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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楼,田楼(诗集)

2020-05-03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这是中国诗坛第一部用豫南方言写就的非虚构叙事诗。原书配有相关场景人物的照片。陆健的非虚构叙事诗还包括《34份礼物》,《枫叶上的比尔》,《洛水之阳》(本网曾予以介绍)。此4部作品之合集《温暖》见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作品目录

1、去南阳路上
2、 田楼的田
3、田楼的楼
4、村东南,五龙庙
5、老实头传奇
6、田楼的大人物
7、黄牛和狗
8、排排坐,吃果果
9、一天三顿,吃饱不饥
10、八队知青
11、吃屎孩子
12、老插的业余生活
13、想念哈利
14、谣曲和故事
15、老鼠和鸡
16、陈八叔    
17、发松和七万八千根火柴
18、发强养老
19、好人田振武
20、能人张景宪
21、海县长
22、司三娃家鸽子
23、灯的变迁
24、揭批“四人帮”的妇女们
25、梦谦和他的母亲
26、海亭与乡税局临时工说说理
27、十一个民间土方子
28、绿了天,绿了眼,绿了鼻子尖
29、农民工李小四
30、准备当爷的田武石
31、唐三伯和他的儿媳妇
32、铁头不是铁头,是铁嘴
33、抄袖子
34、和四哥说大哥
35、草房在运国身后倒塌
36、双印的弹弓和注射器
37、建华的工作方法
38、文运的运道
39、清德的手
40、世永一家三代的幸福生活
41、小牛犊,大奶牛
42、那些消失的事物
43、高考状元高群山
44、日记本上的乡村风景
45、旧井台,新井台
46、在银行等待牡丹卡生出钱
47、离家闯天下,走多远,耍多大?
              
真实的田楼,虚构的作者(后记)



去南阳路上

火车响亮的鸣笛一下子变得新鲜生动
卧铺上的我,忽然有些肚子难受
像一口锅,倒扣着,像一种饥饿
也许它知道要准备消化田楼的红薯
我对付它的策略是足够的黄连素

辗转反侧。这辗转
要从普通话里兑换出来
兑换成泥土味的方城话
就像当年的全国粮票换成地方粮票
换得吭吭哧哧结结巴巴
这辗转,虽没有车轮转得快
却也好一阵子不消停
铁轨枕木像是肋巴骨
一根两根,三五根,从北京西站出发
在2004年11月的夹缝中南行

遥想当年,咱每每从洛阳东启程
走焦枝线,像如今——我们都知道的民工似地
硬座或者站立十三小时,车厢乱哄哄
有时谁会踩了座位下面睡着的旅客的脚
劣质酒,劣质烟草的气息在大家的呼吸里循环
而这会儿,我的学生尹嘉明在上铺的酣声
如同排行榜上的流行歌曲

想我的“插友”双印、海忠、玉琦、志瑶和李平
想——穿48码球鞋吃过一筐红薯
留下三斤半红薯皮的建洛;总是闷闷不乐的效德
想——马玲的歌声;跟所有人都开玩笑的晓光
被戏称为“表侄”的向池
我尊重的朋友梦谦和他的弟弟海亭
他们总是在我困难的时候陪伴我
在我需要的时候等待我

想田楼的乡亲,保宇、建平、文运、运国
发堂、振生、振武,田楼的黄炸弹和粗瓷大碗
田楼的乡亲,田楼的故事,像车窗外
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小车站
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火车嘁哧咔嚓开过了三十年

注:焦枝线——焦作到枝城的铁路线。黄炸弹——一种在大锅里煮的玉米糁饼子。


田楼的田

田楼的田,怎么就成了田家的田呢?
天下土地,本来就属于天下人嘛

当然,我不敢说:新加坡人口稠密
咱们给她匀点
我还是个爱国主义者哩

但田氏宗祖,原籍河北保定。康熙年间
迁徙至此。当时方城名叫裕州
因为明末战乱,缺乏足够的人烟

田楼的田,就该是田家的田。田氏宗祖
披星戴月,双手起落,开荒引水
四百年垦出良田四万亩,人口超过一千
八方分布:田楼、独树、山后齐庄
以及桐柏平氏,湖北的襄樊

田楼的田,就该是田家的田
姓田,背上背着田,头上顶着田
哪怕你把我的姓氏倒着写
终归写不出旁的字来
也许“民以食为天”这话的发明权
应该有田家一半

田楼的风水好:村西黄土,村南村北
连环土。东北角“老牛愁”黑粘土
适合各种粮食和经济作物
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咋的地里一上化肥
这米面就不如过去香了呢?
咋的吃了化肥里长出的粮食
人跟土地就不如过去亲了呢?


田楼的楼

田家的地太多了
顺着村边转着看,看不过来
田家的祖先
就挽起袖子,使些银子,盖了一座两层楼
穿着千层布底鞋,登上去好好欣赏
田家哪代先人?已无可考

雇了很多长工,好些姓氏
为主家苦吃蛮做,起五更达黄昏
累得脖子上的筋绷起多高
劳力多的,娶妻生子,慢慢
也置下自己的田产

后来楼的主人——田氏中的一支
劳动能力较差,外带耍钱呀啥的
——业余爱好,家业难保
把楼卖给了南齐庄石家
当时石家家旺,财大——有多少?
包不包括股票?包不包括当铺?
也无可考

石举人是位武举,生长在田楼,勇猛
在湖北竹山做过县令,颇有政声
用今天的标准评价:反腐倡廉的好同志

赋闲回到故里,还能不歇气地举起麦场上的
石磙三次。该同志七十多岁,无疾而终
临死时大叫三声,院子里的
槐树叶子说话间掉了一干二净。不过
树叶子到底掉没掉?又无可考

接下来的几辈人辈辈属虎
可惜不曾再出显赫人物
他们有时候和人争辩,这个院子
使了十万块青砖五万片灰瓦
十里八庄谁家比得了?

旁人认为:石家要再出人
祖坟得再长那么高的蒿,再长那么高的草
才中哩!现在都要火葬了
咱们得想别的办法来看征兆。另外
出人也得看,出的是——老包还是曹操

注:老包——包拯,忠臣。曹操——奸臣。主家——旧时雇农对地主的称呼。娶妻生子——因家境困难,为延续香火,有的家庭诸兄弟中只有一人娶妻成家,其余的打光棍,并非一妻多夫。此现象十几年前才较为少见。


村东南,五龙庙

话说当年,田楼一带风调雨顺
五条黄龙,扮演水神
四方父老遇旱求雨,龙们每次
都吐出肚囊子里的水来慷慨助人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龙给当时的财主大户托梦
让大家在岗上为他们修建庙宇
众人认为,中,在理
于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庙已盖成,就请龙们都搬进去
谁也没说,龙们长得有点像
田家几兄弟

大龙老,行动不便,指定老二前去查验
二龙懒,推给老三,老四推老五
老五来了,一看欢喜,忘了自己老几
当仁不让地坐了大殿中间

不见老五回来交差,老大派老二,老三
派了老四来。第二把交椅成了老四的
这样三番五次,老三排第三,老二排第四
大龙王排第五,气得肚子鼓——
这简直就像孔老夫子说的礼崩乐坏了嘛

所以他们各有各的神态,或满脸不快
或眼望别处,或慌里慌张;幸灾乐祸或
得意洋洋,想象着一个好道场

五龙庙的门,五龙庙的房梁
五八年都被烧了去炼钢
这几年五龙又开始兴云布雨
五龙重新在新庙里落座了
可是它们跟以前不太像啊

咋看咋就长得——和音乐龙虎榜上
几位当红歌星一个样?


老实头传奇

田楼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别的方城人对这故事也很熟悉
到底故事是从别处传来?
还是田楼的故事传到了别处?

老实头和他的老伴,膝下一女,小名瘘妮
一家三口,有好多事迹,我们只举一例

那是一个雨季,院子里的厕所给淋倒了
老实头就趁天刚放晴,备足料,和好泥
准备建造一个新的出恭场所;老实头夫人
也颇守妇道精于女红,忙着织布纺线

快晌午,瘘妮问,“做啥饭?”
老实头在厕所里应声:吃捞面,方便
夫人在纺织间补充,没馍了,多和点面

过了一阵,瘘妮在厨房喊:面太干了
厕所的声音——“干了加水”
一会儿,瘘妮——“面又湿了”
“湿了加面啊”夫人连忙指点

反反复复,半尺高的
外陶内瓷的大面盆里直冒尖,这可咋办?

“老婆子,你放下手里的活儿帮帮瘘妮”
“老头子,我被缠在线团子里了走不成
你快去看看”;“我要是能出来我早就去了”
瘘妮这时两手沾着面出了厨房,解下围裙
手搭凉棚一看不打紧,气得直晕

父亲把自己砌在厕所里,厕所没留门
纺线的老娘把自己绕成了线蛋蛋
正在满地滚。看官诸君,您说说
假如不是田楼,您上哪儿去找——
这么神的人?

注:瘘——傻。


田楼的大人物

咱田楼人起名字,技巧高方法多
几年几辈子传下来,压根儿不出错

先说以排行起名:大娃、二娃、三娃
四儿、五儿;大妮儿、二妮儿、小妮儿
大孩儿、小孩儿。一目了然
白菜不会叫成萝卜,蒸馍不会叫成窝窝
当然以后计划生育了,喊起来就更省事了

次说以性格长相起名:大孬、二孬
赖娃、老赖、歪、半调儿、疙料
老憨、乖娃、小睛小眼儿是眼睛小
瓦豆是脸形有些凹——形象生动吧

再说以五行所缺起名:金儿、银儿
长河、淼、木儿、火生、小山、小树
如果以节气命名就是:春妮儿、小夏
小满、秋儿雪儿们。五行经天
四季轮转团团包住保住咱乡村

老黄老黑、黑娃黑蛋儿白蛋儿是
根据肤色;铁头铁箍石头长锁
栓、栓柱是对孩子健康的祈盼
谁说咱没有市场经济的理念?
小库儿、多儿、顺子、有财存财
已经叫了多少年。还有绝的、邪门的

尿儿、臭儿臭堆、臭包、骚儿、尿壶儿
臭妮儿、骚瓜儿都和庄稼肥料紧相连
要是谁家娃子出息了,村人会说
“瞅瞅,还是人家壶儿尿得高”

名字贱好养活。好水是田楼的水
好田是田楼的田,只是这会儿
年轻一代人不太习惯
五六十以上的老头儿老婆儿,外人
叫他(她)他(她)也冲你翻白眼
注:半调儿——脾气不正常。疙料——性格古怪。尿得高——有能力,有大出息。

