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的天空下（组诗）

 
我要告诉你
 
抬头， 你就看见了那座祁连雪峰
和鹰线下面的一顶褐子帐篷
岚雾忽轻忽重
一匹骒马啃了几下自己的腰身
嘶鸣了一声
 
我要告诉你：那儿有一道通向青海的大峡谷
我要告诉你：那儿有一座汉代的古堡遗址
 
我要在那，修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西域小镇
养马，放羊，挤奶
还要设一个：只有我俩的驿站
獭兔打洞，黄羊发呆
鸾鸟河的上游和下游
都是我们的未来
 
我要告诉你：
什么是夏日塔拉
什么是哈日嘎纳
 
我要告诉你：
夕阳都是我燃成一堆篝火的
月亮都是我磨成一只锡壶的
 
我要告诉你：
点燃狗叫
吹灭老鸫
 
“北山口下来的
一群牦牛，把雪地
烧了个窟窿”
 
 
马场草原
 
三三两两的马匹
闪电一样的嘶鸣
 
一些云去了青海
一些云折叠起来，贮存到了汉代
 
谁说我不是匈奴
谁说我不是月氏
谁说，成吨的蹄音，换不回一个
甘州的回鹘公主
 
那些蜜蜂的工匠
一直在油菜地里忙碌
已经打造出了那么多
金黄的词语
 
一只鹰，叼着夕阳的火种
在点燃，远处的
祁连雪灯
 
 
胡腾舞
 
群山如贴满金粉的彩灯：你们在舞
地平线如一根丝路歌弦：你们在舞
在草尖上舞
在牛角上舞
在陶罐上舞
在铜雕上舞
在剑杖上舞
把风雪舞成一个陀螺如同上升的岩壁挂满冰屑：你们在舞
把身体扭曲如坼裂的火焰：你们在舞
 
听到一声嘤嘤器鸣如同蟒蛇出动的窸窣：你们在舞
一声戛然而后又响彻天宇是谁吹响了落日的长号：你们在舞
 
你们在舞：一团热血的游弋
你们在舞：一个部落的迁徙
你们在舞：一次生命的涅槃
 
当帐篷里亮起灯烛，光闪烁，已如
喘息的黎明：你们在舞
 
红舞鞋。红舞帽。你们在舞。胡腾儿，胡腾儿
我的两眼是你们一双踢踏的舞步。你们在舞
 
 
焉支山
 
我已经伤心过了
在坡上，在河道，还向一个放羊的黑人问过路
 
跌老鸹河的草滩上
一头牛是经过怎样的
风
霜
雪
雨
日
月
禅
才成为一堆骨架的
 
我的影子是我背着的一架大弩
落满了日光的，锈
 
我突然想：
那只鸟如果是单于射出的
那朵花如果是阏氏摘过的
 
 
焉支巷子
 
雨刚刚停息
透出云层的夕霞，多么像
炉膛里爆着火籽
而龙首山，全然是夜的骨架
蒙着一层帆布
谁来揭开一座城堡的秘密
 
也许那只鹰就是历史的遗迹
就是神吹灭了的一盏提灯
支起鏊子的炊具吧
也许还可以复活一张沙盘的地图
也许，还可以复活一场
忧伤的别离和迁徙
 
狼已是一种图腾和怀念
马已是一群记忆深处的铜雕塑
那就假设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吧
让它们在弱水滩涂
来一次
响彻天宇的对峙
 
鼙鼓起
红绫舞
 
那是谁家女，从焉支巷子
款款，走进了
一首谣曲里
 
 
巴尔斯雪山
 
一头牦牛迎风而立，等待
谁来敲门
一匹马驮着一副空空的鞍鞯
在雪线上站了一个下午
谁说空空
其实它驮着那么大的天空和一小块白云
且看寒光的冰川
且看那只鹰：
从我的头顶掠过，又翻过了巴尔斯雪峰
仿佛就是一位过路的神
且看峰顶的那点红
像是早晨
又像是黄昏
更像是多年前一次未有践约的爱情
 
