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小说)
2020-06-24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当代著名诗人顾偕31年前28岁创作的“意识流”诗性哲理小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对她已不重要了。除了鼻孔仍在不断吸进这些天勉强适应的那股独特的味,她的感觉就是疼痛。若找得出更好的字眼,从任何角度她都不想用这实在简单的“疼痛”二字,表示此时自己正承受着的压力。
她无法选择更能减轻痛苦的姿式。她平躺着,趁着手还可自由地活动,便感觉良好地往返揉着肚子。推着她的人,于嘈杂的声音中使她依稀听得那步伐十分的坚定,急促得如同电影院刚刚散戏那般。护士真好,医院真好,她试图努力抓住这类鲜明的感受去与剧增的疼痛抗衡,但一次次失败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根本察觉不出失败是怎么形成的怎么降临的怎么又恶狠狠占据在肉体无耻地不愿离去。走廊的病人(她只好这么认为)伸长了脖子,都在望这溜旱冰似的急救车,仿佛想于匆匆中欣赏到他们之间最杰出的呻吟。她无力站起来,当然这样做是完全不可能的几乎还是一种荒唐的梦想。可她确实不甘这么躺着,因为突然间有一种念头让她强烈地感到:只要自己稍不小心闭上眼,那焦虑的车子兴许就会无情地将躺着的人,送进另外一扇门,而那扇门,自然将直接通往另外一个不知名的世界。
丈夫扶着她的肩膀一直弯腰盯着她。自被人抬上这车到现在,她模糊地感到属于自己的男人嘴巴一直没停。结婚五年来,尽管彼此在善谈中由了解直至共同开始了生活,但今天,她却惘然地只能领略到丈夫那种独有的声调,丝亳分辨不清所有灌耳的哪种竟是世上最有魅力的安慰。她想挤出一点笑容来报答他,或者说是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她竭力腾出另一只手,听任那五年前还是陌生人如今却已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紧紧握着。丈夫的气喘夹杂着含混的语言交织着她的呻吟,像搅浑的液体所散发的某种气味,直冲她本不舒服的脸面。她觉得他太委屈了,他一生也许都没这样小跑过,尤其是带着强烈的感情随着车子小跑。她坚信他已无法看清她,满是蒸汽的镜片几次差点使眼镜从他鼻上滑下来。当然,自己在此场合也只能朦胧地感到属于自己的男人的存在。
她渴望意志,设想能像丈夫那样每次在艰难时呼唤意志从而去战胜什么,然而这已明显做不到了。女人的太阳穴是非常敏感而脆弱的,即使不是致命的压迫,内部的力量往往也会因生性聚积的认识,屈服外界微不足道的冲击。何况这是阵痛,是最后一刹那间整个生命随时可能被精神的东西难以比喻的那种撕裂。这走廊是如此的漫长,过道是这般的昏暗,人们在不足介意的环境居然能持续一种生理的恶心,且能将这恶心循环到血液,如此想来一切生命的呼吸也只有这么大的意义了。分布于在她看来即将无所谓是羞处的所有神经,愈加疯狂地颤动起来了。她找不到任何麻木或不麻木的意识,去忍受抑或回避这似乎故意尚未直达终点的——阵痛。但她又不能不再去想些什么,纵然一开始她就盼望一定要以积极的情绪去配合那骤然生发的残酷过程,可许是因了感觉始终不肯丧失,来自另一生命给她的刺激,相反竟愈来愈厉害了。
这时一种莫名的燥热在全身又阵阵地掀起,憋得她犹如再次深陷热带森林。紧张的肌肉影响着她的抗拒,使得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疼痛上。不住地尝试放松或妄想让激烈收缩的那种感受立即停止,终于彻底失效了。唯有恐怖和不安,浩浩荡荡地正直逼她每个部位都膨胀着势将延生什么的空隙。她觉得自己就快晕过去了,如果真能晕过去这倒能忘却点什么减轻些什么立时还可能是幸福的。可眼睛还是恍然看清了一旁神情熟悉的丈夫,挣扎地听进了几句“快了快了”的强调声。