黄牛和狗
南阳黄牛——中国最好的黄牛
田楼的牛——当然也是

田楼的牛,犁、耕、耙、拉车,拖石磙
田楼的牛,只有雨天,歇冬时候
才站在牛屋或大树底下休息,反刍时光

满街的泥泞,被冻成沟壑的车辙
丝毫不影响男孩游戏的兴致
他们嘻笑打闹。这个——腿肚朝后
撒丫子就跑;那个呲溜——从牛肚子
下面钻过去,躲开同伴的袭击

黄牛只是见惯不惊地瞥上一眼
憨厚的牛,只有解大便时才高扬起尾巴
作出它们唯一的夸张动作
随后那粪便就被一只柳条筐捡去

田楼的狗,都是中国农村
随处可见的菜狗。有的叫黑子
有的叫哈利;有的压根没有名字

“瞅,林生家的狗跑得麻利”
“不是哩,这是二瘘家的,耳朵耷拉
林生的狗耳朵直立像竖着的两面旗”

街上的狗从不咬人,也不叫
退回自家门洞里,对旁人家的猪、鸡子
才理直气壮耀武扬威表现出十足底气

它们一般最讨主人家的男孩子喜欢
扬脖吃食回身打转儿,男孩儿
玩累了烦了打它几下它也不在意


排排坐,吃果果

当年农村小学,坐土龙
五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
第一排一年级,二三四五排
分别是二三四五年级。

上课时,一年级学生字
二年级写作业
三年级默念课文
四年级手工课——
用院子里的黄土做泥哨
——但课间时才能试着吹
五年级同时做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某某家的二儿子,单是三年级
就上了六个学期,他大在他屁股上
踹了一脚,骂,“叫你在这儿扎老营哩”
就让他回生产队去干活

校长甄长年和我说这些话时
田楼小学打铃了。现在一个年级
起码一间教室,两个孩子一个课桌
有些孩子已经会在电脑上按出自己
的名字,或“我喜欢张小娥”

最叫人眼乞的是每天早上
村口都会开来一辆面包车
接临近村有钱人家的孩子去城里上学
一到五年级的妮们娃们形形色色

县城的孩子去南阳,南阳的孩子去郑州
郑州的孩子想办法挤进京城
听更高级的老师讲解功课。还听说
京城不少小孩从小学就开始办出国
家长们勒着腰带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脖子都望长了

自留地里,苗就这一两棵,上粪一定得多
不然将来找工作竞争很恶,别人吃肉
自家孩子稀汤挂水,都没有得喝

注:土龙——用干土,干打垒的方法做成的课桌和凳子。长长一溜从教室这头通到那头,所以叫“土龙”。眼乞——羡慕。恶——厉害,凶狠,坏。大——对父亲的称呼,要看父亲在他的兄弟排行中是老几。父亲老大,称伯;行二则称爹;行三称叔;行四及以下均称大。扎老营——安营扎寨,在一个地方不肯离开。


一天三顿,吃饱不饥 

当年早工回来
照例红薯苞谷糁两海碗
中午照例三个将军帽窝头
和从洛阳家里带来的榨菜
——这就不错啦

多数农民吃薯面窝头
瞅上去油光发亮心里痒痒
教人把阑尾都提到嗓子眼上

手心里塞一个辣椒
要是绿的就煞是好看

我的两颗大门牙天生
对这种饮食有点偏见
一口就把窝头的尖尖咬断

晚上该喝汤了。呲溜呲溜
的声音全村传遍
细粮软乎,让它在嘴里
多打几个转转
转到半夜还舍不得往下咽

注:喝汤——吃晚饭。


八队知青

自从知青来了之后,田楼的小伙子们
开始穿拖鞋了。拖鞋——布鞋、球鞋、胶鞋的
自由化表现:十个趾头愿咋伸展咋伸展
舒坦。妮子们则纷纷让知青
从洛阳给她们带发卡和镜子

我们屋的镜子长方形,双印(瘦)
喜欢横着照;海忠(胖)喜欢竖着照
两位女同学,住村东头
我不知道她们怎么照

海忠,就是高中全班开会时踊跃发言,揭批
“帝修反想把青少年引上牙(邪)路”的那位
好似生来会干活,无论锄地割麦扬场拉车
双印性格激烈,嘴绷着,干啥事有股子拼劲儿
玉琦喜欢背着铁锹伸长脖子唱歌迈鹅步
最初那些天我收工时总是累得要背过气去
李平摇摇晃晃比我也强不了多少;王志瑶
大家都佩服她的吃苦能力、和朴素

收工之后海忠总把他的铁锹打磨得锃亮
像警匪片中的人物整理他的武器;玉琦
的脑袋扎进一个歌本里,嘴里呀呀咦咦
赤脚医生志瑶开始走家串户为村人治病
我慢条斯理记笔记,为将来写小说当作家
搜集资料;双印一般是先吸一锅烟丝
再扶着胃部,打开放在窗台边的氢氧化铝

煤油灯亮,早上所有人的鼻孔黑黢黢
煤油灯明,夜晚茶杯中落了一层小蠓虫
说不清什么原因——早晚两次,从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美气
双印总把脸贴上整个知青组唯一
的他那台海燕牌的晶体管收音机

注:氢氧化铝——治胃病的药物。鼻孔黑黢黢——煤油灯罩上面冒出的黑烟污染空气,所以人鼻孔发黑。多数昆虫有趋光性,所以灯下水杯最容易落下蠓虫。我们插队那几年,误将蠓虫当茶叶喝的次数相当多。


吃屎孩子

谁家孩子都不叫吃屎孩子

可是他确实打小机灵,人称鬼子
叫着叫着叫转了,成了腿子
能说会道,又叫嘴子

他让同学抄作业,条件是这同学
帮他偷梨子;打了架,天黑了再回家
借穿邻居大伯的旧裤子;辅导二妮英语
“核桃,读‘敲敲吃’。读啊!鸡蛋,读
‘剥了皮吃’”。二妮就真读了,哄堂大笑
二妮就委屈地挨了老师的板子

其它罪状,数不胜数,像这样的是不是
该整治整治?那天数学老师发现讲桌上
谁拉了一泡臭屎。喔,眼镜都差点跌碎
谁干的?把它给我吃了!全班起立

咳,这不懂道理的吃屎孩子,大义凛然
像李玉和一般,最初还装模作样忸捏几下
其实那是竹筒里挤出来盘成盘的熟红薯
不就跟平常吃饭一样吗?可是老师慌了
放学把他单独留下,给他买了一大包糖
“回家可别跟你大说啊!”

后来他总说“那块红薯吃得真气势啊”
后来去南阳念书竟也能够废寝忘食
毕业开了一家三个人的公司
现在已经领导好几十位白领
高谈阔论,风度翩翩,前途无量
差点就接近不可一世

白领蓝领都不知道他小时候的故事

注:李玉和——文革时期八大样板戏之一《红灯记》中的英雄人物。气势——神气、威风、理直气壮。


老插的业余生活

上工回来吃过晚饭,陆健开始
学习吸烟,不吸烟算什么男子汉?
没想到从此变成烟囱,冒了三十年

吸烟还是初级阶段,得会喝酒
划拳猜枚:一枝花、哥俩好、五魁首
没有商标的方城老白干。五毛钱一瓶
找根萝卜洗洗切了,洒点大粒咸盐
每人一斤,眼都不眨。当然喝醉了
睡死了也不眨眼

也难得有酒喝的,打扑克翻跟头
倒是不要本钱。二尺半直径的小圆桌
四人打对家,输者仰躺在桌面
手扒桌沿,双腿一举,恰似金猴翻转
稳稳落地,三翻过后尽开颜

假如人手已齐,陆健提前退阵
躲到那个用黍秸扎、水泥抹的小桌前
煤油灯下记录白天搜集的对联、谜语
传说、风俗和农家故事,写一些
今天看来是又左又狗屁的分行句子

翻开毛主席著作,陆健能从头至尾背一遍
从洛阳家中偷着带来的《修辞学发凡》
借了洛阳三中语文老师苏广超的书——
他怕别人借书不还,把溥仪的
《我的前半生》拆成两半
所以陆健把溥仪的四分之一一生
翻得边儿直卷

然后就跟过足了牌瘾的哥们儿
抢刚才大家扔在地上的烟头
不管想不想抽,都要很优越地
抽上几口。也曾经半夜跑到村外
学狗叫,学狼嚎;也曾经潜入
十里八里外的村子偷鸡打狗
把稻田里的青蛙捉光了煮着吃

就这样一二三四年,海忠、玉琦当了兵
双印招了工,陆健到北京呆了几年
教书,吃饭。他写的诗卖不了钱


想念哈利

哈利看起来也不见奇
不同的是,他打小儿
不吃污秽东西。邻居撇嘴
“这畜牲还怪大样哩”

哈利捉老鼠——这不稀罕
尚谦家的黑子,也会
东一只,西一只,咬死算完
哈利逮了老鼠:一溜儿
头挨头,爪挨爪,摆得整整齐齐
“老鼠活着不遵纪守法;死了叫它补上”

大耳垂的振生当了民兵营长
常常有干部、群众来拜访
吃饭、拍话,讨论问题
哈利会踩着星光把最后一位
外村客人送到家里
绕客人一周,然后回田楼
“就只差没学会说‘再见’啦”

振生有时也往别的村子喝酒
一到后半夜,月亮掉下柳梢头
哈利就三庄五村地到处寻找
找到了,就挠开人家家门
就趴振生脚边守候
回家路上,欢势得很
尾巴忽忽悠悠,屁股一扭一扭
“比振生媳妇还惦记振生哪!”