 
肃南：皇城遗址
 
成片的马莲，真的就像是流金
还想找出一大堆词语来比喻，但最终
还是古人怀里的那块落日最合适
 
加上一只咩叫的羊
再放出两只打架的老鹰
似乎就能复原古代的某个时辰
 
几片烂瓦当
怎么能守住这么大的一座城
还有那个牧羊人，从南门，出出进进
好像把多少历史往外面倒腾
 
还想造些意象。那就：
美人梳妆
出城的喇嘛，上了南梁。再比如：
马驹吃草
雨打了阵儿墙根里的绒蒿
 
一道闪电
游进了谁的马鞭
 
 
赛罕塔拉
 
九排松。九根骨肋
或者，就是九张展开的册页
 
一只白唇鹿
横渡了多少的钟声
才来到了如此静默的黄昏
她突然的一声鸣叫
是如此爱情
如此娜埃莎
如此的红
 
一阵马蹄
像是谁在敲着我身体的木鱼
云雀声声
如同铎铃
 
赛罕塔拉啊
一群牦牛走过草丛，打着鼻喷
窸窣声
绝对像是
有人在月亮上掘井
 
 
马蹄寺
 
一只老鹰究竟驮着多少的时间
才一整天在马蹄寺的上空盘旋
每一块石头
都是一个佛祖
打坐瞑目，占卜来世
 
雪已羽化
渡着一些形容词和动词
一头驮过经卷的牦牛
本身就是一座寺院
谁在那里汲水，咕咚一声
谁在那里诵经
推开了两扇窗棂
 
羽化的还有那只马蹄印，和
一阵远去的蹄音
仿若一排河心石，奏着
净心的梵语
 
绿度母菩萨
走在大雪的天下
手指轻弹
弹出，一对白鸽子
落在了我的双肩
两盏酥油灯，点亮了
丝绸的前程
 
 
扁都口

我是从俄博草原过来的
这是八月。扁都口,祁连山的一个谷口
岩壁上雕着石佛，沟道里走着山羊
星星坡那面的草地上
空旷啊，除了几朵粉团花像牛头骨
一样，被风吹的摇晃；
我看到的是
一个蹲踞的牧羊人
把那么大的时光
往他小小的烟锅里，安装
 
 
大斗拨谷
 
那匹马依然在草坡里转着桩绳
那只鹰依然在天空里不停地俯冲
一只蜜蜂依然宿醉在一座花房之中
 
大斗拨谷里
时不时，传过来几声佛国的钟声
水是羊。羊是井。井是血。
牧羊人才是大地上真正的宗神
他可以把一天的时光装进一个小小的烟锅里
他可以把成天的日光捆进一捆芨芨里
他呀，能把那么大的一场暴雨赶进
一条河流里
 
有一阵子，我把一匹骆驼当成了
一个又古又老的老东西
不是枪，也不是戟
不是埙，也不是爵
不是甘肃，也不是青海
不是清朝，也不是唐代
不是西夏，也不是回鹘
不是琵琶，也不是箜篌
其实就是一座老古堡
 
苏黎呀，你能在一根月光上走出一条丝绸之路
我就能在这座古堡上
建起一座
只有我们俩的小西域
 
 
平山湖丹霞
 
我得找回一些东西
红
梦里失踪了的那匹白骆驼
还有一只山羊偷觑过我的那一道眼神
 
我偶尔分神
试图去找我命名过的那个脚印的神踪
而满眼里，起伏的山丘
绝对是西征时驻扎在此的蒙古大营
 
我动用了些新词
也翻腾了些旧语
紫藤象征爱情
马嘶感应伤逝
 
我把一只飞岭而过的红狐
比喻成了与灵魂有关的东西
比如落日
比如风吹雪雾中
除了我牵着你的手，穿越
平山湖大峡谷
还有什么更好的喻体
 
 
张掖大佛寺
 
我必须热爱这个下午
热爱十一月的阳光，热爱你
热爱朱漆肃穆的大门和人间的门轴
热爱一声梵音之后的三、二声鸟鸣
鸟鸣之后的叶落、风轻
 
一棵参天的杨树，仿若时间的锦囊
扛在大地的肩上
而睡着的大佛，像世界的中心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是一对镂空的银镯子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丽日碧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打坐念经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点亮了一根蜡烛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大兴土木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丢失了你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去了贺兰山缺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在祁连山下哭泣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是佛的左眼
我告诉你：西夏的那一日，你是佛的右眼
 