仿佛有丝微微的风朝自己拂来,留下瞬息的冷意突然旋踵而去了。她觉得那片刻的清凉,很不像人间的气候。闭上眼,由最初的一片黑暗她渐渐发现飘忽或映入眼帘的,都是十分明亮的景色。丈夫在一处水洼旁来回移动,像是守护着什么,只能让她看到绝不宽厚的背影。她听到了草叶被风吹动的喧响。看着峰峦居然能似琴声般起伏,她感到自己心跳的节律跨越了正常时间。阳光在绿得异常奇特的森林里流窜,一会儿头顶竟陆续飞下了朵朵百合似的雪花。她想走近这乍然又是蓝色四散的前方,想快步过去偷偷从后抱住大概已不愿知道世上有什么孤独的丈夫。然而双脚犹如生了根,只能让自己在一种从所未有的沉醉中,原地站着并不遥远地望着心爱的人在那抽烟,无比遗憾且又欣慰地只能闻着这阵阵飘来的烟味。一只她只在画报上见过的红褐色的苍鹰呼啸而过,所发出的怪叫猛然使她全身骚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棵树,更不能理会自己这般年轻,怎会在偶来的雨雾中于沉沉的某种响声里,一件一件地脱尽衣服;而当自已突然看见自己的身体时,那一丝不挂的美丽,光滑得怎么可能即将预演着隆隆的龟裂。她感到自己无以言表了,只剩下注视。
这时太想看见丈夫转过身听他说声你怎么变成一棵树了呀,如果丈夫真的这样问的话,她发誓绝不让他失望地要将自己身上那些残剩的绿叶全都摇下,因为那样可以使自己的男人在一小块干净的土地平静地打量着她。自己已无法疯狂,也许是永远无法疯狂。她害怕丈夫一旦从记忆或印象中认出她来,接着便会不顾一切地拥抱住已经作为树的妻子,那样的话,她简直不晓得该从哪儿再找些温柔来回报自己至今唯一爱着的人。
她用劲睁开眼,迎面两个特大的字体,顿使她终于觉得十个月来一直期待又怕期待的时刻,就要千钧一发了。她想叫,但那声音还没冲上喉咙就凝固了。只听得丈夫反复又急切地向推车的护士叮嘱着什么,尔后自己在清醒中居然一句也没听进丈夫所说的是什么,便不知不觉被人拉开了手,推进了产房。
她猜想现在大概是午夜了,不过医院里不管白天黑夜也许都要拉上窗帘的。她看到很大一块浅蓝色的窗帘。那纹丝不动的窗帘,像是生来就这么挂着的,怎么也想象不出会有撩开的那一天。她想好奇的数数房间里来回忙碌着的究竟是几个人,由于他(她)们穿得一样又一样地都戴着口罩,便不好从谁开始数起。某种痉孪突然朝身体袭来,几乎使呼吸一下显得多余。她畏惧地瞪大眼,极力向围着自己的医生表示难受。紧接着在剪子或镊子之类于金属盘上叮叮当当的惊慌交错中,她感到头顶那盏巨大的无影灯,全都打开了。那种敞亮的强光,同样也像是一种折磨,猛然让她心理和眼睛觉得非常的别扭。这时整个房间没人似的寂静,仿佛只有她自己很大的喘气及不堪摆脱的喊声,证实了她在这陌生环境中的存在。
“分娩原本是不疼的。”她脑海陡然频繁地回荡起这之前从一本书中注意到的某位英国医生说过的这句话。但同时,她又迅速想到上帝于《圣经》中有关女人的那段刻薄的箴言:由于你背弃了我的戒律,从现在起你当承受分娩的痛苦。她已没有充足的勇气和精力去评价两者之间的真伪了,只在直觉上固执的认为:医生的话,恐怕都是一种善意而唯心的谎言。真实的,也许最终还是上帝。即便能够产生强烈安慰效应的是通常看不见的真实,但她还是决计接受骗局,正像日常生活中自己和别人都乐于或那么容易地接受骗局那样。因为许多骗局,事实上总要比人们向往的美好真实雏形,还来得具体。这之所以被称为子宫大概顾名思义是孩子宫殿的那个幽暗部位,此刻愈发使她在一种恶劣的满足中,再也不能用一切理想,去抵挡根本谈不上是喜悦的生命之规律了。从医生与护士们喃喃交流的神色上,她于躺着的床头意识到抑或是自己绝不温顺的配合,正引来了这些个颇不情愿围着她的人的不耐烦。做一个女人虽然美丽,但却注定又是不幸的。今天她才感到“完美”是神话,深切地在前前后后的疼痛里得出,神话中的人性是假设的。而当她终究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将这类啰嗦的哲理传染给眼前这所谓担负着天职的冷漠的同类时,便只好有气无力地独自把内心的许多叙述,推上了半昏迷状态。随后,再随后,她恍恍惚惚地发觉自己肉体中的某种东西,悄悄儿拖着她,溜出了这个房间,并在一处显然是广阔的山脚,去与一个从不相识且又没穿衣服的小男孩对话。
也许在这片空旷的山脚,远近只有她和小男孩两人就这么对视地站着,她极不自在地油然察觉到自己竟而在隐隐地羞怯;甚或不该有什么理由可去搅乱的心,居然也只有自己才感到硬是在狂跳不止。静静的天空高且蓝幽幽的,几只鸟儿喳喳地掠过,这便使她认为:真正的黎明,兴许就是这样的。
“你叫什么,能过来和我一起坐坐吗?”