哈利,顶着一个洋名字
田楼的一只菜狗

注:不见奇——没什么奇怪、出众之处。不吃污秽东西——旧时当地人如厕,因贫穷多数用石头、土坷垃解决问题。新生儿皮肤嫩,养一只小狗添净婴儿大便。大样——大模大样,自视甚高,感觉比别人了不起。大耳垂——旧说,大耳垂的人有福气。


谣曲和故事

正月初一:
过年好,过年好
好在一天吃水饺
过年乐,过年乐
乐在天天白馍馍

(嗨,白馍顶上还有个红枣
跟妈妈穗儿似的)

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真美气
门口拴头小叫驴
来了一个新女婿
你噘他也不生气

(村东甄家对联
家有万金也没有
五个儿子绝户头
横批:老丈人曰)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游花灯
糊上两只大灯笼
刚过门的媳妇她不去
哎,掀开被窝照光腚

〈房东家士甫(七岁)刚糊好
士晓(三岁)戳了个大窟窿
——这两行是我编的〉

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游百病
百病除去得安生
虫不咬来毒不侵
一游两游三游四游到天明

(正月十六谁都不准让干活
非让干活的话,针扎婆婆眼)

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
雪融化到地里头
一朝春雨贵似油
秋天吃饭不用愁

(如果天旱,过去在庙里烧香求雨
被破了四旧,现在改作吃炒黄豆了
节俭又实惠)

三月三
三月三,遍地青
麦子长到膝盖深
赤背叉鸟喳喳叫
麦子扬花甜咝咝

(但逢麦花真的“甜噝咝”时
田楼人会说,“这回见天喝汤
一碗白面条算是有把握了”)

 五月五:
家家门前插柳枝
日间念想夜间思
三闾大夫是忠臣
鱼虾可别轻易吃

(端午节,门楣插艾草
早饭吃粽子、鸡蛋和大蒜饮雄黄酒
儿童系五彩线,佩香布袋——香囊)

八月十五:
收秋进门有九成
八月十五吃月饼
你一口来我一口
明晃晃月姥照当头

(1975年笔者曾品尝过“文革”月饼
极坚硬,据说能用来当门轴底子使)

十月一:
十月一,是鬼节
扎打鬼棒使秫秸
扎成灯笼挂门上
一准驱鬼镇妖邪

(五十年代以来人们逐渐破此旧俗
我等知青并未得见灯笼状打狗棒)

十月一
十月一,雨凄凄
给爹娘,送寒衣
十字路口烧张纸
阴间花销都不缺

(因为鬼不走干路,所以天下雨
烧纸之后,死去的亲人买衣御寒
于是不进家门,活着的家人得以平安)

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
灶王爷上天
上天言好事
下界保平安
横批:一家之主

(当地人认为居家过日子
灶王爷对所有事情洞若观火
他今天要去老天爷那里汇报
初一五更回来)

腊月二十七:
腊月二十七,杀灶鸡
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去罐酒
三十儿捏鼻儿,大年初一儿
撅着屁股拱脊儿

(当地人谁都知道——
花花是窗花、对联;捏鼻儿是包饺子
撅着屁股拱脊儿是祭拜祖先,“脊背拱起来”
一年中邻里之间的不愉快事情
也常通过拜对方祖先的方式化解)


老鼠和鸡

“老鼠真不够意思。不管大人小孩
都老叔(鼠)老叔(鼠)地叫着
它还总是祸害粮食”

“老鼠能得很。你洒点药,它只闻闻
就不吃,倒把俺家鸡子扁嘴毒死几个”

“茓子里的红薯干让它啃了好些眼儿
馍篮子吊到半空里,它都能顺着房梁
上系的铁丝爬进去,你说成精了不是?”

“鸡为啥叫‘饥’?它总饿哩
没有饱的时候,啥时候喂啥时候吃”
周金英说这话的时候
嘴里笑着,手背擦着眵目糊

鸡在那些年,可是功臣
“鸡屁股银行嘛!”换煤油
换火柴换咸盐。女人做月子
也不准舍得杀只鸡来补身体

唰,抛出一把陈年苞谷
鸡子们一阵忙乱啄米像点头
“那只芦花鸡,那个黑大个儿
这会儿就是它们下蛋的时候
你不喂它会把蛋下到别处”

它们下过蛋之后兴奋得满脸通红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公鸡一只,每天天刚亮,它的啼鸣
就像一只花毽子那样升上屋顶

全家人起床开始各忙各的了
不甜不淡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陈八叔  

在田楼时我跟保臣拍过
陈八叔太死筋,你最棒的劳力
一天十分,才挣2毛7分钱
等于五个半鸡蛋不到
弄啥那么认真?

保臣说“八队有发堂
多打千斤粮”
一年每家多分几十斤哩

如今八叔穿着儿子的蓝中山装
微微驼着背出来迎接我了
并且一下子就认识了尹嘉明
手里的照相机

那时候都愿意和八叔搭伙干活
扬场垛麦垛,他一个顶两个
整莲菜池抬石夯,你稍一使劲
夯就起来了,别人省力得多

那时候都不愿跟他一块干活
经常忘了收工,大家肚子谁不饿?
“谁不饿叫他一天只吃两顿”
半晌歇会儿他不歇,说我慢慢干着
权当是歇着。他驖,身上的肌肉
好比地里土坷垃的颜色

知青地锄得不匀,他啥也不说
走过来看看,自个儿再锄几下
也不说是示范动作。让我们的薄面皮儿
脸觉得没处搁。他的奖状有啥用
不如去引火烧锅。现在他八十多了

分队了,该给自己干,干不动了
腰硬了走路两手直摇摆,还是闲不着
在地里,在家里,摸摸索索

注:死筋——固执,不灵活,不肯变通。一天只吃两顿——骂人话,牛一天喂两顿。坷垃——土块。分队——改革开放以后,实行包产到户,原来的生产队取消,建立村民组。当地谓之“分队”。闲不着——着,zhuo音。摸摸索索——迟钝状,形容做的是零碎活儿,动作慢。


发松和七万八千根火柴

发松的烟荷包总是瘪的
地头上,别人想挖点,没有了
他自己拿着荷包一抖落,还能吸一锅

发松从来不带火柴,从来是借火抽烟
两个烟锅子一对,合成一个铜疙瘩

上午两袋烟,下午烟两袋
发松节约了四根火柴

发松做饭,每次都到发堂家引火
小碎步紧跑十几下。这样一来
每天又节约三根
让人心里那个美呀

按发松当家三十年计算,省下
七万八千根火柴不用,虽然只值十几元钱
只够买一对挑水的木桶

可是,七万八千根火柴是一棵大树啊
发松节约了一棵大树。打个寿材都够了
不打寿材就更屹对,更简便。当然
这种计算方法,是我有了环保意识之后

可是美德有时候是很危险的事

比如那回引火,引着了厨房檐下的
一件蓑衣,差点把五间草房全烧掉

注:寿材——棺材。
          

发强养老

我们称他十一叔,因为他和发堂同祖同辈
以前爱和知青比个子,极其强壮
给队里干活,肯掏力气。之后,尚有余勇
推场上的石磙,将一把桑杈抡得飞转
嘴里念念有词——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

咔——桑杈折了。他说,这会儿桑树上化肥
桑杈糟,不结实。他握拳曲臂,观赏自己的
閎二头肌,动作有些夸张
好像再用些力,六月天就能飘下雪花
好像大鱼大肉,就往烧开了水的锅里爬

转眼已五十岁,仍然是后脑勺上的旋
如夏季的菊花开得散漫,转过脸来
皱褶——也像仲秋的菊瓣儿横七竖八

发强在我们回城后,娶了个瘦弱媳妇
恩爱若干年,她死了,发强像捧一只
热红薯一样把女儿捧大。女儿刚成人
就换一双新鞋,窜烟——到南方打工去了
每月按时寄钱回来

发强留守在家,有一搭没一搭
比划比划庄稼,只等着当老丈人、当姥爷了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
你瞅咱的日子过得得劲儿不?”
说完顺手从兜里掏出红塔山

抽出一支,象征性地让让旁人
用塑料打火机轻轻为自己点燃


注:得劲儿——舒服、合适。窜烟——急忙、慌忙跑走。窜烟——跑走,逃跑。急赤白脸——压力很大,急急忙忙。


好人田振武

好人田振武,人家没长癩痢头
好人田振武,人家穿过劳动布
“看着怪尵,不值一块”——
那是日本化肥口袋做的
颜色染得再重,也能看见
后背心上“尿素”俩字

运全说振武这布衫子这么脏
你不嫌刺闹啊,咋不换换?
“没替换的”
你家要是再盖座楼啊,还没裤子穿哩!

红薯刨完了,好人田振武
把薯秧挂到树上,晒干了烧锅使
也去平顶山拉过煤,来回三百里
脚起泡了,嘴起皮了,架子车把弄折啦
振武的白多黑少的眼泡子,直往上翻

土地爷吃蚂蚱——大小也是个荤腥
振武独身一辈子,没沾过荤腥,而并且
从来不跟嫂子们开黄色玩笑,从来没被
褪下裤子,裆里塞进一团泥巴

好人田振武,从来不长资本主义尾巴
——搞小自由, 放自家猪拱集体庄稼
好人田振武,干活从不偷奸耍滑——
装粪,专门站到粪堆两头
见到装车的劳力多就带铁锹
见到使三齿耙的劳力多就带三赤耙
振武说:睁着眼尿床的事,咱没干过

他干过什么?大伙都忘了
我这次回田楼,没见到他。但我听见
他在土里翻了个身,嘟嘟哝哝道
“你们作家写文章
都是‘王八卖笊篱——鳖编的’。”
他翻一个身,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注:劳动布——一种布料。尵——阔气。尿素——文革时中国从日本进口的化肥,田楼人把尿素袋染黑做衣服穿。供销社零卖化肥剩下的袋子也用来出售,五毛钱一只,所以有“看着怪尵,不值一块”的说法。刺闹——皮肤发痒。折——“断”的意思,当地读“she”音。而并且——而且。小自由——文革中农村个人在自家后院种几棵菜,在水塘边种几枝藕,鸡吃了生产队的庄稼,卖几个鸡蛋,都有可能被称为“小自由”或“资本主义尾巴”。睁着眼尿床——知其不可而为之。


能人张景宪

能人张景宪,最爱帮人解决问题
比如说教人找废电池塞老鼠洞
比如说出个偏方治气管炎治拉痢疾
比如同事买香油怀疑有假,“那你
拿筷子沾点油点着火,香油噼啪响——
里头肯定掺了小米粥”——就像
当年阿基米德识破金匠的奸计

能人张景宪,最爱帮人解决问题
比如说大队兴修水利,人多饭少
怎么办?他教人先盛大半碗
吃完赶快去添——果然很灵验

那回年轻教师交团费交了一把钢蹦儿
让领导狠狠日噘说太不严肃
团员委屈,说这钱又不是我造的
巧得很景宪批改作业就在旁边

“你要是交纸钱(币)更不严肃
没准定你个右倾、托派或者特嫌
你得先请示是交一瓶醋三尺布还是
两包盐”——领导气得没法应对干瞪眼

有人说这叫“仨钱儿买的俩钱儿卖
——你个贱货”。他承认别人对他的评价
是“1加1等于3,接近正确”