左眼右眼，两滴大海一样的露珠


日出丹霞口
 
这么早。一只蝉呀
就在城楼上的雉堞边弹琴
不是一个出使西域的书生
就是一个夜夜相思的女子在诉说衷情
 
忽停，似琴断
又是一声颤音
 
紧接着，斜剌里，一只高燕
当当当当
像凿空
又像是传递着一句口信
 
这时的太阳，火柴头一样
划了一下红山的砂磷
 
一股岚雾
两队马匹
 
 
张掖：七彩丹霞
 
头顶一只鹰钉
这时的落日
如同吊在上面的一盏灯笼
 
这时的我，刚好上到了丹霞山顶
需要静
需要一种创世纪的心情
 
如果没有一次爱情的冲动
怎能配得上
这七彩的宫庭
 
每一步移徙
都像是在为一个字描摹
每一次闭眼
都像是一次轮回
 
这时的我，需要牵着你的手
一同，喊出
一个神的名字
 
 
张掖

我有青稞
我有大麦。且思量
甘州回鹘是怎样，用一场大火
来渡缘一段情仇的

不管什么风云
一匹马，永远是
西域的图腾

且看，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已开垦了多大的一片积雨云

燕子衔泥，衔着
一块马蹄，给丹霞顶上
嵌银镶玉

我和苏黎，并肩而行
走在祁连山中
越走越深
走成了一对小匈奴
 
   
　　当一个人站在无边旷野，仰望浩渺的苍穹，很可能就会成为一个与宇宙联系的秘密电台。对诗人梁积林来说，诗歌当是他用来翻译灵魂的密码，是与自然、生命、宇宙对话的方式。
　　统览梁积林过去几十年里的诗歌创作，语言的冷峻犀利和机智奇巧使他的诗歌独具特色，即使不具署名放在一本诗歌合集中，也能够轻易挑出，它就在那闪着自己的光芒。而在众多的评论者中，提到最多也最惊叹的就是他诗歌语言鬼斧神工的个性与苍劲冷冽的气质。身处西北大地，故乡无疑给了他最初和最大的灵感，自然、生态、民族、历史如同一个个鲜明的地标，耸立在他的诗歌高地上。管窥一例，《山中：正午的神》：
 
那是一排排羊圈，那是一个凿水的人
一排排神的脚印在深山中
羊咳嗽，羊搭棚，
一只黄鹰扑住了一只小鸟似乎一次部落之争。那么
那些塔塔尔人呢；那些蔑儿乞人呢；那些畏吾儿人呢
大片的丹霞丘陵，仿若驻扎了很久的蒙古大营
我突然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当世的一句低语
像是那只看我的羊突然撩起的眼皮
其实是正午的神，给了我
一个小小的偷觑
 
　　梁积林的言说是不可复制的。羊圈，凿水的人，黄鹰，小鸟，笔锋一动，就能够关乎历史，关乎一场民族之争；羊撩了撩眼皮，“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当世的一句低语”。 一首诗歌，不仅仅是一系列意象的铺排，其间满布时间与空间的交织，仿佛一个庞大复杂而又玲珑剔透的立体世界。难怪他会写到神，那一个小小的偷觑何止是偷觑，那是巨大的灵感隐喻呀。除了语言的个性，他的诗歌的难度也成为一大特点，意象的叠加仿佛是一把有力的扳手，拧紧了词语的间隙，极富力度和张力。短短数行诗句，传达出的信息量甚至大到可以扩展成一部气势恢宏的长篇小说。而说到此，不得不联想到梁积林的长篇小说《付楼镇》，诚然也是一部个性与灵气的集结体。如此之类的一批诗歌当中，西北河西走廊的历史地域特色及祁连山自然景观得以独特诗意的呈现。剥开这些诗歌的表象，触摸到的是一颗鲜活诚挚的心，有冷静的审视，有深刻的反省，有真诚的热爱，有深情的眷恋，那种根深蒂固的对乡情的反复品咂与反刍，构成了诗歌的精神内核与力度。
　　近年来，梁积林的诗歌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诗中的苦寒意味中逐渐出现了柔和的光芒。不难揣测，经过几十年的创作，诗歌与诗人早已成为了生命共同体，就好像诗歌是诗人一个不可或缺的身体器官，任何身体与精神的变化都会引发波澜渗透流泻。变化的产生，是诗人内心愈加成熟包容、豁达广博的体现。
 
草原上的河流闪烁着冰凌
放出圈栅的羊群
她的叫声是忧伤的，她的临风而动的皮毛
飞沫一样幻化着早晨
哪有冰凌，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夜夕里翻了一下
中午的书本
一只土拨鼠双眼梭巡
一对熬油的铜灯，消耗着
脂，和爱情
隔窗望山坡
草坡上面的烽墩一个人的战国
草穗摇曳，光芒四射
         
                ——《隔窗望山坡》
 
　　表达，是写作者对更高的精神世界的追求，是对爱的获得与释放，是通过求索抵达澄明与镇静的途径。好诗是本来就有的，看神把他给谁。梁积林以他笔耕不辍的勤奋，敏锐捕捉诗意的能力，攫住刹那间的直觉，用深厚的炼字炼句的功底精准地提炼出经验中的细节，创造了他个性化的艺术世界。眷顾也罢，恩赐也罢，他以真诚的敬畏与热爱，用诗歌把那份得天独厚的禀赋表达的淋漓尽致。
　　西部的大风中，梁积林以诗歌为帐，长久地驻守在他的精神高地上，而这片高地，距离他心中的神，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