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自然史（18首）

 
父亲在温暖的小院里
种花植树，沉浸在一把铲子里
 
我愿他永远是这样
专心于农事
 
2015年3月6日下午
 
 
2.消失的藕塘
（怀念我儿时学会游泳的水塘）
 
那藕塘里的水绿而腥甜，治疗失眠
周围曾经是贫民窟、土寨墙、驼队的客栈
但藕不知是谁种下的，只知淤泥
越来越肥，白莲花开得好大、好漂亮
仿佛藕塘月色中若隐若现的乳房
一度漂浮着浴女们脱下的不沾水的绿衣裳
使童子发呆，少年癫狂，青年在半夜偷偷
下水，游近去亲吻。乐不思返
不知不觉成为民国人。旁边，不远处
是祭祀坛，省主席李培基迁来鲁山时，也曾
祭拜。地下党吴雪寒一天匆匆路过
瞥过一眼。而诗人徐玉诺偶尔散步至此
留下了诗篇。但我记得，我的赤脚
曾在腥臭的淤泥里探寻到一截藕莲，一枚鹅蛋
 
2014年2月27日晚
 
注：鲁山县五金厂北院内，曾有一大水塘，种植藕莲，夏日荷花与附近小男孩洗澡溅起的水花开成一片，煞是好看，现早已被炉渣填平，人事已非。为此，特作十四行，以备忘。
吴镜堂（1896—1929），字雪寒，又名绍仙，革命烈士,中共鲁山地下党组织创始人，鲁山梁洼鹁鸽吴人，后避匪乱迁居鲁山县城。
诗人徐玉诺[1894年11月5日（农历十月初八）—1958年4月9日（农历二月二十一）]，名言信，字玉诺，笔名红蠖、红蠖女士、兰烂生等，号冰蚕老人、玉诺老人等，河南省鲁山县辛集乡徐营村。
 

3.致我的传记作者
 
你像我一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不孤僻
与我不是同一时代。我坚信
某天，纯粹是偶然，你在众多死去的名字中
读到了我。发现，我对生命的热情早已变成了诗歌
变成了谜。除此之外，我没有向你提供
任何可以佐证我自己的东西，甚至一篇日记
一封给友人的信，合影。关于我的生平
可能也是断简残篇。不是我生前进行过处理：
除了作品，尽量不留下片言只语。而是
岁月太久了，一切都已随风飘散或被某人盗用
一如我曾经向别人讲述的，移在另外一个人的名下
但我的诗足以代替我的灵魂和呼吸。也许是出于
对我的兴趣，你开始研究我周围的人，社会
政治和经济，很奇怪当时，我怎么会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偏又格格不入；怎么会在如此困境中，坚持到底。以不变
应万变。最终把自己变成了汉字的鬼，写诗的亡魂之一
很抱歉，我没有带给你多少安慰。尽管我设想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但你忘了开空调或暖气
而我，则以另一种方式，写下了我的梦想和经历
 
2013年6月17日中午
 

4.双重遁
 
看透，看见真相，看得太清晰
人就无法再活下去。诗人与佛教徒
的不同，仅在于贪杯，爱此生
执迷不悟。你甚至说我偶尔也相信
前世和来生，活得并不轻松，是矛盾体
但解脱怎能长期借助于醉生与梦死
一错再错，将生命的大部分时光交给酒
或所谓的佛？李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说明他并非是但愿长醉不愿醒，而是
迷恋幻觉与梦，生活在别处。你也一样
因酷爱写作，不幸再也无法减轻
使汉语超重。你瞧，汉诗的社区里
有几个新面孔敲木鱼，遁入空门
是什么果种下了这些诗人的因？
 
2013年3月16日午夜 2点53分
 
 
5.孤独
 
星星请来一群伙伴
隔着夜幕，与灯盏为邻
 
甚至没有一朵花独处
她拥有遍地芳友，众姐妹
 
你看，麻雀的玩伴总是成群结队
谁孤单，谁就是不服从天性
 
孤独不是诗人的专利。但为什么
他不能成为一个集体主义者
 
受人拥护？他的工作无人赞誉
离人群越远，越遭到诋毁
 
并被驱逐到孤独的中心
披着诗歌那件棉衣
 
2010年4月4日夜
 
 
6.一副旧窗帘
 
花和叶满幅的红丝绸窗帘上
最近，我总是读出各种姿态的人物
尽管窗帘旧，但挂它时
母亲在一旁协助，用我那双母眼
纠正我的错觉。至于窗帘原挂何处
遮蔽过谁的窗户，使阳光和天光减弱
我认为并不重要。但钉子
和钉子的平行，与下垂的对角线
是否互为直角，不能不一再地烦她
征求她的意见。因为我离窗太近了
几乎是贴在窗帘上，取消了能见度
全依仗母亲的眼睛。当她说
好，好了，我依然很固执，不放心
作为她的长子，除了与她相像
很挑剔，同时也是个喜欢整洁的人
当然，她却从不了解我，是怎样艰难地
取得汉语的信任，三十年如一日
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移居，并毫不费力一再读出
窗帘上繁复，凌乱的幻象
 