他教语文、理化、英语和哲学课
给大家讲母鸡孵鸭蛋为什么孵出了鹅?
“有个孩子,他妈咋生他都生不出来
最后从肚脐眼儿里出来了——
知道为啥吗?想走近路啊”
从此“走近路”成了抄袭作业的代名词

能人张景宪,最爱帮人解决问题
可他自己的“民办”问题总也解决不了
他退休的那天,山高月小
寝室里正好憋了灯炮
他摸黑儿信了基督,不哭光笑

注:日噘——骂。


海县长

田楼的乡亲们只知道两个好官
一个是包公,另一个就是海县长

电视报道中的人物,很可能他们
当成电视剧看了。比如任长霞
他们就说过,那女公安局长演得怪好

他们坚持认为萨达姆根本就
没让布什抓住,还在指挥作战
监狱里的萨达姆是个替身演员

海县长,一提到这个称呼,田楼人
就纷纷举手拥护。为什么?三条

一,    一个田楼人那次晚上从街上回来
看见某人正蹲在路旁丈量马路的宽度
后来才知道
国家要按公路占用农民的耕地面积
进行货币补偿。黑黢黢的夜晚
田楼的百姓明白了县太爷也不好当

二,海县长把方城报上了省级贫困县
关于这一点,田楼人以前没有概念
另外说,露头不露腚、露香不露臭
历来关系到官员的升迁
可是现在田楼享受到了贫困地区政策
老百姓吃饭,一块面啦

三,海县长家在县城,任谁都可以去
他家客厅里,十几个木墩儿摞在一起
来访者谁坐谁取。喝点茶,甭时急
竹筒倒豆子,意见尽管提
海县长一边听一边记
他当政那几年,方城确实有进步

海县长退休了,在家伺候瘫痪的老伴
那张中间挖了圆坑的木床前,侍奉吃喝拉撒
用心很专,不亚于当县长时的任劳任怨

注:海县长,海广仁,1980年4月至1984年4月任方城县长。任长霞——河南登封市公安局长,因车祸殉职,中央电视台评选的2004年度法制人物之一。一块面——小麦面,又称好面。


司三娃家鸽子

三娃家的鸽子吃馒头渣,红薯
嘴边的皱纹一边深一边浅。他说着

城里他的一条船
家的鸽子爱吃方便面,生的熟的都吃

小外甥女用妈妈的口红把白鸽子
涂成红色,在天上打旋,引得
行人驻足观看

“蛇吃鸽子。知道不?把鸽子
缠起来嘴巴套住鸽子嘴,一吸,
把鸽子血全吸干了。提起那鸽子
轻飘飘的”

三娃从小不怕跟蛇打交道
比如说奶奶不让他下河摸泥鳅
他说,“泥鳅的洞是扁的蛇洞是圆的”
蛇吃鸡吃扁嘴吃鸽子的事在田楼
经常不断

“在咱家,从来没有发生过那号事”
“三娃好逮蛇,蛇不往他跟前来”

三娃坐在门坎上,头也不回地
向后扬扬手臂,被惊起的鸽子
像他伸出门外的巨大翅膀
遮住不少门里的光线

注:一条船——连襟。


灯的变迁

铁灯台,铁灯台,一个铜子儿买俩来
烧的芝麻油、菜籽油,一根灯草亮起来
纺线织布,缝衣缝裤,出去不露屁股
(这种灯文运家有,我曾经见过)

自制小灯,用温酒壶,用墨水瓶
锅台窗台亮锃锃,虽说亮光不比黄豆大
淘米做饭、床上床下不摸瞎
(宋保宇说,光棍汉摸不摸瞎都不咋)

罩子灯,明晃晃,屋里墙上都亮堂
嫁闺女时候当嫁妆
娃儿们妮儿们做功课,赶明儿吃上
商品粮(就是作业本子上一股煤油味
高群山不就是使这种灯考上大学的么?)

汽灯、马灯、老鳖灯,说书唱戏使它都中
媒人在人堆里忙得很
“你瞅,仰着脸看戏,穿蓝布衫的那个”
“那边那俩妮儿,个儿高的就是”
(某某和某某他俩就是这样相的亲
现如今,年轻人都自由恋爱了)

电线杆子进田楼,夜里置啥不用愁
机器房里白亮亮,电灯泡,和电棒
家家户户都用上
(文革后期,十队海录淘气——
对着灯泡点烟;把李铁梅
高举红灯的招贴画横着贴在床头
他躺在那儿正好和铁梅脸对脸)


揭批四人帮的妇女们

看了电视剧《武则天》
田楼的妇女们才啊地一声恍然大悟

却原来当女皇有恁舒坦
妈吔,穿金戴银
天上的飞机不能吃
地下的板凳不能吃,余下的
想啥有啥,指甲缝里弹出点化妆品
都能值一座小洋楼钱

宋大姆
过去揭批四人帮,你还说江青
太张精啦,整天吃着小油馍
吃得脸上光溜溜的,再擦上粉
还想反对毛主席

李二嫂你别寒碜俺
你说江青生活恁排场,想纳底子了
纳两下,不想纳就扔那儿
不用干出力活,还要咋样享受哩

二嫂这时候把她奶孩子的物件儿
眼都不带看地掏出来。在乡下
没嫁人的闺女奶子是金奶子
嫁人的媳妇奶子是银奶子
生了孩子的女人奶子是猪奶子

田婶一个劲儿数落
“那时候说人家安假妈妈儿也不对
这会儿不都兴开了隆胸瘦身人造美女了么?
真叫上山时候说上山,过水时候说过水”

至于四人帮其他人物
田楼的妇女们不感兴趣
再说现在的小妮儿们
睖中了对象就追,还偷嘴
李七叔是个“见花败”
七婶也跟他一辈子
应该再活一回才不亏

“宋大姆当年是坐牛车嫁来
李二嫂是李二哥自行车驮来
这会儿新媳妇得坐小卧车
拖拉机都不中啦”

“听六姑一说我这心里,就像东方发亮
下大雪——也明了也白了”

门外真地下起了大雪
电视节目播完了
荧屏上一片雪花

注:恁——那么,如此。张精——张扬,大惊小怪。底子——布鞋底子。妈妈儿——乳房。上山时候说上山,过水时候说过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有什么标准。睖中——看上。见花败——男性病,没有交接能力。


梦谦和他的母亲

我的好朋友梦谦从部队回来探亲
给了他母亲二百块钱
母亲却把钱撕了扔进火膛里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候二百块可是一笔大钱
梦谦攒了三四年。只因为一句话
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泪如涌泉
看着那些纸币在火的舌头上一卷
就给舔没了

二十年前,儿子说出这样的话
母亲没想到;母亲烧了那钱
同样出乎儿子的意料

二百块超过了当时家中
除了草房之外的全部财产
母亲放下手中的柴草
抹着被熏得流泪的眼,快步走出去

比那时还早二十多年,那时
两个妹妹和弟弟尚未出生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骨瘦如柴
全家人吃刺角芽,吃榆树皮
吃苞谷芯熬成的糊糊。全家人
都解不出大便来脖子伸得老长

父亲在舂苞谷芯,日头已经偏西
梦谦饿极了,抓一把就塞进嘴里
父亲一巴掌打过去,小儿子摔倒在地

“这存心是想饿死小的保大的啊”
隔壁二姆领上他,挖芦草根吃
还有大雁屎,那是老百姓蒸来吃
要熟着吃的啊,五岁梦谦,在地里捡着就吃
大雁往水库飞翔的声音是救命之声

肚子疼,满地打滚,医生给了药
拉出一大堆蛔虫。真是奇迹,他没死
后来母亲一直歉疚、流泪。她四十岁
眼就花了,不全是柴草熏的

后来哥哥姐姐,还惹老人生气
婆媳关系等等解决不完的问题
那天梦谦只说了一句
“当年还不如饿他们
叫我也多少吃点苞谷芯哩”

说完当时他的肠子就悔青了
他大半生犯的错误加起来
也没有这句话犯的错误大


海亭与乡税局临时工说说理

张海亭,遇事认死理,官话叫“叫真儿”
当地揶揄为“刁蛋”;城市流行称呼“愤青”
其实都不是一个很不好的名号

往小处说,村干部要是行得不正
他马上站起来顶;往大里说比如
敢挑CCTV的毛病。他说

《新闻30分》凭啥叫三十分钟?
明明它还插播两分钟广告哩
叫《新闻28分》还差不多

那回本来不是他的事情
通往二郎庙的村口路上一个老农
架子车挡了一辆面包车的道
下来一个穿制服的老几牛哄哄

“让开让开咋这么没眼色?老土”
海亭看出他不在税务局正式编制
心说八成是税局招来的临时工
“你对这老叔客气一点中不中?”

“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事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踩
你是个临时工,就敢欺负老百姓?
这几年连省长说话办事都讲人性”

“我这个临时工,就看得出来你这辆
自行车没有交税办牌,我就敢扣车子”
“你扣扣试试”

“带自行车证没有介?没有?
咋能证明这车是你的?”
“你带身份证没有介?没有?
咋能证明你是个人?”

“你撅人?妨碍执法公务
我到车上喊人过来捆你”
“你敢捆我,我就敢搦死你
找不着你,我去整死你全家
你龟孙胆子大的话你就试试”

我告诉你我姓甚名谁家庭住址
我啥职业?我是个农民
农民也是人。你再能再浪
也是一个脑袋俩蛋子儿
个子再高手再长
也是离地近离天远跟我一样

说起那次的故事海亭仍怒不可遏
文运问那人长得啥样没准我认得?
那人胖得颧骨上耸起两堆红肉
侧面望去,像是长了三个鼻子

注:刁蛋——认死理,不服输,调皮捣蛋。老几——某人。含贬义。没有介——“介”乃语气词并无具体意义。


十一个民间土方子

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
曹操还犯头疼脑热求华佗哩
俺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佬,不咋!

肠胀气,拉不下来?
抓一把麦秸煮煮,喝了,屁股底下
舒坦得跟大马路似的

嗷,拉稀了?灶膛子里
烧几个鸭蛋几头大蒜
吃啦,好啦。不就这点事么?

