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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与迷失:中国诗歌的世纪困境与重生之路

2025-06-21 作者:贺文键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作家、诗人贺文键作品选。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首载于《吴越春秋》的《弹歌》,仅用八字便勾勒出原始狩猎的生动图景,被公认为汉语诗歌的古老源头。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中国诗歌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筑就了举世瞩目的文学高峰。然而进入现代,这条诗河却陷入九曲回旋的困境:一面是大众对古典诗词的永恒热爱,一面是当代诗歌在文化版图中的持续边缘化。当一位八旬老人石天河重返故里长沙,面对湘江感叹“现在中国的诗集那么多,还有这个奖那个奖,可有几首诗是老百姓记得的呢?”这一问,道破了中国诗歌百年来的深层尴尬。

  中国新诗的困境非一日之寒,其根源深植于二十世纪的文化断层中。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革命姿态“埋葬”古典诗词,汉语诗歌一夜之间全盘推翻传统范式,陷入“中不中、西不西、洋不洋、土不土”的异化状态。正如犀利批评所指出的:“汉语新诗也许真的成了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私生子、孤儿和弃儿”。白话新诗倡导者胡适提出的“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创作观,在解放语言的同时也消解了诗歌的韵律基石。当古典诗词的节奏美、旋律美和韵式美被抛弃,新诗尚未建立普适的审美规范,导致大众审美共识的瓦解。

  一、历史断裂与文化迷失:先天不足的现代诗脉

  新诗诞生之初就面临双重文化困境。一方面,它主动割裂了与传统的血脉联系:“一夜之间全盘推到,平地重来”。这种断裂在世界诗歌史上前所未有——日本诗人能同时创作现代诗、和歌与俳句,而中国诗坛却陷入新旧对立的泥潭。另一方面,对西方的学习又陷入盲目模仿。冯友兰曾清醒指出:“现代化并不是欧化,现代化可,欧化不可。”但汉语新诗全盘西化的尝试,忽视了文字不同源、哲学不同根、文化不同脉的深层隔阂,结果只能是“千百万中国人穿着不合体又兼假冒伪劣的盗版西装招摇过市”。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文化迷失导致新诗陷入无根状态。当诗人用汉语写作却以西方翻译诗为范本,当“梨花体”《一个人来到田纳西》被奉为经典(“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当“口水诗”“废话体”大行其道,诗歌的语言尊严被彻底颠覆。诗人石天河的批评一针见血:“诗虽然是一种精神自由权,但是必须要有艺术,没有艺术就不能永恒地存在。”

  二、当下诗坛的异化图景:从形式狂欢到精神贫血

  当代诗歌的危机首先表现为形式主义的泛滥。近年来所谓的技术主义、玄学派、立体主义、构成主义等流派,“过分地强调诗体形式,从而否定主题思想的意义”。这类诗歌如同“失去了土壤的禾苗”,在形式实验中耗尽生命。当诗歌沦为语言游戏,“拉屎放屁、鸡鸣狗盗、黄毒下流统统入诗”,审丑主义取代了审美追求,诗歌的崇高性被解构殆尽。

  更深层的危机是精神高度的塌陷。在商品经济大潮中,诗歌题材日益狭隘化:“迫于现实社会生存的巨大综合压力和人类因物质文明进步而带来的精神困惑,当代诗歌的内容越来越局限于私人性的东西”。诗人从社会文化中心退却,蜷缩在“不被社会关注的自我封闭、自我肯定、自我满足、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的奇怪群体”中。当诗歌放弃处理重大社会题材的能力,沉溺于“小我书写”,其公共性和精神价值必然萎缩。

  诗坛生态的江湖化更是雪上加霜。有批评者直言:“从公平的角度讲,中国诗坛要比黑社会黑得多。”权力与诗歌的畸形结合催生“领袖诗人、部长诗人、将军诗人”,而他们的作品往往陷入“老干体”模式(如“天安门广场铁流滚滚”)。评奖机制的黑箱操作、圈子化的互相吹捧,使诗歌评价标准混乱不堪。当“桂冠(官)诗人成为诗坛挥之不去的噩梦”,诗歌的独立品格荡然无存。

  三、历史镜鉴:功利主义的惨痛教训

  回望历史,中国诗歌会的教训尤为深刻。1930年代,面对民族危机,蒲风、穆木天等提出“国防诗歌”口号,主张“捉住现实”,“歌唱新世纪的意识”。然而在急迫的政治诉求下,诗歌沦为宣传工具:“靠拢,靠拢,紧紧地靠拢,朋友们!不做地主的臣仆,要做世上的主人。”这类作品如果不分行排列,“几乎便是激情高昂的宣传口号”。为追求宣传效果,蒲风甚至提倡“诗歌的斯塔哈诺夫运动”(苏联劳动竞赛模式),片面强调创作数量,导致大批粗制滥造的作品涌现。