从小男孩没有反应的那种惊讶里,她体会到自己的思绪仿佛有着将会慢慢吞噬什么的暗示,然而当她下意识地注意到自己那裸体的纯洁绝非附加着其他任何深埋的邪念时,这便主动朝离自己不远的小男孩,很不明白地摆了摆手:
“你想说什么?你会说什么?会唱歌吗?我们不能总这么站着啊!
小男孩瞪一双很黑很圆很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从那孩子并不费力的表情上,依稀感受到了这是一种充满着人性最初愿望的乞求。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历史、现实、和未来吗?你肯告诉我这三者之间,有哪种可去珍惜的吗?”
她万万没想到甚至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孩子要向她索取的内容。她本能地感到无论谦让还是稳重,都将成为一种在孩子看来并不知道是虚伪,对自己说来却实实在在是光以诚实绝对搪塞不了什么的尴尬。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她想这聪明的孩子也许还不致于完全知道保守可以使人退到保全理智的程度,于是不怕被嘲笑地继续对他说:“如果非要说什么的话,孩子,我只想同你谈谈我的丈夫,一个和你一样比你大得多的男人。他写诗,你知道诗是什么吗?你应该首先知道这个!假如你永远不想知道诗是什么的话,世界就会变得更加荒谬。”
话落之际,刚才还是空旷的山脚,骤然颇有节奏的拔地钻出了几棵枯树。一些灰濛濛的像尘埃又不像尘埃的东西,极快分散了她的视线;类似金属的嗡嗡声响,跟着由远而近传入耳畔,倏然转换成波浪似的翻滚,使她不能平静地看清也许仅与自己相隔一步的那个小男孩。她抹了抹头发,伸手欲从衣袋掏出那盒随身携带的嵌有镜子的粉饼,可一种甚为光滑且熟悉的感觉,立即让她战粟地觉得自己浑身的空荡。她想找个地方很不引人注意地蜷缩起来,还想在没丝毫动静的极短时间内,睁大眼睛辨认一下自己怎会落得个半丝均无遮当的裸体。由于反复确认到今天或是刚才说那番话时嘴唇根本没涂口红,她便困惑而后悔地埋怨所说的一切肯定很不得体。她开始诅咒记忆,当然这是因了某种绝望的记性弄得自己再也想不起想补充给那个小男孩什么时,才非得要这么于内心去鞭答一下自己的。一股并不明显的暖流,这时像苏醒的蛇在她绝不会产生恐惧的周身,逶迤地蠕动。天将大亮,而自己紧贴的山脚,也必将被那高挂的太阳,照耀得难以再有什么可以隐蔽。历史,还有现实和未来什么的,乃至这三者之间可否有珍惜的等等,若真要说,她也并不认为困难或抽象。唯其使她反感的是:一个尚未完成天真旅程的孩子,放弃自己应有的烂漫,却去盘问若干年后兴许都不会彻底属于他的那些问题,这是否意味着挑战或有点儿预示着生命的不可意义?!但总的说来她又敏锐地嫉妒这小男孩的发问,在她看来这类发向只能应该是自己与丈夫间常茶余饭后的专利。是的,她忽然觉得是有必要在新的一天只差那么几刻就将固执来临的前夕,大谈一番自己从平凡中积累的看法,可抑或是丈夫不在身边,她马上便不加修饰地退回到了无疑是懦弱的那种沉默。她没有把握说清这些,也为自己不能说清必将随之而来的笨拙或迟钝,顿感忧虑。现在她才替一个人大脑的容量,有时竟会无情的绝对装不进某些关键的事实,尔后会被这事实缠绕成一颗熟得掉不下来的苦果进而就去选择自杀,表示怜悯和同感。她想立刻忘掉那小男孩。