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娜|做一个递光者——读吉狄马加《裂开的星球》兼谈诗人的使命
在有造物主的地域,造物主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在没有造物主,或者说精神源头的神圣幽光已在现实中暗淡的时候,则需要具有光源性精神的递光者,来接续、传递神圣之光的火种,从而照亮我们的生活。
生活是多维度的,至少包括时间、空间、价值生活三个方面。人存在的期间、日常活动及所经历的环境是表层的,也即是狭义的社会生活;价值生活是人活着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及人类的终极追求。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或作家,他所致力探索的也正是这个层面的生活,并同时让价值生活的光芒辐射到周围的人和事物中去,共同达到和谐圆洽的完整境界。1
在这个信息爆炸、众声喧哗的时代,《裂开的星球》这首500行的长诗,如何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作者显然在结构建设上是下过功夫的。诗以设问揭开帷幕——“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就像抛出了一个辩论题,让你启动思辨的双轨,顺着草蛇灰线去追寻论点及论据。虎作为彝族风俗中驱灾迎祥的原始属性,在这里成为叙事的肇始,起一个源头性的象征作用;虎同时作为族群古典创世史诗《查姆》中的精神图腾,带着文化的观照,带着神性的眼球所洞察的“创世元素”,则成为作者举起的取种火把和借来的慧眼。
当前全球自然灾害频发,貌似与个体无关,因为“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罪行”,但是正因“善恶缠身的人类”共同的能源、资源掠夺,使灰霾压顶,天空变低,而其本质正是因为人类价值坐标的失衡与缺失,无节制的攫取使地球生态失衡。到处出现的地陷、海啸等地质灾害是物理性的星球开裂,是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赶不上人为破坏所出现的障碍;而不同政体利益、宗教及价值观所造成的开裂则是地球村的人文撕裂,所造成的是各自为政、闭关锁国,甚至引发战争。
随着量子学的发展,人类发现我们已知的物质质量只占宇宙的4%,其他的存在我们一无所知,无从了解。就像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2 所呈现的情境,这个世界除了庸常的人与万物,还有魔法世界中的人,有暗物质和魔法动物界等肉眼中不存在,但又存在着的一切。所以,人与被掠夺的他者之间“这场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以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微生物在全球长驱直入、无须护照,向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
科技的过度应用祸福相倚、因果相循,“在这里每天都有边缘的语言和生物被操控的力量悄然移除。/但从个人隐私而言,现在全球97.7的人都是被监视的裸体”。小众语言的荒废失传,生物基因被违反公序地人为敲去;大数据无所不在的监控收集,都是双刃剑,正如政治正确的尺度一般,各国都难以做到适可的范畴。作者说“我尊重个人的权利,是基于尊重全部的人权”这看是悖论,实则是以大爱为前提,唯有在公序良知的前提下,存异议,求合作,人类才能克服困难,共同前行。
“哦!幼发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黄河,/还有那些我没有一一报出名字的河流,/你们见证过人类漫长的生活与历史,能不能/告诉我,当你们咽下厄运的时候,又是如何/从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朴的石头?”从不同的人类文明史中,我们能否寻求并获得一种世界通行的生存智慧与朴素的真理?“治大国,若烹小鲜”3,东西方文化假如以做菜来做一个简化比拟的话,东方会说“加盐适量”,更倾向于大而化之的整体大局与接受度的拿捏,偏向个性经验的建立;而西方则会直接告知“加盐N克”,更具备可操作的普遍性,形成规范。这决定了东方因在变化中解决问题而使人无从遵循,而西方则容易因究真而钻牛角尖。由此我们可以提炼出一个通行性的做法,以N克(东方的适量,也包含着这部分)为基准,再按个体口味、族群习惯微调盐量,达到各得其所。这个“N克”是一个共性的提取,正如作者所说出的:“人道的援助不管来自哪里,唉,都是一种美德。”这种可以超越政治、国界、族群的基准,是共同的价值生活,不管时代、现实生活如何变换,价值生活是恒在的部分,诗性精神在其中建构、伫立。
诗人自古以来具有胸怀天下的博爱,如杜甫,既有心系家国之心,又存怜悯敬恕之德;《裂开的星球》副标题为“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作者正是对此有所传承与发扬。而诗之为诗者,是在灵魂寒冷的季节,葆有一把火的温暖与希望。陈寅恪先生秉持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正是其诗性喷薄之光,人因顶天立地的浩然之气而神圣,灵魂因相互知遇而温暖。作者在诗中也坦言:“我精神上真正的兄弟,世界的塞萨尔·巴列霍,/你不是为一个人写诗,而是为一个种族在歌唱。/让一只公鸡在你语言的嗉子里吹响脊柱横笛,/让每一个时代的穷人都能在入睡前吃饱,而不是/在梦境中才能看见白色的牛奶和刚刚出炉的面包。/哦,同志!你羊驼一般质朴的温暖来自灵魂,/这里没有诀窍,你的词根是206块发白的骨头。”精神上的薪火相传不分时空,不分疆界,共同的词根骨殖,凸现出挺起脊梁的承担意识。
