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兮（组诗）

深山访古树

八棵红豆杉，八位隐居深山的老人
垂下苍翠须髯迎我，这打马迟归的旧友
马蹄声轻轻，深怕惊扰了
树上蝉的苦修

在白革，做一棵红豆杉是幸福的——
不必担心被运往遥远的城市
砍去手脚，标上统一的编号出售
况且，朝廷的风也吹不到这里
古戏台春社的锣鼓，帮助吓退病虫

那些菩萨般辽阔的躯干
据说在洪水泛滥的年月，曾托举起
山乡数十口百姓生之希望

余生，就让我做你们的看护吧
绕树结庐，晨昏洒扫
焚香读山海经，偶尔弹奏
半曲广陵散，松风应和两三声


云在兮

地无分南北，我们习惯仰头看天
看一朵云如何由白变黑
让人间匍匐的禾苗，少弯一次腰

跋涉，流汗。我们行走，苦寻一棵树
寻找祖先遗落的骨簪
它曾绾住绿荫，庇护
烈日下的农舍和幼童
此刻，太阳成了人见人躲的暴君

云在兮，云在何处？
云在溪水中，鱼游在云中
而我在一片寂静中举杯
黄叶随山风落下来，落进空碗里
落进我突然忧伤的心里


坛头，诗歌的流水席

是田纳西州的坛子，如今
被捧来放在武义的小山坳
一批批诗人，游鱼般游进游出

——这坛子开始收纳百千种方言
连同星河里的雨水，倾泻而出
漫过农家的竹篱、矮墙，向田野深处蔓生

而古铜色沉默的老者，始终蹲守墙根
我慕名前来，看不见耕牛的迎宾舞
二维码像块补丁，烫在坛头的裂缝处
却扫不出，一两声熟悉的鸡啼

我们这些折返回乡土的诗人啊
在锄头被太阳炙烤的院落，置一壶老酒
交换巴蜀夜雨、辽河红烛
尔后，又各自带着尚未干透的
诗稿，奔向不同城市的霓虹


天气拎出一团火

此刻在白革，溪水全都俯身，泛着善意
天气可以拎出一团火，而七八百米高处
上苍安放一潭碧绿水库
它浇灌洋芋、丝瓜、玉米，也浇灌
蝉鸣，与荒径的野草

——这宏大的善意。自茂盛竹林
一路尾随。深山古祠堂里
木匠们的憧憬被刻上屋梁
我们来不及细读，这些时光的密语
交由蜜蜂的翅膀，一圈圈破译

白革村，没有邮差，没有催更的铃铛
唯有蝉声撕开寂静。唯山风与溪水
推我行走。唯古树揽我入怀——
这漫长人生啊，不过是
它倾身时，递来的一瞬阴凉


竹林与庵堂

深山里掩藏多少秘密
此际，寥寥的香火使人恍惚——
送子，招财，所有匍匐的愿望
在这寂静的无名庵堂
镀亮一层烫金的外衣

而年长的尼姑掩门不出
她是否曾忆起城市霓虹的碎影
这山坳里乡民垒起的土庙
这四周暗绿色哨兵一样的竹林

这是被风遗忘的角落
鸟迹罕至的禁地
我们偶然迷失于此
脚下一层层的竹叶，似在轻轻喊疼


诗意从柳树垂下来

柳丝垂落，钓起一池初夏
儿童张网捉蜻蜓，捉飞翔的断句
吉它手在岸上弹拨旧时光的痂茧
有老翁蹲下来，撩拔溪水的韵脚

云在兮景区。柳条们仍梳着唐时的发髻
山水的诗句从虬枝飘坠
落进我们泛着泡沫的啤酒杯里
溪水清澈，潺潺。我看到
碾压生活的石磨，已沉卧为
供游人踩水而过的琴键——
一种幸福的变迁

诗人们围坐草坪，构思
一首文旅的长诗，撬动古老乡村的晨昏
当手撕烤羊的焦香撕开
这江南多雨的底稿，竟恍惚
溅起几许边塞的战鼓与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