止牙痛?就磕开个生鸡蛋
把蛋清噙到嘴里
当然这时候孩子叫爹你不能答应

给蚊子咬了使大蒜擦擦就不痒了
拉拉秧,煮一下给小孩洗能治痱子
头发烧一下,灰末止血
哪里烫着了?用肥皂擦擦
仙人掌砸成糊状治脚气

手脚破了用泥巴或面,糊上几天就好
再严重点伤了胳膊腿用火柴盒上
带磷的那片纸抹点牙膏糊上用布包扎
人都是泥人嘛有病还是地里长的东西治

下雪天鹅在塘边把嘴塞在翅膀底下
一只脚缩在肚子下面。鹅蛋
治的是孩子们的馋病

屁草就别吃了——听着不囊气,那是喂羊的
也别学梦玖发疟疾用枣木棍在腿上又抽又打
记住还人家药锅的时候
往锅里放一把小麦或者苞谷压住那股劲儿

注:不咋——没什么。屁草——一种茅草,很轻,羊最爱吃。囊气——带贬义,不好,没面子。还药锅时锅里放几个粮食籽,不会把病带到别人家里——当地风俗。


绿了天,绿了眼,绿了鼻子尖

春天的草像漫滩的水一样绿了满眼

什么草?
茅草、荩草、稗子、蔗草、野菊、蒺藜、蒿草
蒲公英、面条菜、拉拉秧、节巴草还有
恰似漂亮眼睛的紫花地丁

还有掐不齐,它的叶子指甲一掐
就成V字形;苦苦菜,前辈人认为
它是屈死的童养媳的灵魂变成
孩子闹人的时候你就用狗尾巴草
给他编一只小狗玩吧;有毒的猫眼
你可轻易别动

矮矮的灯笼棵,果实
一排排横挂枝上,在风中摆动
算不浆的叶、梗和花
能酸得人流出口水来

春天的树像涌起的潮一样绿了满天

什么树?
桑、楝、榆、桃、李、梨、槐、栎、椿、枣、桐
杨树、柳树、构树、楸树石榴树
树上结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
还有夹竹桃也树一般高高大大
伸出人家的土墙,黄的红的粉的
紫的白的花,熙熙攘攘亲亲热热

是一家,叽叽喳喳好象在说着
暖人心窝子的话。用一句
俗透了的话说叫绿遍天涯

什么绿? 
就如周同宾在《古典的原野》那本书里
说的——黄绿、青绿、黛绿、苍绿、米绿、
豆绿、果绿、葱绿、橄榄绿、翡翠绿
鸭头绿、鹦哥绿——(接下来是我说的)
随随便便地绿,东拉西扯地绿,四脚八叉地绿
好象是一片片呼声正急,好象是
一次次悄声细语,好象是

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
一家一家全都是亲戚,远的近的
直线的拐弯的谁跟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题目上说的“鼻子尖”呢?
绿眼看见的鼻子尖也能看见
它还能不是绿的吗?

注:周同宾——南阳县人,南阳市文联副主席,著名散文作家,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有《皇天后土》、《古典的原野》等。



农民工李小四

农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
捎信说要探家,忙坏了小小四他妈
又是梳头,又是洗脸,肥皂用了半拉

头晌等没回,后晌等没回
一直等了三天带拐弯

小小四念白
爹呀爹呀回来吧,扁食膿到锅里啦
爹呀爹呀回来吧,大块子肉热了几回啦

李小四不是不想家,煤窑老板结算
总是拖拖拉拉;他在途中上车下车直琢磨
一辈子见的钱也没这么多
将来没钱可咋过?磨磨几几

在郑州西流湖的石头底下藏一个存折
在南阳公园的大树旁边刨个坑
塞进一个存折;方城百货大楼外面
墙跟的老鼠洞里塞一只饮料瓶子
又藏了点儿,然后
将一脸的春风,全给了老婆孩子

媳妇扯衣裳的钱,不算啥
半年的油盐、酱醋,小意思
小小四的学费书本费又涨了
比孩子个子长得还快——
能吓着旁人,吓不着小小四他爹

行房之后媳妇说
“死糟头!你一走半年
咱这是旱的旱个死;一回来
这几天涝的涝个死”
她柔情似水,小四真的舒坦死

其实小四只舒坦到半死
离开家之后媳妇发现
小四天不明走的时候
又把给她的钱偷走了
把她哭得要死要活
“这个钻监,这个校炮贼
叫俺这日子咋着往下过” 

一个星期之后她从电视里看到
李小四下井的煤窑瓦斯爆炸
老板失踪,工人无一逃脱

注:膿——胀烂。磨磨几几——磨磨蹭蹭,不情愿。钻监——钻进监狱,指罪犯。校炮贼——古代用来试炮的犯人。试炮:校炮。


准备当爷的田武石

田武石快作爷爷了。他的亲儿子刚12岁
12岁的孩子当爹?你该说——
胡诌扒肚扯了吧?但是,看官您且慢
扯拉拉秧的话是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田武石还正年轻,人标致身体好
就是成份高,说不下媳妇。体内荷尔蒙
拼命起作用。跳蚤没咬他就浑身起大包

不小心就对人家一位闺女犯了错误

村有村规,族有族规。闺女家人扒光他
上衣(这不过分吧?他扒过人家裤子哩)
按住他头(这不过分吧?他也按过人家哩)
使葛针条子一个劲儿不住气儿猛抽
问他,“还敢啦不?”他答,“不敢啦!”
肉里的葛针刺,得个十天半月往外挑哩
他不是不想温良恭俭让,可是那个
不争气的东西,它比道德胆大
想起来又可悲又可恶又可怕

又对人家一位媳妇犯了错误

要不是跑得快,就得让人按住屁股
半夜窜回家里编瞎话说拉稀冒肚
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他说“不敢啦,再回憋死我也不敢啦”
人家也不信啦不听啦不管这啦那啦
直接扭送公安机关,小黑屋里住

法院从来不会犯错误

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判他五年
号子里一个重刑犯看他老实腼腆
病重时把老婆孩子托付给他照管
出狱后他领着女人和三个小孩回村里面
村里人眼都睁睁成了牛眼,日他哋呀
没见过这一号,这年头出啥事都甭稀罕
武石种地、吃饭,又添了一个带把儿娃
现如今他老了,瘦了,黑了
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

就是早年所犯的错误再也没有犯

注:拉拉秧——一种草,有带锯齿的椭圆形叶子,在这里形容话语扯得很长。带把儿的——指男孩。


唐三伯和他的儿媳妇

谁要说唐三伯和他儿媳妇
之间有点什么
我第一个不答应

唐三伯是个光身汉,他怎么
会有儿子?没儿子怎么会有
儿媳妇呢?
医学进步还没到单性繁殖哩

唐三伯过继了他弟弟的儿子并且
给他娶了媳妇。唐三伯的儿子并且
在外地打工,媳妇身体并且又不好
偏偏唐三伯多才多艺并且会打针这
不就方便了?

省得还要请医生,请了医生你
能不请请人家?况且媳妇病犯了
人家有没有空也不知道
现在不是
两全其美嘛!

说唐三伯看了儿媳妇腰带下面
发白的部分打死我也不相信
唐三伯人老了眼花了你撅给他看
他也看不清楚

再说谁长了些啥零件谁还不懂得?
唐三伯从五十年代开始就见多识广
一直是学习积极分子的他啥没见过?
奧他没结婚有些事物确实不好说

但是村里老婆舌头说的谁遇见了?
见过的只有唐三伯急匆匆上供销社
火烧眉毛般买了二斤黑糖
那时候黑糖多难买马三间多不好说话呀?

唐三伯的儿子不在家他指望谁去?
他儿媳妇的丈夫在外地她指望哪个?
后来,后来儿媳妇背着双手朝三伯
吐唾沫,把七十岁老公公骂跑了

唐三伯挑起了货郎担,卖火腿肠卖香烟
没现钱也能用鸡蛋换
没有鸡蛋您管顿饭。天黑就住下
在人家的牛屋扢对一晚

邻乡人问“这不是生产老标兵吗?”
臊的他实急慌忙绕过去,拎起袖子遮住脸

注:黑糖——红糖。老婆舌头——搬弄是非,搬弄是非的人。扢对——凑和。


铁头不是铁头,是铁嘴
 
铁头啊,你不是铁头。你要是铁头
小时候就不会让老鼠咬掉半个耳朵了
嘿嘿
铁头啊,脚咋的瘸啦?要不瘸该叫
铁腿了吧?或者叫铁拐李?那可是神仙呀
嘿嘿!我跟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
都这么着走路
看你这么走路,我都觉得累得慌
把两条腿搭到肩膀上,走走试试,保你不累
铁头,你这烟丝怪好吸的
俺自个儿调的味儿,加了酒加了小磨油
你还怪有门儿的么!
麻脸照镜子——是我的个人观点
烧包得不轻。还是有钱好。花到哪哪美气
你花钱买根钉子,钉进你自个儿眼泡子上
看你美气不美气?
哈哈,你嘴巴子讲点卫生中不?
你讲卫生?你上茅房的时候
咋不把嘴巴摘下来挂到墙外头?
不跟你逗嘴,俺甘拜下风。再问一句
你家待客呀,你钉这么多条凳?
那是哩,俺多准备几个凳子
客人们都带着屁股来 

注:烧包——得意状。


抄袖子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和几个弟儿们行十五里路

去县城,准备好好撮一顿
给干柴一样的肠子挂点油水
顺便欣赏欣赏那位卖胡辣汤的
爱用马勺咋唬人的
国营小饭店的大辫子姑娘

不过上次晓光、向池看了三眼
我只看了两眼;这回我要看四眼
他们只能看一眼,因为我有点近视眼

我们截车去。要论截车
男知青都是好身手,车开得再快
咱也能在公路拐弯处飞跨而上

都怪工厂和大学全把我们招了安
否则用不了几年,咱们一窝子成了
铁道游击队、公路游击队员。扒车抢劫
无恶不作,谁敢伸手阻拦我们就和他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娶不到老婆
便将那大辫子姑娘抢回去大家使用
起码我喝胡辣汤时一派饕餮之色

之后大伙胜似闲停信步地游逛
转眼间来到百货公司后面

百货公司后面,没有介啥
没有介啥,百货公司后面
几十人团成堆,脸冲墙站
好像文革那会儿办学习班的对象被批判
老的小的挤在一起,像一堆烂棉花
还夹杂着两三位“四个卧倒一个冲锋”的
——小脚老太太

“资本主义的苗割得差不多了
社会主义的草又吃不很饱
粮食得省给搞水利的劳力
俺们只好出来要饭。俺不是流窜犯”

“俺们有大队证明。因为大街有外国人
所以白天在这儿屹蹴晚上出去行乞
俺们不愿丢国家的脸哩”

听声音,觉得熟悉,看看,真是想不起
一阵溜地风嗖嗖刮疼了头皮
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我们抄起袖子

