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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需要平衡

——1993年金秋访艾青

2020-05-31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应“93世界现代诗学研讨会组委会特邀,著名青年诗人顾偕首次赴京与会 ,并于会后在中国社科院教授、著名诗评家杨匡汉先生引见下拜会了当时诗坛泰斗级的“京城四老”(艾青、卞之琳、牛汉、和屠岸)。此文曾刋于当年的北京青年报。

  大师坐在那里。

  他女儿将我们领进一座典雅的四合院,轻轻推开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头回见到这位享誉世界的大诗人,我倍感欣慰。

  北京的金秋乍起寒意,一进这屋,我们仿佛都暖和了许多。“坐,坐,请坐。”端坐的大师开始说话,声调爽朗且很少有浓重的金华乡音。边用膳边看电视的大师,这时象似决计不想吃什么了,就让儿子丹丹解去雪白的餐巾,努力欠身朝我们——握手。这只动过手术内有金属支撑的胳膊,虽没抬起,却仍旧不会有谁怀疑其力度和热情。

  他目光炯炯,仿佛不在看我们而在注视一个遥远的地方。墙上那幅题为《无声的世界》的版画,衬映着这位满头是诗的老人,肃穆地将整个房间的气氛,推往一个 更远、更深沉的境界。我在想“灵魂在高处”的这样一句话, 也始终在想人的一生绝不仅仅只有肉体。这位叫作“艾青”的文化伟人,尽管肾已切除了一半,尽管在他物质的生命里少了点什么,但壮丽的精神依然如初,灵魂依然没在他沉默的内涵中,丢弃一种于无边寂寞中的追索。

  著名文艺理论家杨匡汉先生指着《叶维廉诗选》说:“叶教授匆匆从美国赶来参加“93世界现代诗学研讨会,此次没来得及拜望您,他要我把这本书送来。”大师望了望桌上崭新的诗集,翻开扉页,惑然问道:

  “那位美丽的女士还在叶维廉身边吗?”

  “当然在。”

  大师用手按着诗集,犹如一下想到什么,语气沉稳地就说:

  “叶维廉56岁了,写了那么多新诗,你要告诉他注意身体。鲁迅56岁就死了,比我年轻30岁就死了,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叶维廉的夫人是对的,那些痛苦的灵魂,需要这些美好的女性陪伴;所有勤劳、正直、善良的人们都应该得到最美丽的爱,只有这样,世界才会平衡。”

  说着说着,大师不由喟叹起来:“苦啊——写作是苦的。 一个人,只要他从事一项真正的工作,总归是苦的。”

  此刻阳光已漾进这间坐北朝南的正房。沐浴在一片亮色中的大师,抑或因了某种感触,竟于慈祥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这位83岁的诗坛老人得知我们这次也看望过卞之琳先生,得知比自已大两岁的卞老仍在家中整理旧作、忙着写些新东西且身体不好写得很艰难,又无不怡然而恬静地说道:“毕竟,生活是值得留恋的。人类永远离不开真

  理。”

  我自小就爱读艾老的诗,他那被中学课本选用的名篇,我想一些早已走向社会即使不写诗的都还记得。“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望着海洋……” (《礁石》)我们眼前的这位大师,在饱受了半个多世纪的人世沧桑后,带着内心的累累伤痕,绝不颓丧地屹立于现时,这本身就是一首岿然的人性赞歌,是一部无与伦比的热爱精神生命的史诗。迟暮的岁月,丝毫没能威胁住早年《向太阳》奔去的《吹号者》,也根本无法将这位民族诗人至今渴望真理的意志击垮。尽管他的头发略显蓬松,可全身一尘不染,如同让我们仰瞻到一尊曾经吟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的洁净的灵魂。“一首诗,必须具有一种人格”(《艾青诗论》),当我们在为崇高的人格感动的时候,不免遗憾地想起有多少人在为物质一味挣扎的同时,是否总自向过究竟为什么存在的意义? !

  大师肃然无语,细细地听着杨匡汉先生对我的介绍。在他明白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青年7年前因为写作而辞职,且已发表了一部全国罕见的2400行抒情长诗并继续在写一部12000行的《蓝色行星》时,顿然感喟道:“不要有大悲,也不要有大喜。不容易啊,年轻人有目的就好!”见了高瑛(艾青夫人)回来,大师则更有了谈兴。直至临别,仿佛仍有万千语言尚在未语中。我们刚欲出门,他指了指音量很小的电视画面,再次认真得无奈道:

  “为什么一直在打呢?人人都在戴着面具打啊!我们追求艺术,为的就是平衡,这个世界需要平衡。”

  的确,正如杨匡汉先生著作中所说的:“艾青”的名字,对于我们来说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象征,一束绿色的火焰。”(《诗美的积淀与选择》第161页)。而一位世界和平的倡导者,一位人民的歌手,自始至终他想看到的,似乎永远都该是善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