因为他所提出的这些个朴实得艰深的问题,是一种影子,是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重新回忆或用现有的资格能捕捉得到的一种象征。也自然是因为这类影子和象征,从来都不是同属自己相近年齡的女人或男人所能共同发挥得出什么结果的,她便由衷地被某种这辈子自己都不能企及的空间,引诱得深为烦恼。尤其在这可能将绵延很久的烦恼中,至此她还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权力,够得上去责难眼前这位尚未食得人间烟火的孩子。
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想什么了。不知为何发软的双腿,渐渐宛如海绵,由麻痹直至无法承受整个躯体。她懵懵地感到这是虚脱,是任何坚定的意识丝毫攥不住的精神瘫痪。并且,手臂也是沉甸甸的,仿佛从此难以抬起再可强迫自己去做其他姿式。但她还是没有因为力不从心而倒下。她明白自己在一个小男孩面前所处的位置和形象,尽管她还不明白这原本大可发泄一通的空旷地带是什么地方。刹那间她好像从某种限度中找到了什么,一些始料未及的念头,一下便很快地使她亢奋起来。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个男人熄灭了烟头,正朝自己走近。当自己慢慢认清那张脸时,竟而立刻意识到自己那紧绷的身子于相隔久远的兴奋中,迅速松驰了。轻盈的风,在无障碍地吹动;三三两两盲目的鸟叫声,并未减轻此时她对一种愉快陷落的渴求。她极为欢心能于这样一个秘密角落,意外地得到室内所不能展示的温情的碰撞。虽然她有许多让沉默耽搁的语言,很想在这无需理性的场合随那急驰自己深处的感觉一同倾泻,但最终,她还是在一种瞬息颇为孤独的起伏间,保持了被驯服的冷静。她想再看一看躺在自己身旁的这个男人,且愿追随他的满足,从想象或回忆里继续体验那种能使身心和灵魂骤然惊飞的秩序,可眼睛经了一番仔细搜寻后,无奈地觉得那种强悍的幽香像似早已不在了,剩下的只是苍茫而漫长的梦,抑或是条淌着聚拢和背叛的河流。要使自己猛然跨越这闪电般的美好,仍去赞美刚才那固定的奔腾,是绝无刺激绝对无聊的,因此她只能再次睁大眼睛。正视沉寂的前方。
小男孩依旧站着,默默地像一根深入大地的石柱。他说过的那番话,恍若隔世般已使她无法重新记起其中必定会有深奥起伏的句式。为此她无不遗憾,且在一种记忆里听不蛮清的阴沉声调中,感到自己慢慢在衰老。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过去拥抱这小男孩,并哀伤地觉得只有拥抱一下他,自己即便注定要忍受什么抑或就这么死去也是值得的。然而她始终没能迈动双腿,那火焰般于周身炽执的愿望,仿佛在瑟瑟作响时让她一阵阵感到自己的皮肤正冷酷地起着皱纹。而一切已然完整和宁静的不幸,也仿佛在这命定的早晨,非要于这飘满了朝霞的天空下展开。这是一个梦!她狠狠地对自己说。如果我相信了这是事实,至少那小男孩看见我这副模样,立刻就会惊叫的。她扭动了下身子,往前盯了一阵,前方仍然没有响声。她被自己的认识解脱了,她无须悲痛地再为那可笑的保存在幻想中的劫数不安了。