抄袖子——就是让
左手钻进右手的袖筒里
右手塞进左手的袖筒里

注:弟儿们——弟兄们或者朋友们。咋唬——吓唬。四个卧倒一个冲锋——被裹起来的残废的小脚。因为大拇趾挺直而其余四趾被缠裹得蜷曲在脚面下如卧倒状,故称之。


和四哥说大哥

“寿限到那儿了,谁也拦不住他”
说这话的是建华,当年的民兵营长
他说的是他大哥——政治队长建平

床边“身体安康”的祝语没有拦住
领导的多次表扬没有拦住
过年时,连石磙上都贴着吉祥词
“白虎大吉”,“青龙大吉”

父亲是牛把。牛屋里“槽头兴旺”
母亲就像墙上的红纸黑字“勤俭持家”
大嫂常在织布机旁“自己动手”
也没有“丰衣足食”,也没有“锦衣满箱”

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跟着寿限走了
带着“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胜利”病死了
去年在水利建设工地挖一条沟是胜利
今年平整土地把沟填平了是又一个胜利
大哥知道政治队长是个啥活儿
就像学校政治教师,都是姓“吕”的
两张嘴,今儿个这样说,明儿个那样说

大哥他见天一大早蹲在自家后山墙跟
咕咚吸一口烟,像老牛饮水一般深沉
咳咳,咳嗽的声音,整条街都能听见
连村外的庄稼都能听见
劳力们就一溜上工去了

批林批孔时劳力们上工去了
反右倾翻案风也是。县里开十回会
乡里开五回会,大队部门口两张大字报
八队的政治运动,你的倆嘴唇一碰就过去了
劳力们就一溜上工去了

忘了谁说过:
八队是建平的嘴发堂的腿
你干的农活没有发堂多
却是一个病人的两倍
用今天廉政的尺子量量你的权势
有多少?顶多帮你买过几条白河桥
顶多队里分菜时,陈保管往你家那堆菜上
多放两个青椒

若不是烟把肺捣腾得一百个窟窿
你大约也不会走这么早,丢下妻儿老小
你的一生,也普通,也光荣
也跟你的黑棉袄一般穷

注:牛把——生产队安排的负责喂牛使唤牛的社员。白河桥——改革开放前南阳生产的一种香烟,两元钱一条。因为它便宜,所以比当时的“南阳绿”香烟(三元三角钱一条)更难买,能经常抽这种香烟的人多是比较有“门路”的人。


草房在运国身后倒塌

今日田楼村,最寒碜的是运国家的房子——
草房,倒塌多年,整个儿一个断壁残垣
今日田楼村,最潇洒的是运国家的人
全都进了城,水泥板房、楼房崭崭新

运国,能写会唱,小时候能追着县剧团看戏
追个八乡十里;两个妹妹,堪称田楼一带的
美女;弟弟运录成绩出色现在也当人民教师

他们本来就该是城里人的,父亲一生在城里
教书,城里不少社会栋梁、才俊,何等的威风
——是他的学生。凭什么这么多年一家人
盯着脚尖走路?如今都浩浩荡荡领取工资袋
留在田楼的草房,谁还管它以后姓啥?

在田楼还有人家,一家两制,或者一头沉
这会儿的“沉”的那头,都搬进城里滋润
除了个别五保户家,其它的草房全部
狼狈地逃走了,窜了。日他哋呀 

适龄青年很多在外,结婚也结在外面
小学校里的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
做着热身活动,就像马拉松赛跑之前
各就位,预备——跑,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一百年后,有历史学家在图书馆的角落中
发现,一本写田楼的书。他们喟叹,奥
原来曾经有一些乡村百姓,在这个叫
田楼的地方,虚度过一生

注:堆埣——倒塌。一头沉——丈夫在城镇吃公家饭而妻儿是农村户口的家庭。日他哋——表示惊奇的语气助词。


双印的弹弓和注射器

听好几位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提到
当年的知青,他们对双印印象最深——

双印的弹弓打得太好了,无论
树上的麻雀,村里的鸡鸭——
无论社员家的还是干部家的
都受到平等对待,一律打得很准

有的鸡扇着翅膀嘎嘎大叫,有的
鸭跳几跳,只发出一声两声呻吟
有一回瞄也没瞄,就击中了二赖家的狗
的裆部,从那以后,那狗只要一见他
就用尾巴护住两条后腿当间,逃走
别的知青,包括陆健,高海忠
从来不加制止,生活既贫困且沉闷
有点刺激,心里舒服

弹弓毕竟是传统的娱乐工具
打鸡打鸭的也缺乏创意。双印
陆健、海忠的兄弟,干活曾经很卖力
后来,不知在什么地方找来一个
注射器,把墨水推进一只兔子的身体

兔子一个耳朵白一个耳朵蓝
一个耳朵厚一个耳朵薄
一个耳朵竖直,一个耳朵耷拉着

民兵排长保臣催我们上工,隔着窗纸
被滋了一脸清水。咱们干活儿再好
还不是老冤?还不是有权的送礼的
招工、招生、当兵先走?咱们几人
一致认为:不干点坏事,心里难受

咱们去菜园拔献菜吧,管它长没长成
咱们去保管那儿要香油,他胆敢不给
咱们晚上去外庄“借”几只鸡吃
先把主人反锁在屋内,临走还
理直气壮地高声告别。看见大队领导
右手作手枪状,对着他的脑袋响亮地放屁

整得干部觉得没呛,见了咱们就躲
农村孩子瞅见了,转过脸去捂着嘴偷着乐
这些人,他们的爹娘平常可不敢惹 

注:老冤——对老实人的蔑称。没呛——没意思,尴尬,没出息。


建华的工作方法

农村干部可不简单,当个民兵营长
当个水利站工作人员
有时侯比当副县长都难。建华
真是我见过的好干部了,说起来
这村里乡里,有啥事有多疙料
建华还是如二十多年前那么一笑

你发表正面意见时他笑一笑
你发表反面意见时他笑一笑
这笑,不憨、不精,不暗不明
很实诚,绝不空洞。他说,“是哩”
——对;我赞成;是有这种观点
你怎么解释都行,反正没见他和
什么人弄得反贴门神——不对脸

当然要坚持原则,今天上级这么说
我绝不那样说;明天上级说鸡我不说鹅
对小自由、干活偷懒,概括地狠狠批
一般避免涉及个人。声音洪亮态度认真
后来百里挑一他被提拔成商品粮在乡里
水利站工作,直到退休后半生平平稳稳

什么时候都不要想占便宜。人家建华
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干活真出力
唯一的缺点,是脖子比较短,个子有点低
旁的个别干部,大食堂时看见谁家烟囱冒烟
就去捆人,抓计划生育工作见了超生
就带人扒房、牵牛、拴猪、掀饭锅
这种事情建华不去做,即便扒房也让人家
在墙边垫上黍秸棉花棵
给人留条活路,气度大得多

陪领导吃饭,要是领导到量了、高了
又不便离场时咱会搁一个端一个替领导喝

注:大食堂时——五八、五九年大跃进时。开腔——开口说话。喝高了——酒喝多了。


文运的运道

文运从小天资聪颖,也许是天上的文曲星
吹拉弹唱写,样样精通,他甚至用桐木板
自制了一把小提琴——那声音在那之前
在那之后再没听过。因此,像我这般
自视甚高的人,都哇地一声,服了

过年过节,都是“被窝里伸脚——露一手”
的时候,全村多一半人家贴他写的对联
颜筋柳骨,龙飞凤舞,词句新鲜
文运口才好,又有亲和力
谁家娶媳妇嫁闺女都请他去
方圆左近暗恋他的,绝不止
三个五个小妮。几乎一年四季他都穿着
那件当时很流行的的确良军上衣

文运有过三次离开田楼的机会
分别是,洛阳拖拉机厂
(听说那个厂子,比方城县城还大)
焦枝铁路工务段
(凭工作证回家过年能省车票钱)
方城县轴承厂招工
(那也美气,农忙时节可以帮衬家里)
只因为媳妇成分问题
——成分高,没能遂意

文运掉过泪,噘过人,第三回没走成
天刚下过雨,他很平静,只在
自家门坎上刮刮胶鞋底上的稀泥

其实在这之前,他自己就是造反派人士
掌握着向城市推荐工人的权力

“当年的公章比鏊子还大
就在咱兜里装着。那时候咱没想
自己的前途,只顾搞革命哩”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文运的绘画天才
好些年,大队开会的会场
挂的都是文运画的毛主席像
这次听说我要写田楼的诗
立马支持,“素描系列——田楼旧事”
生动形象,笔法稚拙
密密麻麻,布满了二十多页稿纸

在旁边幸福地欣赏老公大作的
是我们的庆环嫂子 

注:成分高——土改时被划作地主、富农的,叫“成分高”的。鏊子——烙饼的铁锅,圆形凸状,洗脸盆大小。此处是当地惯用的夸张说法。


清德的手

恁多青壮年外出打工
欣昌,你咋单说清德呢?

清德心细手巧,在家务农时
“我是他姨表亲,真没看出来哩”

旁人起先不信,再巧
他的十根手指头上能开出花儿来么?

在方城帮人家安门窗。手一摸
他就会了,就独撑门面单干了

在三门峡打工,工地机器故障
他手一摸,就懂了,就修好了

跟欣昌给人看病一样:男人来了
往头上一摸;女人来了,往怀里一摸

男人女人的不得劲儿,立马全好了
“俺老婆在这儿。你跟俺乱哩!”

那些磨洋工的技术员、管工、接线工
遇上清德,那叫仨指头一捏——撮了

南通船厂的老板也赏识他
打沙机、喷枪坏了,不用另雇人

欣昌笑了。以聪明豪爽闻名乡里的
欣昌真是很少服膺谁哩。知道不

清德总共读了不到十年书
这会儿他家美得很,一溜五间大瓦房

原先跟张小凤恋爱时候,小凤妈
把他的礼物甩到当院,他蹲到门外哭

现在见女婿女儿回家,又搬墩又沏鸡蛋茶
清德的丈母娘咋恁好咋恁心疼这半拉儿哩?

