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史

穿过街道的，不是风，是人众
街道不是为风存在的，人走着，放开嗓门
看着相互涨红的脸，喘息着，激动着
脚碰着脚，身体挺直着，弓着，弹射出去
像无数支箭，密集的影子呼啸着，硬的
撞破空气，大雪或酷日，暴雨浇铸着
汇集成街道，词与物，生活所必须
两边的眼睛是睁开的窗户，一支金色小号
从窗口伸出来，街道镀上的亮色
货币流通，帆船、炮舰，都在一张纸上
金融是另一种宗教，街道为拜物而来
为平分秋色而占一亩三分的地盘
码头直抵街道，是棍棒，手枪和刀子
老大喝茶，狗腿子四处收管理费

饭铺，馆子店，药房，治跌打损伤的，
警察局，棺材铺，卖土特产的，百货大楼，
宾馆，电影院，西冷印社，报馆，电报局，
卖豆腐的，做包子和炸油条的，卖粉的，
美容院，剃头的，粮站，三里屯咖啡馆
青苑书店，面包房，干洗店，糕点铺，
凌云轩，公厕，废品站，修电动车的，
银行，治牙所，出版社，五金行，旺中旺
超市，卤菜店，长相粗鲁的，外表斯文的，好看或丑的，穿旗袍的女子

走出了色戒，在裁缝店量体裁衣，戴礼帽的男子用行家眼光打量她的身体
一伙学生的预谋破产于店门口
逃出暗算的男子被门坎绊得摔了一跤他的灰色呢子礼帽滚动在街道
一辆三轮车来不及手刹，把帽子碾瘪了

骑三轮的大爷有张马脸，一道刀疤
使街道变窄，他再往前骑就会穿墙而过
另一条街就会跑出一头三腿兽，所有店铺都重新开张，街道焕然一新，一个嘴里剔牙签的家伙，刚从土菜馆出来
心满意足的样子，像一个街管
他的屁股口袋里塞着的口罩又脏又皱
街道人来人往，疫情过去了就不再回来
巴士上的老头从车窗投出的目光喜忧掺半
在街道长大的孩子熟悉人间的每个角落
一圈铁环推过童年的一截，压倒一页传单
英雄的广告词原创于狗皮膏药
陀螺旋转失血的医疗，消防车紧急
驰向一堆废墟，黑伞下藏着大雨
和七年之痒，一行诗是栅栏，一行诗
是铁丝网，一行诗是电网，一行诗是
警戒线，站街女越过这些出位而去

曹操经过华容道来到了大士院，电影散场
结局总在街上，高跟鞋、墨镜、太阳帽
风衣、皮外套、手表、戒指和手机
苹果被啃过一口后更值钱，水果摊
一直摆到秋水广场，天上的街市倒闭了
一半，还有另一半坚持亏本，老板的房租
电费、水费、卫生费摊满一地，一堆云
追着另一堆云要债，没有比天空更高的
高利贷，航空公司贷了一部分，卫星贷了
一部分，马斯克贷了一部分，其余的
用于银河扩建，掉下的一些碴子
除了拓运河，就是修长城，街道都在吐血
通勤人员行色匆匆像有杀手尾随其后
仿古街折叠，人体折叠，万寿宫折叠
道士折叠，游客折叠，教堂折叠，利马窦，
折叠，市井折叠，灯具和裱画师折叠
街道回头之时，青春何其苍茫，桃花
不一定落在光头男子身上，他的长衫
是一百年前的，从来没有换过