  更值得警惕的是,这种创作模式催生了艺术简化:抒情被简化为呐喊(“哦,哦哦,热血的中华男女健儿!”),题材被窄化为政治命题,诗人的个性被集体话语淹没。当诗歌“完全否定其他题材的作法,导致了诗歌内容的单一化、模式化”,其艺术生命必然枯萎。历史证明,任何将诗歌工具化的尝试,最终只会伤害诗歌本身。

  四、重建路径:在融合中孕育新声

  面对困境,2023年“当代中国诗歌发展研讨会”提出了建设性方向:“冲撞—融合—超越”的路径。吴思敬教授阐释道:“衔接中国古代诗歌的优秀传统,在西方文化的冲撞中实现中国古典传统和西方优秀文化的融合,最后要达到超越,既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的超越,也是对西方各种流派的超越。”王玉明院士则强调融汇贯通、兼容并蓄的重要性。

  这种融合需要双重自觉:一是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如王君在《婴儿易》中将《易经》智慧转化为现代诗学,通过“持幼态”语言观重构时空体验;二是对西方诗歌的主体性吸收,如赵野的《庄子卮言》融合庄子哲学与后现代思想,形成“非逻辑性、流动性、碎片化叙事”的新诗风。

  重建诗歌与生活现场的血肉联系尤为关键。诗人虞学泽的《水质时光》提供了范例:诗中流淌的运河、江南水乡,既是个人记忆载体,更是“一方水土、一个时代的精神记忆”。李少君精准点出:“当代人深刻感受到世界的不确定性,回到自然中寻找安慰,得到精神的洗礼或进化,也是当代诗歌的一个趋势。”当诗歌重新扎根大地,才能获得鲜活生命力。

  五、未来方案:构建汉语诗歌的新范式

  要突破困境,首先需要重建审美共识。白话新诗百年,亟需建立符合汉语特质的美学规范。这并非回归格律枷锁,而是探索现代汉语的韵律潜能——在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的绵长呼告中,在余光中《乡愁》的复沓节奏里,我们已看到汉语音乐性的现代转化。学者方长安提出的解决方案颇具启发:将新诗自身建设与中国精神书写相结合,重审民族历史以夯实精神根基,在文明互鉴中拓展价值体系。

  更重要的是诗歌精神的涅槃。宋湘绮教授呼吁诗歌须从“小我书写”走向“大我书写”,这一转向并非重蹈政治工具化覆辙,而是如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般,在个体经验中升华人类关怀。吉狄马加强调:“诗人、写作者的实践写出和这个时代有关的诗”,每个诗人都面临“见证时代”的考验。当诗歌既有关怀现实的深度,又有“可上九天揽月”的理想维度,才能重获精神高度。

  面对技术时代的挑战,诗歌更需守护人文价值。当AI写作、短视频改变创作生态,欧阳江河警醒:“当代诗歌写作不再是单纯的纸面写作,越来越在直播、短视频等现场。”但技术永远只是载体,诗歌的核心使命仍是对“人类无限的终极关切”。如《婴儿易》对技术文明的反思,如《庄子卮言》在数字洪流中守护精神自由,这些探索昭示着诗歌在技术时代的独特价值——为工具理性时代保存诗性智慧。

  诗评家燎原曾断言:“每一个伟大诗歌时代的来临,都伴随着一场对诗歌本源的回归。”今日中国,从赵野的《庄子卮言》到王君的《婴儿易》,从校园诗社到农民工诗歌节,变革的种子已在萌动。当诗人如虞学泽般潜入“水质时光”,在江南水乡打捞生活的诗意;当00后用短视频创作新乐府,在算法时代重构“风雅颂”——汉语诗歌正艰难而执着 地穿越断裂带。

  “婴儿易”之名寓意深长——诗歌如初生婴孩,既承载五千年文化基因,又面对全新的文明语境。汉语新诗的“二次出生”需要双重脐带:一系于《诗经》《楚辞》的精神血脉,一系于人类文明的浩瀚星空。唯有如此,才能如方长安教授所期许的:“以中国式现代化为大视野,坚持人民性原则,传承转化优秀传统文化资源”,让诗歌重归民族精神的高地。当诗人们不再困守“小我”的牢笼,当“大我书写”接通地气与天穹,那曾被宣告“已死”的诗歌凤凰,必将在东方文明的晨曦中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