2010年4月13日夜
 
 
7.独居
 
上弦月。北斗。布谷声
一切似乎依旧。戒酒第二天
我重新拥有了视觉和听觉
也就是说，喝酒，写日记
都治不好孤寂病，我只好
从酒鬼，又变回一个诗人
 
依旧像往年，一个人呆在房顶
可灯下空寂的院子，再也没有了母亲
一个人独坐着，默默想心事的身影
漆黑上锁的堂屋，也不见了
独享梨园春、武林风的父亲
与我作伴的，只有屋檐下
一只卧在电话线上的燕子
 
今夜，西南和西北我都牵挂
但不知儿子是否已到了鸣音①
坡头②虽近，却眺望不到
分离十日，如过了十年
 
2010年5月18日夜—6月13日夜修订
注：①云南——地名
②坡头——黄河北地名
 
 
8.夜
 
一路街灯曾串起无数的夜
但没有一个夜赖在灯柱上不走
 
一串路灯曾穿过无数的夜
但那些夜，为什么总爱玩失踪？
 
夜不但天生会隐居，也窝藏
我们不少梦。夜嚼着那些梦，那些梦香甜！
 
夜呵，不仅是我们穿旧的舍不得丢掉的
老式黑睡衣
 
夜还是一层，我们每天早晨挣扎着
起床时，不得不蜕脱的皮
 
2010年12月1日夜
 
 
9.宿鸟
 
鸟的夜总是提前来到
 
有火烧云背景的树，随风
让暮色摇成波涛
 
在歌德的诗里它们安息
给夏夜纳凉的我一个参照
 
向谁问鸟的命运，鸟
梦到了什么?仅仅是
 
用重复将飞翔强调
它与我合盖一床星星
 
夜半又加一床镀银的月
 
2006年6月15日夜
 
 
10.怪梦录
 
打着盹，冷冷地守着免窝
没有天使来打扰，也没有
客人，千里迢迢造访
头昏昏沉沉。头昏昏沉沉
整个下午，独自跟跌伤的左膀
的后遗症——偏头痛拥抱!
锁上乳黄色油漆的大门
扣紧铝合金推拉窗的铁皮搭扣
但还是感觉冷。还是挡不住
巷子口女人的怪叫。那是个
卖摊食的妇女，想把
烙饼少女的工钱赖掉
她绕口令般的理由
催眠我做了一个怪梦：我推
着一辆单轮车，想试着骑到街口
听见墙体内，射钉枪嘭的一声
 
2004年4月3日晚，洛阳
 
 
 
 
11.情爱自然史
 
我们将彼此的手挽了又换
我们仅仅是
酒神用厌了的杯盏
 
1990年2月25日午夜
2002 年夏整理
 

12.纪念
 
谈论着进化论和蝉
痛苦的蜕变，我们翻过
两座铁桥，四条平行的铁轨。
我们大概也谈论了理智，谁知道呢?
理智也许是乌龟；就像记忆，
总想把消逝的形象，拼贴成氧气。
当然，这可能不是我
最终所了解的真理，那么
你走向恍若隔世的月下，
瞧着四月，瞧着
麦子的仪式，只有咱们俩懂得
重复和生殖的秘密，只有咱们俩
谈到了土和大地，孤独的安泰，
城市住宅内薄冰般的思想与水泥。
然而这里，阡陌纵横，更适合
散步与汲取，并允许你
在亲人的坟墓前哭，长跪不起
毫无怨言地接受风的抚慰。
现在可以肯定了，完全是
移动的腿和风景，改变着我们的话题
那些是羊齿草，那些是七角牙，那些是
每年必开的黄花和少女。而干渠上
停在绿荫下的汽车，正哼着
一支歌曲，“你喜欢我的帽子
这就送给你…”
 
1997年4月
 

13.北 洼
 
许多次，我穿过铁路桥下的涵洞，
在这片种植麦子的洼地散步。
沿着缓坡，起伏的坟墓，密集地
坐落在绿色麦田间，一条陈旧的溪沟
灌溉着弥漫油菜花和水芹气息的
风水宝地。在这里，我默数过
从旁边驰过的火车的次数，
以及移动的每一节车厢和窗口，
并想象：我就是坐在车窗里向外观望
并将我看成风景的那个瞧不清面孔的
旅行者。面对周围，一座座十字架
或柏树下，重新长出青草的墓地，
不做过多的凝望和探究。
我想起无数次在这里的伫立和阅读，
我的沉思与疑惧，以及
难以言状的四顾。每次抬头
几乎都是风或者汽笛，将附近工厂
吐出的煤烟，与天空和白云扯在一起。
当落日坠入西岭拘留所的树梢，
北环路荡起一夜长的烟尘，
我再也无法辨清：刚刚过去的
那个遥远的冬晨，白雪皑皑的洼地上
遛狗的身影，是青年还是老人。
 
