯坐在画案边
我眼睛里的白渐渐大于黑，心中的石块是
巨大的黑，向笔端奔涌，我被我自己击中
吞下一碗墨汁还不够，还必须徙步去江西
 
11.
羞于宣纸的柔忍，她完全接纳了一个暴力的诗人；
羞于墨汁的包容，她逐渐改变了一个肮脏的商人。
我这一生基本上可以用二者来下结论------
暴力已经过去，肮脏被心洗尽。
 
12.
鱼的孤独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还可代表一个
隐蔽的我。从酒局回来，我脱离了喧闹的人群
脱离了伪善的朋友。有人企图用微信把我砍断
有人亮出权利的金条。而我迎向瞪着眼睛的鱼
 
13.
花天酒地与悲欣交集，两种分裂的人格
教育了我。我也曾陷入花天酒地，多么凶险啊！
总算过去了，现在我喜欢枯坐，喜欢画鱼
喜欢张开一张饥饿的嘴，立志把自己饿死。
 
14.
怀念栗山的每一棵树，它们都是九死一生的树
怀念栗山的每一座坟，它们都是埋葬生命的坟
没有人砍柴的栗山已经荒废，惟有树坚持生长
没有后人祭奠的坟已经坍塌，留下孤坟在冒烟
 
15.
我回故乡的那个雨夜，两只狗崽在院子铁门外
嗷嗷哭叫，“哪来的呀？冻得快要死了。”父亲
那时还没有发现癌症，他起床把狗崽抱进了屋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狗伏父亲的棺前陪我守灵
 
16.
池塘，稻田，山林，石桥……一个孩子要走过
多少路才能到达外婆家?才能吃到黄色米豆腐？
路边的孤坟边窜出一条土狗，它的眼睛流着泪
背后的脚步声一直跟随我多年，直到外婆过世
 
17.
睡在土豆地里的孩子，与睡在土豆地里的蛇
在午后的阳光下热醒。风吹蛇信子滋滋作响
40年后我记起蛇爬过我小腹时凉飕飕的恐惧
 
18.
我们潜水的本领一年比一年高明
母亲惊慌的呼喊在夏天傍晚传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回到栗山塘
池塘的水面突然冒出少年的脑袋
 
19.
一只被雨淋湿的鸟扑到我家窗台
我那时大约只有七八岁，看着鸟
我伸出手捉住了它湿漉漉的身体
它浑身发抖，就像我无助的样子
 
20.
天光透过窗户照在蓝印花被子上
我们睡在七十年代末的湘北早晨
国家正艰难，少年在饥饿里贪睡
四处借米的妈妈呀露水打湿愁容
 
21.
昨晚梦里重回故乡学校，我扑进
红砖校舍最北那间，父亲已不在
木床上零乱，桌子上堆满了课本
我哭着翻找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22.
把父亲送上山后，我坐在他的卧室
流泪。道士们在池塘边烧他的衣服
我擦干泪，再收拾他的毛笔与墨汁
最后把父亲临终的床也倒立在墙边
 
23.
外婆坐在地坪缝补衣服，我洗完澡
提着一只木桶走向池塘，这时大雁
从栗山上空飞过，发出沙哑的叫声
翅膀扇动一路向东，仿如我的青春
 
24.
蹲在茶园割草，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
我熟悉云雀的歌唱，它们一群群盘旋
茶园空寂，鸟鸣愈发加深了我的恐惧
我知道朝阳会从松尖一点点照射过来
 
25.
大雪活埋了栗山，我穿着八大山人穿过的木屐
戴着巨大的斗笠，最后父亲把笨重的蓑衣穿到
我身上，那古老的装扮对于一个少年为时过早
父亲过世后，我才忆起大雪中追捕的一只野兽
 
26.
乌鸦推开院门，伴随着一阵风
粮食与水在那里，请随便取用
我在午后小睡，不必关心世事
乌鸦乌鸦，欢迎与我一起入睡
 
27.
我见过最有质感的阳光，在农家狭窄的卧室
它们从一扇小窗射进来，木窗棂没有拦住它
窗帘也只是滑过，然后迅速移开，阳光照在
床铺上，棉被半掀开，主人的体温仿佛还在
 
28.
一张躺椅静卧床边，没有人但人的气息弥漫
除了两边光滑的木扶手，躺椅被陈旧的白布
包裹，或许主人刚刚离开，还在院子里散步
我喜欢农家卧室的宁静，新鲜又陈旧的宁静
 
29.
去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一户农家卧室的宁静
阳光照亮了躺椅，一只朱红色的䕨条小篮子
放在窗台下的矮桌子上，旁边是一把旧竹扇
篮子里有针线、剪刀与布头，久违了的熟悉
 
30.
我见过世上最温暖的床，挂着陈旧的白纹帐
木床沿磨得光滑，床单补过，像清贫而朴素
的生活本身，我还倾心于凹陷在下午阳光下
的布枕头，在老年农民的卧室，时光已静止
 
31.
我惊讶于农家客厅的仪式感，此刻光线半明
半暗，两张小太师椅摆在正中，木质已泛白
两边各有一矮凳，上面均端坐一菩萨，香灰
点点。中国人的传统生活渗透了时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