我应该回答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尽管他是个孩子是个陌生人。但他迟早会拥有这样一个提问的机会。自有人生以来,谁都无权阅读苍白,更何况在这短暂的生与死之间,任何人都不能放弃明白春天里会有冬天,冬天之后还会呈现骤然花开的季节。她认为自己在心里这样去理解一遍是对的。自己的人生,仔细想来的确没被多大的美好照耀,然持续的日子却也并非日夜都笼罩着狼烟。我们不过是为感觉而活着,所有方向以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眼光看来,都是盲目的。但生活是个市场,即或不去抢购什么,那儿起码也有维系我们日常的必需;虽然为了这“必需”,大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冲谈了许多所谓的意义。她猛然神经质似地为“幸存”这个字眼百感激动,像是在世上只有坚信这幸存,数不尽的意想不到的连接,方能发生。死亡毕竟没有回声,也没有超越,而在生活的行列,回声和超越这两样总会有一样让你觉得:活着,到底还是欣慰的。譬如自己的丈夫,譬如丈夫能艺术地表达自己和所有人的想法,譬如明天在丈夫的感觉里每次都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可诞生——纵然他把不少他认为绝无必要再看的什么都陆续毁灭了。
脑海开始不停地回旋起丈夫的影子。她一点儿也想不出自己认识这个男人以来,这个男人终日坐在藤椅是怎祥地消磨着他那辉煌的时辰。甚至当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时,自己经常会被他的一跃而起,迄今全然不明当初为什么要为他的中途告退而恼怒。许多不愉快的争论现在看来显然是多余的。她深深地为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随时能立刻投入创作,由此羞愧和敬佩。然而她又无法彻底原谅他。如果他天然生成就这么爱写诗,为什么还要女人?尽管他的每次昂然作态是那般的动人,但重要的是男人乍一忘我地纵情,究竟有多大成份是直接而无半丝杂念的?代表着女人的柔媚倩巧乃至楚楚丰姿的自己那一切有别于男人的特征,既然不能溶化他坚强的肌肉和充满理想的大脑,那这瞬息涌现随之扑面而来的强烈的亲密,又算什么?!他从未想到过要一个孩子,是的,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假若有了,当然我也会欣然接受。”未了她似乎为他有这样一句自信而漠然的表示,才觉得再无必要去详尽什么而自我妥协了。丈夫是对的,有那么多人乐于把爱与不爱的种子留给下一代,我们何苦跟着去凑热闹呢?但问题的症结恐怕不仅于此。大凡人类是绝不会想要寂寞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且从某种程度而言,寂寞也是一种死亡。在这种“死亡”中,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过去的生活,都成了无法更改的标本,而读不明这类标本的人,生命就无所谓会有谁给自己的存在划定什么意义。丈夫不相信他的孩子能够读懂什么,所以不要孩子。也因为许是他自己还受着地球面临的最大矛盾——生命和时间的困扰,所以更不想要什么孩子。然而生命就像他的诗句,总会在他记述或发挥的那一刻,依次按时而来,这同样是一种新生的魅力,原本并非是为取悦于谁。当你一且瞧见那孩子可爱的憨态,你能说你对这胜利的杰作的惊喜是勉强的吗?你能否定他将来不会同你就像我往常与你一样促膝谈心吗?!