注:跟俺乱——乱,可以指语言:开玩笑、调侃;可以指行为:动手动脚。撮了——完了。俗话说:“一个女婿半拉儿。”


世永一家三代的幸福生活

七十年代,世永的爷爷田兆旗挑茅子
嘴里唱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采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虽然腿脚不好,走路一仄歪一仄歪
但瓦罐里的人粪尿,悠悠一点也不洒

小伙伴们和世永一起玩耍,一旦和他
闹别扭了,就唱“嘿啦啦啦啦”,就跑
世永就在后边一边追,一边骂

兆旗曾是革命军人,解放了坚决回家
回家就被戴上地主帽子,不长不短三十年
儿子孙子都受了牵连

儿子文德,比老二文玉有文化
喜欢猜字谜,说笑话,但从不大声喧哗
娶了自己的中学同学,娇小的妻子慧玲
小心作人,和睦邻里
连看门狗都不养一只

世永长成,白净的脸,眼睛细长
招工升学虽说已经无望
也娶妻生子,种地盖房,小日子过得漂亮
可是媳妇和婆婆总会有些不和睦啊
老辈人说百分之一的可能是犯了命相

文德两口抬头想想,低头想想
一不怨天,二不怨地,也不怪儿女
笑模笑样地去做农工
收拾衣裳被褥,打票上车到了新疆

注:美气——自我满足感。


小牛犊,大奶牛

铁蛋嘴大,笑的时候一口黄牙
俩眼一条线。咦,没啦
每次我都等着他把嘴巴闭上
然后才重新看见他的眼睛

铁蛋家的小花牛犊在被偷的途中
自己又跑回来的时候,铁蛋打开大门
就是这样笑的
然后才去修补院墙上的大洞

临村这几年常有耕牛丢失
用拖拉机偷,团伙作案机械化作业
小花牛犊的腿还受了跌伤

铁蛋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红红的,半天没有消下去
他扬起扇子一样的大巴掌,来回抡
就像盗贼在眼前被打,疼得哎呦哎呦

公司破产,吃官饭的铁蛋从街上回到家里
七十块钱低保金,还不够买烟吸
这会儿自己当领导,自己管自己

小花牛犊长大了,产奶了
那奶白生生的,新鲜。这回我在他家
喝了一大碗。铁蛋见天早起
骑自行车给二十多户人家送奶
见天能挣三十多块钱。真不赖

萝卜拌饭——给个县长都不干
铁蛋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注:吃官饭的——又叫吃公家饭的,指城镇国有企业或集体企业职工。低保金——最低生活保障金。


那些消失的事物

那些消失的事物,消失了草房
起来了平顶瓦屋;那些消失的事物
消失了成百上千的大树;消失了
小河沟里的鱼虾,稻田里的蛤蟆
铁门环,木箱子鼻儿,井上铁辘轳
消失了,公社一座座的炼钢炉
消失了屁股指挥大脑,拉稀冒肚

那些从来没有的事物
太阳从北方升起
那些从来没有的事物
一只鸡叨死了两头猪
一亩地产出百万斤红薯

小四轮开进各家各户去了
拆了,拖拉机站;撤了,大队部

喇叭消失了,所以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已经进行到了底
我今天回来了,所以
“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确实很有了必要
“批林批孔”磨秃了好多支笔
磨破了更多人的嘴皮

“上吊给绳,喝药给瓶,多生不行”
这几年生的生了,不生就生不出来了
至于有的会不会在外地打工的城市生育?
归人家城市管,咱看不见,管不住

咱吃不准,哪些是最好的
和最坏的事物

南北贯通的干渠爬满葛马皮草
村东村西不规则形的水塘里
漂满绿得发黑的水葫芦

注:屁股指挥大脑——民间说法,指谁的官职大谁的话是真理,别人不得不服从。


高考状元高群山

高考状元高群山,村东高尚文之子
真给他老头儿和村里老小——长脸
1990年一下考中了焦作矿业学院
虽然不能跟当年的石举人比,可是
就像一个屹蹴着的娃子,站起来
说话间就成了个老爷们儿

田楼向世界发出的洪水,1977——2003
二十四个娃儿们妮儿们离开家园
学成之后,嘴巴实急慌忙伸到商品粮里
找食儿吃:有的在南阳,白河边上
有的在县城,田桂兰当上文化局长
有的当服务员、售货员,工人阶级每天
七个小时上下班,吃得不赖,穿得也光鲜
高群山毕业在平顶山的一家煤矿,成为技术员

刚工作,高群山用田楼的尺子量城市
大楼高,土地少。有点空闲地方
不种庄稼他种草。城市新鲜、繁华、富裕
就是人太多憋屈得慌
住对门的邻居几年相互之间都不认识
说话口气大,像是和中央有些血缘关系
那些富人“屁股底下有座楼,手指头夹着
半斤小磨油”。生活恁好
也不见把乡下的父母接来一起享受

后来,高群山用人生的尺子量世界
不怕他不这样量,他儿子这样量他
用奥特曼、蜡笔小新的心思——
哪个小朋友的爸爸开着奥迪车
哪个同学要什么妈妈给他买什么
田楼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为啥
不都搬到城市来呢?儿子高翔最爱电视
最想一按遥控器,就搬进电视里面去住

现在高群山也慢慢对城市“理解万岁”了
也觉得田楼的确太落后、太寒酸些
老少爷们儿不争气、不上进、太懒
自己一个人把田楼的面貌难改变
不过这一辈的田楼人还是有一些不深不浅的
家乡观念:为老娘为哑巴哥哥
春节时他还得捎个包儿回去看看

注:焦作矿业学院——现称河南理工大学。老头儿——父亲。长脸——给挣面子。屹蹴——蹲,很畏缩地蹲的姿势。“屁股底下有座楼,手指头夹着半斤小磨油。”——民谣,指达官商人坐高档汽车抽高档香烟。捎个包儿——给亲朋好友带礼品。


日记本上的乡村风景

1975年1月12号,晴
平整土地。有人抡镢头,有人装车
有人拉土、有人扒土、有人平地
这么多“有人”,一共几十号人
修通往场上地里的生产路。地里
有牛把耙地,有人用耧往地里穿氢氨
黄豆饼和芝麻饼

雪还没化完,房屋、田埂北侧零散的几簇积雪
像卧在那里避风的白兔
运全提起了打野兔,提起野兔如果被打断前腿
它就用下巴当前腿继续跑的飞快

1975年3月11日,阴
往苞谷地送粪。粪堆两边省力些。
站在粪堆中间,两边都有架子车
难得休息。菜园里,小葱绿了
蒜苗快能下锅了。小麦正返青
小孩提着小篮,拿小铲去剜芨芨菜

正像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的
领导同志那样,公社吴兆玺书记扛着铁锹
一边挥手一边沿着干渠向我们走来

快晌午时候,十一队知青建洛和效德
路过,他们要到八里路之外的公社
去取父母从洛阳寄来的包裹

1976年6月4日,阴转晴
收割小麦的季节,田野一片金黄
有戴草帽的劳力挑铁桶顺着田埂行走
桶里晃悠悠的,用柳叶煮的消暑解渴的茶水
一位婆家在外庄的女子回来帮夏
她扭动着已显出粗笨的腰身,沿着干渠

田楼人的讲究礼仪是远近出名的,一个
正准备在麦棵丛中大便的男人提着裤子站起来
和她打招呼,待她走过,复又蹲下
呼啦下面奔泄而出,声音响亮
把那女子惊得挺着肚子趔趄而逃

不远处,菜把儿的太阳穴上
贴着两片薄荷叶子,静静锄草

1976年8月19日,雨
俗话说“七月枣红边”
村口枣树数棵。没人怎么注意它们
再过半个多月,孩子们就该抬着头
在它下面打转转了。就像知青们的
心思,老围着“招工回城”打转转

转着转着树上的枣子就没了
肯定等不到“八月晒半干”

1977年10月26日,晴转阴,后晌有白帐子雨
包谷高粱黄豆收尽。红薯刨完
棉花快要摘尽。麦子正在种
地里人移牛动,牛铃叮当,木耧摇晃
有人划线有人打西。放牛娃轻松多了
只要能看到牛的影子,便可以放心玩耍

甘蔗还没成熟。蔗林像一个巨大的
上绿下紫的平台。刚刚从部队退伍的
聚生穿军上衣戴白手套撒粪
他一会儿看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表
说“部队这会儿正是训练的时候”
一会儿说“该吹号吃饭了”

1977年12月25日,大雪
我想尽快烧完过冬的干柴
那时候春天就要来了吧

春天要能早点来,让我把房子
点了都行。朋友,当我面对你
微笑的时候,可不要吓着了你

赤脚医生王志瑶同学
正喜忧参半且焦急地
等待豫北医专的录取通知

注:后晌——下午。白帐子雨——大雨。


在银行等待牡丹卡生出金钱

上午运国在电话里说,他的一位表姐
昨天去银行时晕倒了,住了医院
我和尹嘉明相视一楞,想起昨天去取钱

顾客多,在我们前面排队的是一位小姐
口红抹到嘴巴外边,棉袜子外面穿高跟鞋
我们后面是装扮高贵的两位妇女
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那位,也许是他的母亲,作责怪状
“不能淘气得过火,你怎么能把同学
的耳朵给打聋了呢?”

“很难说这不是武打片警匪片给唆唤的”
另一位,也许是他妈的同事、朋友
男孩的耐克牌旅游鞋翻出很长的
不作声的舌头

“做事总得适度,不要引起别人的嫉妒
像你爸爸那样,作学生就要成绩优秀
当领导也要注意不能和群众有鸿沟”

“那些学习好的都是为了当官
我不要当官,学习好有啥用?”
孩子仍旧玩着他的手机,玩他的游戏

“孩子说得也是。他爸爸为官清正
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忙忙碌碌
的红头苍蝇。副局长准备再提拔他”

“装的。就是为了腐败,大家才想当官的”
俗语说,眉短心硬。孩子抬头,露出他的眼睛

“咱们别再谈这个话题,这孩子刚十一
个子一米六了一米七?挺开朗率真的嘛”
“现在的孩子,性格孤僻,态度叛逆”

“让妈妈再给你生了小妹妹吧或者小弟弟?”
“我妈要是敢生,我就把他扔进
我们学校后面短墙外边的井里”

注:唆唤——唆使、怂恿。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当地百姓对喜欢吃吃喝喝的基层干部的风采的描述。


旧井台,新井台

村东往南一拐,往年旧井台
收工后,木桶铁桶声音磕碰
人声,牛羊声,猪和鸡鸭声
都愿咋着咋着地飘过来,飘过去 

吃饭时男人们端着八寸大瓷碗
聚在井边,一边吃喝一边谈
从西厢记到铡美案
到今天大队喇叭里的新闻
想咋着谝咋着谝
有时也会有外庄的客人或
穿庄而过的邻村人出现

光头的,光头上顶着疮痂的
戴草帽戴蓝工作帽的
井边一溜儿全是齐唰唰的田楼眼光

对来人一一问候,一遍遍重复
“老表来啦?身体驖不?吃了啦?”
 “二叔来啦?身体驖不?吃了啦?”
 “二哥来啦?身体驖不?吃了啦?”

