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张白纸（十首）

后来我穿上蚱蜢的外衣
 
那时候还小，喜欢在草地上捉蚱蜢
喜欢它们绿色的外衣
与绿色的草地融为一体
像一道无法辨认的谜题
 
后来，我穿上蚱蜢的外衣
在生活的丛林里
一再隐藏自己
在本该发声时选择了沉默
在本该反对时选择了附和
 
只有在僻静的角落
我才会掏出心来
像面对真理一样，拿起泪水涔涔的抹布
小心翼翼地
擦拭一番
 
 
快乐是私有财产
 
从前我是藤蔓植物
缠着某个人，想让他与我见面
想让他陪我说话
 
从前我是街头的乞丐
拿着一个银碗，向别人讨一两爱
问别人讨三分钟快乐
 
现在，我发现，快乐都是私有财产
每个人的快乐
都不够自己用一生
 
现在，我是农民
想要快乐，自己种
想要爱，自己种
 
现在我是水井，不介意比尘世低多少
不介意，比人生浅几许
 
我日益清澈的心里
装下了一小片寂静的天空
 
 
母亲的余生
 
母亲说，余生不长了
再不会购置衣服和首饰了。
这辈子
活了七十多年，不算短
该经历的都经历了。
哭也哭够了，笑也笑够了
继续活着
也没啥意思了
该死的时候，死就完了。
唯一的遗憾
死了以后
就再也见不到
你们姐弟三人了。
 
 
在滹沱河转弯的地方
 
 我们都在转弯
像一只兔子
躲开致命的箭簇
 像一株谷子
对着生活
弯下一节一节的腰身
 
 
 
日常
 
我在啃《阿赫玛托娃》时
他在维修一个旧插座
 
我习惯于在书本里研磨爱情
他习惯于修补生活中的漏洞
 
沙发的松动啊，水龙头的漏水啊
他发现它们
并让它们消失于无形
 
甚至争执之后的裂隙
也总是他率先拿出和解的胶水
 
这修修补补的山水啊
因为被我们用旧
又翻新，成了独一无二的风景
 
 
最后一句话
 
夕阳收回最后一束光线
天空无力地暗了下来。父亲生命的余火
即将熄灭。我伏在他身边
为曾经的顶嘴和偏执泪流满面。
 
在告别的时刻
他用尽全力，一字一句地说：你们
是我
生命的
继续。仿佛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
父亲安详地走了。
 
但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
领悟这句话的真谛
我还会为一些小事生气，还会为
一些名利劳心费神。
 
现在，我要对父亲点点头
接过他这句话像接过唯一的接力棒
继续跑下去
除了生命本身
我无须携带任何辎重。
 
 
 
一张废弃的网
 
密密麻麻的丝线像一个人放下
又拿起的心事
 
飞蛾的干尸残存于网上
像荣誉的木乃伊，除了供人瞻仰
不能填充欲望的胃口
 
我有没有勇气遗弃那张网？
经营多年
它是迷宫，是八卦阵，是群山，是沼泽
 
我一会儿在修补网线
一会儿被粘在网上
成为自己的俘虏
 
 
普者黑的黄昏
 
群山仿佛一群双峰驼
俯卧在大地上
一整天的旅行
又结束了
平坦的水田是一张做梦的好床。
 
荷花露出
夏天的野心，白鹭群飞
仿佛一页旧信
被风吹成了碎纸屑……
 
世界也有短暂的安宁
这一刻，没有什么需要表达或书写。
 
我像一名农人
走进家门
就放下了肩头沉甸甸的锄头。
 
 
在火车站
 
父亲送我去外地求学。
售票厅里空荡荡的
得知我们误车之后，父亲变得惊慌失措
不时用刚刚放下电焊机的粗糙的手
抓挠乱蓬蓬的头发
他俯下身子，把急切的哀求用眼睛递给售票员
语无伦次地询问
还有没有别的车次。
他像一粒迷途的最小的尘埃
像一声无助的叹息。多年以后
我知道我是另一粒孤独的尘埃
还没有订好去往下一站的车票。
 
 
今天是一张白纸
 
心海没有微澜
天空没有纤云
我的笔端，竟吐不出
只言片语。
 
天涯山在十里之外打坐
滹沱河将远方作为唯一的道场
生活的肥田沃土上
长出了新的幼苗。
 
我散步，读书，喝白开水
清风既没捎来喜讯
也没带来令人悲观的消息。
 
这一日，仿佛雪野不曾有鸿爪踏过
一张白纸铺在我的面前
我无法写出
这最寻常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