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洪烛

里尔克的第二故乡

2006-06-10 作者:洪烛 | 来源:本站原创 | 阅读:
就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一样,里尔克也有两个故乡。第一个故乡是确切的;他的出生之地布拉格。至于所谓的第二故乡,则要模糊得多――甚至可以说它是移动与变幻的。布拉格从来就不曾使他感到满足,反而增强了他的背叛意识

就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一样,里尔克也有两个故乡。第一个故乡是确切的;他的出生之地布拉格。至于所谓的第二故乡,则要模糊得多――甚至可以说它是移动与变幻的。布拉格从来就不曾使他感到满足,反而增强了他的背叛意识:“在那种环境中,艺术空气稀薄得和上世纪八十年差不多,倘若一心两用,艺术的真实和坚定要站稳脚跟,简直匪夷所思。为了在艺术上真正起步,我只得和家庭、和故乡的环境决裂,我属于这么一种人:他们只有在以后,在第二故乡里才能检验自己性格的强度和载力。”于是,1897年,21岁的里尔克迁居慕尼黑,不久又去了柏林――从此开始了他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的漫长的寻觅与考验。他一生都在四处漂泊。但他属于这么一种旅行家:并非把旅行本身当作目的,而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归宿才出发的。走来走去,就是为了换一双合脚的鞋子。

1899年,里尔克与自己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女人――萨洛美及其丈夫共同踏上俄罗斯大地。他对俄国的憧憬,肯定跟这位女友有关:萨洛美是俄国将军的女儿,生于彼得堡,她仿佛使里尔克提前感受到了俄罗斯的情调――或者说,她本身就意味着俄罗斯对诗人里尔克的邀请。”通过一个与我过从甚密、将俄国和自己的天性融为一炉的人,俄国在我踏上它的躯体前两年就深深地打动了我。”爱情帮助里尔克寻找到了第二故乡――或者说,爱情带给了流浪的里尔克以故乡的感觉。在萨洛美的陪伴下,里尔克在抵达莫斯科的第二天晚上就拜访了71岁高龄的老托尔斯泰,后来又结识了绘画界的列宾与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他的儿子是未来的大诗人)。第二年,在经过精心地准备(研究了俄国的语言、文学、艺术、历史)之后,里尔克又与萨洛美结伴重游俄国,并且再次访问了托尔斯泰――“在这位耋耄老人面前,你即使不愿受制于他父亲般的威势,也总感到自己像儿子一样。他比上次显得瘦小、伛偻、苍白,但是他的双眸却不受衰老躯体的影响,炯炯有神地端详着来客,在不知不觉中赐予来客不可言传的福祉……”可以说,俄罗斯是以托尔斯泰的形象出现在里尔克面前,他一下子就被这种古老的文化给震慑住了――仿佛遇见了精神上的父亲。里尔克不由自主地成为了被认领的孩子。直到几年之后,他仍然告诉萨洛美:“我赖以生活的那些伟大和神秘的保证之一:俄国是我的故乡。”甚至在1926年他逝世前几个月的书信中还承认:“俄国(您在我的书,比如说《时辰的书》中可以看到俄国)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我体验和接受的基础,就像1902年后的巴黎――巴黎还是不能和俄国比肩――成了我创作愿望的基础一样。”如同他与萨洛美所保持的终生的情谊,他也一直不曾改变对俄罗斯的认识:那是上帝居住的地方。

霍尔特胡森解释过里尔克的俄罗斯情结:“里尔克视为故乡的既非布拉格,也不是慕尼黑或柏林。在他看来,故乡意味着一种特别‘亲近’或‘紧密’的开放性中的人道现状总和。故乡是一种以启示的形象出现的,始终处于被感情奉为神圣的状态之中的存在整体。存在的环境气氛可以变换,可以是巴黎、托莱多、瑞典或意大利,但是俄国却不同,它是无定形的基元,是‘上帝’、‘人民’和‘自然’之间兄弟般的强大组合,是存在的‘创造’性质……里尔克在此获得的这一坚定信念终生不渝。”继俄国之后,里尔克又有了新的第二故乡:巴黎。就像俄国有托尔斯泰一样,巴黎有罗丹――里尔克幸运地受教于罗丹门下。俄国的宗教氛围和巴黎的艺术气息,分别给了里尔克以濡染――他终生都力图把这两种神话在诗歌里结合起来。如果说俄罗斯是他的教父,巴黎则是他的师傅――他生活在巨匠的身边,罗丹的雕塑及其深远的古希腊罗马文化背景便里尔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心甘情愿地成为这种文化的学徒。应该说,是巴黎重新塑造了作为诗人的里尔克。

里尔克的履历里还出现过以下国家与地区:西班牙、意大利、埃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他最后选择的第二故乡则瑞士。他死在了那里。如果生命是无限的话,他是否还会继续迁徒?是否还会有新的选择?

里尔克逝世前半年在给“一位年轻女友”的信里重温了使自己产生过依恋之情的“若干国家”:“由于我自己的命运一再表示宽容和忍耐,我不仅可作为旅游者在这些国家逗留,而且还能真正地〖ZZ2〗居住在那里,与那里的现状和过去溶为一体。”对于里尔克而言,正如故乡不是惟一的,生命中的第二故乡也同样可以是复数。一个人可以拥有许多个故乡――就像他一生中可以产生无数次爱情。但是作为一个无比注重心灵感受的诗人,对第二故乡的选择又是很挑剔的:既要有安慰灵魂的归宿感,又要有激发创作激情的新鲜感――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于是他会反复地比较,又不断地更换……

“我几乎仇视过祖国。对一个祖国我几乎是仇视过――但昨日我见到了戈里岑,于是我便和我的祖国和好如初。”这是普希金的诗句。可见普希金曾经对人只有一个祖国感到过不满。对于世界主义者或属于全人类的文学大师而言,国籍确实是一种束缚。好在人只能有一个祖国,却可以有许多个故乡――精神上的,感情上的。里尔克超越性地把第二故乡的概念作为人生的信条,从此,异乡不再是异乡――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并非所有的异乡都是异乡。这是游子最需要的安慰。同时,这一巧妙的概念,也帮助诗人达成了对时空的逾越。

青年里尔克曾经把丹麦作家雅各布森视为“精神上的旅伴和情感上的现实”。在他生命中产生过类似效果的还有梅特林克、托尔斯泰、罗丹、塞尚、罗曼・罗兰、弗洛伊德、普鲁斯特……霍尔特胡森发现:“任何一位曾经成为里尔克的注目对象和学习榜样的艺术家,都不是仅仅以若干长处或题材吸引他的。赢得他青睐的艺术大师对他来说都具有一种与他的第二故乡不相上下的意义:他们在一种特别强烈的可感性中体现着人类事物的、甚至全部存在的总体。”第二故乡的概念又被扩大化了。不仅可以标志着一个个美丽的国家或城市,也可以用来形容影响过自己的优秀人物――他毕竟或多或少地提供过哺育我们成长的养料。我们为之感到亲切、友善,而且不无谢意。在寻找第二故乡的过程中,不可能缺乏这类能够提供力量与方向的精神旅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