岁月扛着墙奔跑，后面跟着一群鱼
转角便不见了，一个男孩在电线杆下撒尿
淹没了蚂蚁，床单贴在阳光上，一张张
纸片，连衣裙、胸罩和粉红色三角裤，都
在跳街舞，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
刚刚拐进杨家厂，就被排队的人群堵住
厕所暴满，粮站暴满，菜场暴满，电影院
暴满，商店暴满，公交站暴满，暴雨
冲刷街道，天气预报又失算了，消防栓
暴裂，白色水花盛开在夏天，快乐
猝不及防，裸体的精灵沐浴于尘世，鲜艳
夺目，奥斯维辛之后，淋浴房不是诗意的
温床，电话线上排列的十二只鸟，猜想着
电信局，会寄出一些什么样的异地书
两条裙子被风吹跑，一前一后冲进胜利路
妖娆的身段和大腿，钟楼上悬挂着
一只蓝风筝，恋人们的翅膀透明
一张取通知单从A街到B街，再左拐，扺达
射步亭2号，江西师大梯型教学楼
一个教授点名叫我
列宁已不在十月，一场诗学革命已经到来

攻打古董店的诗人，和警察展开巷战
激烈程度不亚于大学生辩论赛
《悲惨世界》是在通往塞纳河的下水道
完成的，巴黎街道修了双层，下面一层
是小说的伏笔，连着左岸咖啡馆
和失恋统一阵线，香榭丽舍大街及胜利路
都通向小径交岔的花园，一头饿虎
吞下半条街，剩下的半条虎口余生后
一再遭受城管的骚扰和罚款，“拆迁办”
来过了，蒋士铨故居消失在藏园里
宁王府歌舞团迁往红谷滩，梦时代广场
王府井，铜锣湾，万达，天虹，百胜
万象城，取代八一商场，妇儿商店，百货
大楼，“三泰”，“大众”，完成地标式占领
所有的街道在消费繁华和苍蝇
只有钟楼黯哑，隐藏于黄金手饰之间
城市核心区都有一条戴礼帽的无间道

三个男人和女人不避大雨，在花园合影
兴奋的样子好像还沉浸在一桌麻将里
沈同志一看就像地下工作者
容易暴露组织秘密，宜到地上工作
一条标语延伸到拐弯处，坐着一个老人
他一边打磕睡一边说梦话，一只大鸟
尖叫一声衔走他的手杖，追赶羽毛的队伍
人山人海堵了几条街，张艺谋的诗歌里
都是电视剧，国棉二厂的工人
开始领导山水和名胜，在牡丹亭恋爱
到王府井跟美女走红地毯，后海的张三
抱恨于怀才不遇，一座酒馆，因牢骚过重
而成危楼，随时有倒塌的危险
一个胖子手举板砖将另一个胖子
撵过几条街，然后一起坐在新华书店门口
喘息，他俩抱头痛哭，对天起誓为兄弟
天色不早了，又消失在陈年旧事里

送信的人走了，遗下街道的衣衫
留下白雪的遗物和派出所，留下空空之城
大街如水洗的午夜，杀手隐形
游荡的幽灵在空气中，高楼也在委缩
人影只有消失才安全，避难的楼房，避难
的街区，避难的口罩和扫码，医院一席
难求，购物广场是无主之地，一件名牌
向另一件名牌倾诉恐惧，恶魔尚在人间
救世主是不存在的，别上街，求你了，
街道是危险的！请远离，请退出剧场，
退出菜市，退出酒店，退出朗诵会
请瑟瑟发抖吧！承认自己恐惧
才知道我们是人，承认街道被病毒占领后
内心就是最后的祖国，如果连这也放弃了
我们将丧失做人的资格，记住每条街的
名字，每晚背诵，朱雀大街
前门大街，丰和大街，香榭丽舍大街
我将回来！繁华和欢乐，仍在等我

街道是城市的脸，刻划着纵欲的线条
明暗、浮沉，堆积着过多的脂粉，并
任意打扮过度，唯强权的是命，在
铁和丝绸下就犯，肌理千疮百孔
外科手术式修复，网红美颜，打卡点
最下作的手段和跳楼式表演，名优之死
一条陋巷交出了最华丽的自尽
在黎明到来时，我不会起床，而将睡去
大街依旧繁华，神灵的小径开在人间
一步地狱，一步天堂，攀登与下坠
都在同一条街道进行，车水马龙
剪辑的旧胶片永不过时，旅行社的门开了
纸面具，地铁口，行人与摄像头，复眼
监控室内，一个没有灵魂的动物
正在识别街道上每一个人的隐私和身份

202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