初孕的惊恐与喜悦,甚或顷刻就将看到自己所创造的具体的生命的那种伟大感,顿使她在某种慌乱的丰富中,发觉自己身上有一种常人没法超过的坚韧。因了这坚韧,她豁然意识到其他的感情迸泻,都没多大的意义了。包括平时那些根本克制不了的所有冲突和惋惜,实质上都是不足为之的。
能做一个母亲该有多么的神圣!即便不能走向未来,但未来与一个母亲最初的孕育,能分得开吗?纵然断脐的依恋,很快会使女人回到与男人同处的生活中位置,然差异却在于:女人能生人,而男人则只能在一旁笨拙地辅助。自己的丈夫的确很有智慧,可那“智慧”毕竟是抽象的,尤其当无相应的环境与之契合,连他本人几次也会为那些不能浇铸出一个形象(定型)的智慧,深感如斯寒夜枯坐不过是在玩一场没有结局的熟练的思维游戏。至此,她又替丈夫多年来放弃孩子一直梦想在某种领域挖掘出点什么,心颤不已。人啊,你为什么要思索!芸芸众生多视陈词滥调为能使无聊激动的面具,而这世间果真有的普遍之意义,它的可见性究竟又是什么?既然没有一个人的贪心能够得到彻底的满足,那么丈夫你失业了是否“人”的概念让你感到自己还停留在这社会所以你仍旧要为存在一天就会有一天的狂风急雨进行意义的实验甚或不顾拿生命作赌注非想看见眼前的事实会与你的思索一样的诚实?如果换上我自从怀着你的孩子丈夫我就绝不这么去想了!不错,追求完美是我们人类的天性它最真实但又是最脆弱的。你别先急着反驳你说话的口气总有一种艺术效应你若这样打断话题你的攻势有错无错对或不对我知道自己都会被你的神秘慑服的。今天还是从“意义”开始谈起吧,我以为意义只对它的同时代有效对未来它可能仅仅是供人参考或瞻仰的“文物”。慢点慢点等我说完了你再来,上次你好像论及过生命与时间的问题,后来忽然停电我们忙着找蜡烛居然把这要紧的命题给耽搁了!过后你猜我怎么想——不知道?其实我倒以为有了生命才有时间,时间是生命认识到的。我真该好好谢谢是你告诉了我“迷信是没有能力继续思索它同样也是种惰性。”你看我现在还有惰性吗有是吗?那好,待我卸了这包袱生下这孩子我一定会做出点什么让你吃惊的!说不准我也要像你一样去写诗甚至写小说,但我肯定一天不只写三页。这些年来我已积累了目光很可能一气呵成不过你得先答应到时帮我修改——不管怎么说女人毕竟是在用肉体思想,而你们男人,审美时也许总会牢记什么才是相对的公正。
当她再要漫无边际地想下去,一抬头,猛然发觉对面石柱一样默默的小男孩,周身竟长出了许多绿绿的新芽,且那新芽在她稍不注意时,飞快又开满了叶子,随时仿佛就將纷纷扬扬地成为一片不怕风吹的森林。虽是如此奇妙的变异,但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有什么可去紧张。从那棵长得最挺拔而又绝不粗糙的树上,她欣然意识到自己已往所有断断续续峥嵘着的梦,此刻正在安详地融化,并同时被那逐渐远离的笔直,缓縵地记住。然而她一下又警觉到那棵高大的树似乎少了点什么,譬如她已根本没法判断这笔直的树的性别。尽管忽然冒出此类想法很愚蠢,可她还是固执地认为那远离自己而去的树其所以然,毕竟最初它是个男孩,绝非别的什么能竭力而成。一种深深的悔意,顿时让她感到失落的难堪。从形式上,虽然自己也赞成长大的男孩是该独来独往,但于内心,她却着实掩饰不住那种浩然而去必将也会遗忘什么的苦味。如果当初看见的是个小女孩那该多好,至少她天性中的许多部分都是我熟悉的。要是某一天她面红耳赤地想对我说些什么又不敢说,我一定会拉着她的手劝她不必紧张接着便无须辩论地心平气和问她是不是来了初潮。可现在的情形是怎样的呢?是一种无法亲近的距离,是一种保持着巧妙分隔的痛苦!甚至在自己稍微迟疑不定的片刻,那棵冷静而客观的树,瞬间也许就会永远无辜地卷入一场罕见的风暴,然后在风暴平息前,彻底消失。丈夫作为一个诗人曾担心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那么一旦有了一种联想使你凭藉着自己的良心都始终不能为某些仓促的结束宽思自己时,再浪漫的联想岂不都成了灾难?!
她无意想下去了。她怕自己不知不觉会深深陷入那种轻率而不拘形迹的预感。生命,无论树还是一个人,其异乎寻常的力量的悲剧赋予一位母性的措词,实在太多了。她感到自己不管怎么想更多的则是应该为“母亲”的这一事
实,深深荣幸。因为创造既然自古就不是什么终结点,某种极度的毁灭那么也不该是自然能够违背的信条。为此,她脑海又升起了一片轻松,且替那即将远去或已远去的高大的树,万般振作。
嘶哑的哭声猛地撕碎了她脑海的寂静,她瞪大眼,无奈而欣慰地久久望着属于自己的另一个陌生生命。
“女人,必须是母亲才是女人!”
丈夫见到她后第一句这么说。
1989年于湘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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