“文明与进步。发展或倒退。加法和减法。/——这是一个裂开的星球!……在这里羚羊还会穿过日光流泻的荒原,风的一丝震动就会让它竖起双耳,/死亡的距离有时候比想象要快。野牛无法听见蚊蝇在皮毛上开展的讨论。//在这里纽约的路灯朝右转的时候,玻利维亚的牧羊人却在瞬间/选择了向左的小道,因为右边是千仞绝壁/令人胆寒的万丈深渊。”失去约束的黑科技;人类对其他物种的侵占与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无限猎取,所有的逆规则、逆自然规律的进步都是对文明的伤害,使人类走向危险的深渊,而我们正是其中的一员。正如阿米亥的诗所抒写:“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并且堆聚石块,/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那历史用漫长年代/造就的一切。”4 而那些人为的,出于政治、集团利益而做出的丑行,更是在阿桑奇的披露中震惊人心。作为革命化身的格瓦拉与作为和平变革符号的圣雄甘地被以各自的目的奉为圭臬,种种的撕裂与混乱充斥着这个星球不同角落。
“在这里有人想继续打开门,有人却想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这个门包括国门,也包括网络之门,而暂且抛开意识形态不说,最为直观的是,这个世界在产业链上已形成了相互依存的整体,一台电脑需要多个来源的配件才能完成整体组装,互相隔绝只会造成生活的困扰与引起资源的更严重浪费与紧缺。疫情更是任何“墙”所无法隔绝的,人的意志与自然规律的博弈在此时不得不处于劣势,诗人呼吁:“这是人道主义主张高于意识形态的时候……这是巴别塔废墟上人与万物力争和谈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哦,人类!只有一次机会,抓住马蹄铁。”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我们如何去做选择,这个选择将影响着我们的未来。人作为地球上的一分子,与万物无疑是相辅相成、唇亡齿寒的关系,我们唯有弥合裂缝、搁置分歧,“唯有现实本身能回答它的结果……或许这就是最初的启示,和而不同的文明都是它的孩子/放弃3的分歧,尽可能在7中找到共识,不是以邻为壑/在方的内部,也许就存在着圆的可能,而不是先入为主/让诸位摒弃森林法则,这样应该更好,而不是自己为大……人类还会活着,善和恶都将随行,人与自身的斗争不会停止/时间的入口没有明显的提示,人类你要大胆而又加倍地小心”。面对困难,人类唯有抱持起命运共同体的宽宏之心,又心存必要的敬畏,求大同存小异,才能在现实中争取和谐共存,共同繁荣。
《裂开的星球》可说是疫情诗,也可说是生态诗,但绝不仅止于此,它有更为超拔的精神高度,试图在中外文化典籍、多种族文明的融合中追寻光芒,集光成束,用以照亮晦暗不明的脚下之路,并保留在善忘的人类的记忆中。表现出作者借助诗性力量,洞察过去与现在的关联,并用以辅助未来的努力与雄心。这样的努力并非不可为,因为共同的记忆与文化融合的认同会让人们更紧密地团结起来,而不像建立在随时可变的利益之上那般易聚易散。“当东方与西方再一次相遇在命运的出口/是走出绝境?还是自我毁灭?左手对右手的责怪,并不能/制造出一艘新的挪亚方舟……”这里以左右手形容东西方,正是指出现代世界的依存关系,这种集光的努力是为面对下一次不可避免的挑战筑好命运共同体的防线。诗写者及诗论者因为其感性触发与理性抒写的互相交融,往往对社会价值偏差及伦理缺失具有领先的敏感,故标识及树立起一个精神的标尺,在多元甚至芜杂的现状中建构起具有审美向度的价值体系,从而辐射到更广阔的社会中去,是诗者的使命。一个时代的文化乃由一个个觉醒的个体与各界有识之士共同努力与建构所形成,扩大诗意的感知群体,让诗性力量推动人文的脚步,让每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发出人性之光,形成一个文化光束,洞穿侵占心灵旷野的各种黑暗,让诗的光芒在传递中照亮我们的人生。
《裂开的星球》侧重于思想的表达,却并不轻慢表达的技巧,除了首尾的呼应,中间设置了三个以加粗字体标识的节点,起到承前启后、沟通上下的连接作用,使诗思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间穿梭,在叙事与抒情中往返。而“哦,老虎!波浪起伏的铠甲/流淌着数字的光。唯一的意志”,以头尾往复的呼应,用以隐指天道轮回,并在结构上形成和谐圆洽的闭环,这对于长诗来说,是对结构完整性的完成。同样的两句诗,在开篇作为神谕性启示被作者置于设问句之后,引出古老神性的火种;而到了最后,它成为全诗的结尾,火种已通过传承者的接续,而形成了数字化的光,由光纤的波段从网络传向世界,传递着铠甲般坚韧的诗性意志。这是对开篇设问的接续,也是对问题的有力回答。
注:
1 林馥娜:《旷野淘馥——诗论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 年,第 58 页。
2 英国导演大卫·叶茨执导, J.K. 罗琳编剧的奇幻冒险电影,讲述了神奇动物学家纽特·斯卡曼 德离开霍格沃兹魔法学校后,为了寻找和保护神奇动物而来到纽约期间所发生的一系列冒险故事。
3 老子:《道德经》。
4 [ 以色列 ] 耶胡达·阿米亥著,凌丽君、杨志译:《人的一生》。
2020月07月19日于旷馥斋
〈作者简介〉
林馥娜,原籍广东揭阳,现居广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作家职称评审委员会专家库评委、广东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THEPAPERNAUTILUS等国内外刊物、高考模拟试卷及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韩、蒙等文字。出版有《我带着辽阔的悲喜》《旷野淘馥——诗论卷》等诗歌、理论、散文集7部,参与主编评析大型书系诗文集3部。曾获首届国际潮人文学奖、《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诗歌、理论、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