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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穿越》:别样放逸与诗情熵增

2020-05-09 作者:姜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从一种封闭、孤寂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种生活方式改变了他诗歌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
作者简介

姜超,197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青年评论家。主要从事当代诗学理论及现象研究,在《名作欣赏》《北方论丛》《文艺报》《电影评介》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发表诗歌300余首,著有文艺理论集《用一根针挖一口井》、诗集《借来的星光》《时光书》。


  小长诗《东坡穿越》的作者化身一个名叫“西坡”的当代人,隔着时空与千年的苏东坡近距离对话。东坡在世之时胸有相识满天下而知心唯几人的喟叹,后世拥趸甚重。苏轼一生的天问是人生如寄、此生安归。苏轼为人洒脱、达观、澄明、睿智,活成了现实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的境界。《东坡穿越》有时端肃,有时共鸣,有时争论,有时揶揄。若将题目改为《西坡穿越》,也理出一辙,别有趣味。
  旷世逸才、绝妙时人的苏轼似还在人世间复演。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陆健的诗作时空跳脱,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时间的肉身经验不在区分而在联系。《东坡穿越》里似乎没有历史终结,也没有现代性的终结,每个时代都不断有诗人仰望星空。在人类始终向前发展的过程中,新的现实困境与精神之殇不断衍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坡与东坡遭逢的现实看似毫无关联,但有着一样的精神共振。如克罗齐所说:“假如真是一种历史,亦即,假如具有某种意义而不是一种空洞的回声,就也是当代的,和当代史没有任何区别。像当代史一样,它的存在的条件是,它所述的事迹必须在历史家的心灵中回荡。”如诗中所言,“东坡为什么莅临我们世纪?”这是陆健的问题,也是读者畅游其诗而默想答案的所在。
  在古今对话的诗中,陆健想要诉说的是什么?深究《东坡穿越》,非旧题新咏,也不是要古意新拟。《东坡穿越》似藏着屈原的香草、李白的月光、杜甫的茅屋、陶渊明的菊花……古意盎然而无现代敏感的诗作,陆健故意抛弃这种迎合或风雅之作。陆健惦念的传统,不是单纯地沿袭过来而沉迷其中,他需要在辨析中继承,这需要艰苦的思想抗争。
  通常用于论证事理方面的视点不外乎以古证今、以今揆古。“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这是从前文人遥望历史的出发点,符合历史演进规律,但也容易落入认知的套子里;而以今证古,有助于荡开视野,但类比之法的或然推理,容易沾染强烈的主观推测色彩。《东坡穿越》既不是以古证今、以今揆古,陆健挖掘典故暗含的新价值,类似新酒寻找旧瓶子。这首别有趣味的创制,绵绵的想象中隐隐透出一丝典雅之气,深层里有对古典资源的重新探掘与转化。
  陆健对心仪的古典诗哲隔空致敬,其诗歌力量不源自道德勇气,也不直接来自道击目存的“见证”,而是发端于反复的拷问与表述的机趣。他看重现实,情感丰沛又兼有理性,更在乎审视自我与内心世界的宽广维度,诗歌里有深广的人类精神。英国诗人密尔顿说:“那些想把诗写好的人,他自己先就得是首好诗。”
  《东坡穿越》有纵的继承,也有横的移植,呈现了现代与古典的复杂纠缠关系。“比如我辈,对前贤有相当的敬意、预期/诸公和颜悦色许多,司马光大人也借我/他的信史之笔,教我写《资治通鉴》续集。”作为纵的继承,深厚的传统素养和历史情怀,是达成这篇好作品的要素。陆健认为文化传统不应成为外在而是内隐,将“相当的敬意、预期”转化为“信使之笔”。横的移植如“小哥我和几位大佬讨论问题切中肯綮/比如,各位以博闻强记名世,那么/哥伦布,哥白尼是谁?哥伦比亚/哥斯达黎加在哪个区域?”他表达的不是来自书本上的间接经验,而是发自个人本真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会,这样的感受剀切丰富,更见思想者的本色。其他作品如《地球人皮卡德梦见两个别的星球》《戴口罩的动物们》,在思考的延展性上一样精彩。
  陆健的诗歌艺术构建了戏剧化的场景。他在现实的喧嚣中倾听历史的跫音,悉心追怀历史,执着反思存在。他尊崇传统文化,却不高捧为桃花源,也没有将传统文化比作医治当代人弊病的灵丹妙药。要表达思想的碰撞与浪涌,容易让诗歌陷入凌空蹈虚的尴尬境地。陆健让实景与回忆的对接、独白与辩论的嫁接,现在与过去任意相通。