1996年5月5日
 
 
14.父与子
 
你给他的爱太少，或者没有
他就会向你要求：“抱抱我”，
“坐在我身边”
“拍我睡觉”
因此，为了不听到
这些近于乞讨的话语，
为不感到心痛和愧疚
你就要阻止这些话诞生
怎么阻止?啊，是这样：
每次相见，就张开双臂
抱他，逗他说笑——
带他散步或游戏，然后
坐到床边，护卫他进入梦乡
变作天使的模样
 
1993年11月4日晚
 

15.LI：日记的作者
 
两件不相关的事物之间是否存在着对称?
夜色。水银灯。飞蛾还爱着空无一人的
街巷。保险频频起爆的夜晚，
我仍未忘赞美，你那套印着碎花的瓷杯。
 
在摆满各式钟表的玻璃柜台后边，
你已经站过漫长时光(包括对巴尔扎克
及毛姆崇拜的时光)，我们有可能
已被时间利用，但我们无法将时间挽留。
 
茂盛的无花果树下，你再一次打开
你的日记，上面记载着内心流淌的
衷曲：你痛苦、真实的片刻。
一个诗意型的人，喜爱秋天，散步到日落。
 
你在日记上写着。而今年的无花果，叶片
比往年圆润、阔大，它薄而墨绿的手掌
不停地将铁栏杆抚摸。令你爱怜的妻。孤独
迢遥的晚景。一切在你眼前，摆动她的细腰。
 
1991年8月26日午夜
 

16.在贫困的日子里
 
在贫困的日子里
走出门去
不会被一句话绊倒
阳光刺疼肩头让我想到春天
飞来飞去的鸟
风中颤动在枝头的鸟
那欲飞的绿叶闪闪烁烁
水漫上河床的声音那么细小
饥饿的天空蓝蓝地消化着云朵
消化着那些石头
我的呼吸均匀而平静
晾在河滩上的蚌一开一合
我的胃我的口袋干瘪而美好
在贫困的日子里
我和我的妻儿顽强地活着
也争吵也唱歌也笑，而
那些小小的石子儿、鸟状树叶
都会成为贫困日子里我儿子喜爱的玩具
 
1988年8月8日晚
 

17.鲁山：一九二八年夜惊
 
那一种声音来自四野发情的罂粟
掠过屋脊，如萧萧秋声
嫩绿的树叶眨眼间枯黄
飞入你凄丽的梦境五彩缤纷
想起了什么或想要忘记一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有始有终
遥遥期待的山冈沉睡在午夜
流落街头的醉鬼突然酒醒
多事的年月久早不雨
结出干瘪如虱的麦子铺天盖地
驻足细听林子里若有若无的嘤嘤哭声
不寒而栗的纸钱白幡眼花缭乱
你翻身就在这梦境坐起
跟随穿黑衣的怪异之声
朝空旷屋外的另一个梦境走去
一些你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
呆滞而又惊惧
他们手舞足蹈尖声怪叫
围着老树奔跑
其中最健壮的青年像是我多年后
久病不愈上吊死去的爷爷
久早的嘴唇上鳞片悄悄剥落
茫然四顾的眼神仿佛置身黑河
他揪住一个汉子俩人拼命厮打
忘记对方是换帖多年的患难之交
他们一个是打铁的一个在街头挂灯卖猪头肉
待到夜深人静的炉边
大声说话
大碗喝酒
仿佛有风摇曳着万般柔情
隔壁寡妇的窗纸上油灯飘忽如豆
如焚的目光纯净的目光
收回来相视一笑仅此而已
他们年纪轻轻就在小城颇有名气
我爷爷补锅补得很好
后来他娶了一家卷烟作坊的小女为妻
那时候我父亲还是草尖上的露珠
而什么都不是的我此刻正躲在树上
窥视那场夜惊
 
1987年11月
 

18.遗 嘱
 
闭上眼睛
我听到屋檐下脆弱的水声
我听到月光的水银静静漫过门槛
 
有人在附近走动
那沙沙的脚步声其实是我的意念
 
我的思想没有任何形状
秋虫比我活得更真实
我死了以后，就希望变成这种声音
 
很多歌声都跟生与死有关
我儿子的一生将比我幸福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块石头是我的悲哀
我活着不能成为一棵树是我伤心的事情
 
很多人和很多花朵开过了
以后会继续盛开一些花一些名字
 
然而，我却没有留下一首像样的诗
除了儿子还记得他有个父亲
 
像草一样活过
雨淋湿后又被太阳晒暖

1987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