  若从声音上来看,《东坡穿越》里“我说”与“他说”各有芬芳,交相辉映。“我说我要执笏犯颜进谏,除了出产/像刚保养过的劳斯莱斯车身一般/光滑的绸缎,你宋家天子去校场/快快用袖口把岳鹏举的枪尖擦亮”。这是“我说”,接近于艺术上的“独白”。独语,是其话语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思想方式,理解这些将有助于我们贴近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独白,更靠近思考者癫狂的状态与孤独的情状。而“他说”则像旁白,像是对“我说”的补白。“东坡说悲哀——我以苏轼碎片的形式/走动于现世。用心不专,误打莽撞/像初作文者主题模糊,缺乏中心思想”。这样的“他说”,如同眼前有一个辩论的对手,可以激发“我说”的无限潜能。当二者交融之时,对话必然出场——“我认为他这千年前的保守派未免过激/他指出我步子缓慢还没跟上节气时令/看来他穿越至22世纪的筹划、实施”。这场景以“对谈”作为诗歌结构,虚拟听众的存在并对其宣讲。诗人没有陷入简单的二元对立误区,而是迈进澄明净慧的天地,颇有点真理越辩越明的意味。形式上谈话主体在与“他者”交谈,而实质上却在与“自我”交谈,随之谈话的意识便由起始时的向“他者”传递转变为向“自我”收缩;在谈话主体与“他者”的对照中,谈话主体的“内在自我”才得以发现。对话功能实际充当了一种桥梁作用,联接着现实世界与彼岸世界。
  诗人从一种封闭、孤寂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种生活方式改变了他诗歌的言说内容和言说方式。“OK!君子一言,击掌约定:穿越/——时不我待”,诗中这样的虚拟戏剧化景观,读来让人云开月朗而会心击掌。戏剧化的多个角色或者多种声音集于一诗,如多声部的交响乐丰富多姿,这样的诗体叙述正如朱林国的评价,“他的叙述体诗歌写作,可以说是一次推进当代诗歌发展的良性预演。”
  从戏剧化场景放眼再看,《东坡穿越》里今是、昨非并无清晰界标,不下斩钉截铁式的判断,标举的是清明理性。东坡的见解、西坡的怀疑,都各有其理,又各有疏漏之处。陆健趁机深思了我与自我的关系——穿越而来的东坡言说人生一己之悲欢带着宿命,交谈后的西坡似乎多了活下去的使命感,似可以观察整个人类之走向。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东坡穿越》当作陆健的自我的考古学:穿越而来的东坡
  是从一个点看一条线,昭示着哲人们生命思索历程的串联;而当世的西坡是一条线上看一个点,强调每一个个体的生命体验。
  从精确明晰到混沌丰富,陆健的诗歌实现了熵增。熵的大小,与事件或信息的概率相关。诗歌作品的情感与形式都可以各自有熵值。熵与概率成反比,与信息量成正比。熵的大小也影响着交流文本的信息量,熵越大,即信息包含的不确定性越大,信息量也就越大。走向自觉的诗人,应该找到诗歌作品情感与形式的恰切值。恰当的艺术形式是千变万化的,它应该符合传达意义的需求并与之相得益彰。陆健的诗歌让陈旧的意象闪烁出新鲜的诗意,既有洛夫、余光中美学上知觉意象之表现,也别有“机趣”。传奇之精神与风致交融的“机趣”,是对命定的苦难进行艺术的幽默释放。东坡与西坡的对话庄谐互见,幽默来自耐心的诗意,更源于自我解嘲,这种指向自身的嘲讽,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游戏人生,而是源自诗人深层次的悲哀。
  宇文所安说:“诗歌是一种由各种各样的偏离构成的艺术。”诗歌要超拔既有认知的惯性,就需要在有限的语词中追逐无限的意义,做到别样放逸。扯断惯性思维的线而求语义偏离,诗歌的新意才能不断衍生。苏轼高唱的“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核心是树立自己的“独正观”,这与陆健诗歌的内在精神有相通点。苏轼自然率真、有机和谐、自我完善的人格结构,深深影响了后人。“这位经常出没于文学史/内外的老冬烘,之乎者也成癖/中山装不大合身,名士风度却非/《百家讲坛》上的名师派头/他的一肚皮不合时宜倒比较新潮”。陆健抛开表面,深入内里,想要凸显一种独立思考的意识,昂扬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强烈的责任意识。诗人传达的是沉静的心志而非情绪,介入现实而又规避了说教,诗歌质地坚实硬朗。
  如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所说:“在此夜之夜半,时代的贫乏是巨大的,贫乏的时代甚至更加贫乏,它不再能体验自己的贫乏。”陆健多年来倾力寻找介入现实的新突破,书写时代的流弊,思索诗与现实、诗与存在的大命题。现实生活的喧哗与骚动,是无法躲避的存在,也是诗人必须处理之物。“要像嗅到蔷薇的香味那样嗅到思想”,诗人陆健的方式是强化自己的问题意识,引领诗歌走向复杂、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