好象全天下的人都能扯上亲戚
好象不管到田楼谁家,都是来自己家
别管认识不认识,不打招呼就是失礼
我们刚下乡时最不习惯:麻烦

现在不同啦,坐在井边吃饭、休息的人
已大为减少,他们的眼光也把来人扫描

有的是用三十年前的眼光
有的是李瑞英、罗京的眼光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王大伟教授的眼光
在大城市公交车上拥挤过、闻腻了人肉味
被熏花了眼的眼光

刚刚镀上县城市民颜色的眼光,栽培蘑菇的
想发家致富的眼光,木板加工厂小老板的
眼光,卖过假膏药的摆过摊、修过鞋的农民
的眼光,无光的眼光

小孩上学,青年打工,中年人在近些的地方
找事干,老年人在家干杂活,你从西头到
东头,还不曾用眼接到田楼人眼光的问候
村里人这些年越来越忙了顾不上用眼光了
树叶的影子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旧井水面结了薄冰,井边也纸片、黍秸怪埋汰
各家院小轧井的摇把响起来
各家烟囱各冒各的烟,各家锅各出各的味儿
小轧井的水泥池上各摆各的
刚刚洗净的粗菜细菜

注:驖——结实、健壮、能干。埋汰——脏,乱,差。谝——说,闲谈。


离家闯天下,走多远,耍多大?

田士晓,男,我刚到田楼插队时
他四岁

他已经四岁了,还经常把头
拱进妈妈的上衣里吃奶。妈妈嗔怪他
“你置啥呀你?”“我饿!”
“饿了吃馍。还是花卷哩”。“馍不甜”
于是阴谋得逞

士晓第一次进城,喜欢围着炸油馍的摊子转
一阵尘土过去,他说汽车屁股后面的味儿
真好闻。平时穿双露脚趾的解放鞋
雨天泡了水,踩一下响一下
就像踩着了一只大蛤蟆

如今士晓已经三十岁出头,出去打工
立誓好男儿志在四方。推开家门
走多远算好?田楼小村庄能通向世界的
任何一个地方。假如签证能办
他敢去阿姆斯特丹,敢去小时候听过的
玉皇大帝的宫殿。去不了?就在深圳
将就吧。往返飞机
不等长得像鹦鹉一样的空姐劝告
他就已经把安全带系好

深圳一家茶艺馆,是他的老板
西装、领带,嬝嬝飘飘的是万宝路香烟
二十种名茶的产地、特色、功效、价位
记得烂熟就象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
和各种不同来头的人打交道
指挥各种风格的茶艺表演

月薪五千?六千?亲娘老子你也别管
媳妇女儿一沓,母亲一沓
过年回方城立马住进酒店
酒友麻友,初五就拜拜
起飞,进入工作状态
临走也懒得回头望田楼一眼

注:立马——马上,很快。油馍——油炸的发面食品,形状类似油条。

  写于2004年12月1日——2005年1月6日。2005年2——9月二稿。
 
真实的田楼,虚构的作者(后记)

  二十多年来,心里总有一件事情淤结着,忘不了,放不下。虽然比不得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却也时在念中。在回想中,在遥望中。这个地方是我曾经插队下乡的河南方城县二郎庙乡仅有数百口人、2003年人均收入只有1000多元的田楼村。除了家庭,我从来没有和其它地方产生过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那里生活,和那里的人们相互依存,进入那里我以前从来没有进入过、以后再也不曾进入过的社会关系之中。农村,哪怕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村落,都毫无例外地是一个完整的社会,这本身就是一个包容着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现状、历史以及精神精蕴的世界,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开放性的精神境域。她透视着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她有特殊的历史,有特殊的文化习俗,因而有她特殊的存在的理由与存在现实,以及特殊的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呈现田楼的诗意时空是我由来已久的意念,以前我一直没有把握,我知道自己写不好她。但现在我就能写好她了吗?不清楚。写得好一点是可能的,她岂是那么容易理解和呈现的?问题在于:我想写她了,我觉得应该写她了。
  这是在2004年10月份。
  应该先从掌握资料入手。我重读了贾平凹的一些小说、阎连科的中短篇和长篇小说《受活》、莫言的《红高粱系列》、张炜的《柏慧》、托尔斯泰的部分作品和南阳周同宾的散文《古典的原野》等,试图重新找回自己对中国北方乡村的一些感觉,寻回对中国远古历史的感悟。社会学著作当然也要读,有《中国农民调查》、《血酬定律》等。然后把自己在田楼插队时记的几本笔记找出来,一页一页地翻阅。一股一股的田野气息仿佛迎面而来。其实我在看到这些笔记本的封面时就笑了、被带进当年的情境中了,它们有的叫《革命日记》,有的叫《韶山》,或《韶山升起红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方城县第四届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代表大会留念》。里面可没少记录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的“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壮志豪情、对当年时局的看法以及一个文学爱好者在田野调查、事件采写方面的幼稚。自然,也不乏诗集《田楼,田楼》中辑录的当地风土人情、劳动方式、人物形象。甚至个别篇章,在笔记的基础上,经过简单加工,就成了读者诸君所见到的样子,如《十一个民间土方子》、《日记本上的乡村风景》等。
  我将这些日记本上我认为可能有用于诗集创作的文字一一摘录下来,把日记中没有的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故事、人物、谚语、歇后语、南阳方言集中地记下来,把分散在各个本子里的关于同一个人的材料汇总起来,这时候,田楼的形象逐渐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生动了;此时,切合田楼的诗意时空离我也不再那么遥远了。当然,这仍然是我记忆中的三十年前的田楼,那么她的今天如何?政治、经济、文化、民俗、教育、她的发展走向,中国城市化进程对她的影响,等等,仍然是我所要了解的。因为,诗境总是包含着未来的向度,一个向度的缺失,极有可能导致整个诗境的贫乏。鉴于此,我能不能写好她百分之百依旧是一个未知数。我只能说“我尽自己的能力尝试着写写她吧”。我带着准备好的文字资料、带着根据写作的需要设计的一大堆问题、带了我的一位研究生尹嘉明到田楼去了。
  我曾经和我的几位朋友聊起过准备写田楼的事。有的认为:艺术的最有效手段在于虚构。你意图书写那个地方的真实历史和真实人物,配发真实照片,会受到很大的局限。这样的尝试未免有些冒险,搞得不好得不偿失。有的认为:平民立场、关注当下普通人的生存、借助叙事手段、注意细节表现、口语化的诗歌观念是一种有利于表达时代精神、丰富诗歌自身品质的诗歌观念。这样做虽有风险——它对作者对材料的整合、处理能力是一种考验,有可能导致作者整体创作的阶段性质量坍塌,但这个险值得冒。关于这些,我自然有自己的看法。我认为:通达诗境的道路并非一条,否则就不可能有所谓创新。进而,我主张讲究空灵的诗境建构,可以从最实处入手,实到极致便是空灵。西方现象学思潮“回到事物本身”(胡塞尔语)的思想,运用到诗歌创作方面所启示的也正是这一点。在创作实践方面,2004年4月,我曾经为自己正在教课的广播学院03级文艺编导专业的34位学生每人撰写了一首诗歌(诗集《34份礼物》,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年5月版)正是基于“平民立场、注重小人物注重真实人物”的写作原则进行实践的结果。这样的思想应该、也一定会继续贯穿于《田楼,田楼》的写作过程。
  心中所念终觉浅,它将怎么落实到纸面上?不清楚。这些东西七上八下地在脑袋里摇晃着,我乘车到了南阳到了方城。田楼发生的变化是令人吃惊的,虽说我有这样的思想准备,还是有些不大适应。柏油路直通村头,新房子已经颇为普遍,村口有了投币电话,社区服务中心——卫生所设在街道边上。一些熟悉的老人去世了,一些当年在一起劳动、说笑、打闹的年轻人想不起名字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孩子好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不择地而出”,让我想起“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我小心地踏着这块有些陌生的土地,用在回南阳路上温习了许多遍的河南话回答熟人或不太熟的乡亲问候。在张海亭、曾任大队民兵营长的陈振生的引导下踩着雨后的泥泞走街串户,拜访了原民兵营长、乡水利站站长张建华;我插队时的房东——原任大队小学民办教师、现任乡第二初中政教办主任的田文运;原八队生产队长陈发堂;八队群众代表宋保宇保玉兄弟;在望花亭水库大堤下面开诊所的原段庄(归田楼行政村管辖)的乡村医生张欣昌;宋家媳妇——我们称呼“三嫂”的周金英;田文玉(田兆旗之子);田楼小学校长甄长年、教师陈洪庆(发堂之子)等。田楼行政村的党支书张文増、会计田文怀和陈发强、田世永等诸多朋友都闻讯赶来探望。笑、握手、递香烟、唏嘘、言谈,了解记录田楼的近期情况、数据,喝茶、吃饭、喝酒、行酒令。住在海亭家,吃饭在海亭、建华、振生家轮流转。白天采访,晚上整理资料,和尹嘉明一起讨论第二天的工作计划,足可以称得上忙个不亦乐乎。在我的心目当中屹立着几位榜样——为宁夏固原回族血脖子教立传而作《心灵史》的张承志;将整个青春献给西藏而写下《藏北游记》和《十年藏北》的马丽华;我的“半个老乡”、写了为百位宛南农民兄弟画像、作传的《皇天后土》的散文家周同宾。他们在为我们这个民族、族群留下真实影像的时候,所投入的情感、心智与汗水,一定比我的这次写作行为,不知要多多少倍。
  我们带着相机和录音笔穿街走户搞田野调查,还到方城县城去见了田文运夫人石庆环嫂子和他们的大儿子——在县教委当干部的田士甫,见了早已在县里一家中学吃上“公家饭”的田运国兄、在县文联县地方志工作多年的董玉泉陈振兰老师夫妇、从田楼走出来的县文化局局长田桂兰,获得了包括《方城县志》在内的一大批“官方”资料,可谓满载而归。因为田楼的部分青壮年成年在外打工,没有见到。至此,田楼的现实境遇以及它的诗境本身包含的未来向度在自己的体悟中初步呈现出来。《田楼,田楼》一书中需要的相关材料似乎差不多了,所以第一次南阳之行回到北京、我用一个多月时间便写成初稿。之后,2005年一月份——春节前我又二到方城,又采访了在县城一家汽车修理厂作工的田运全、在深圳打工的文运的小儿子士晓、专程从平顶山赶来的高群山一家,见到发松之子——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现在家开小卖部的复员军人陈聚生,等等。因为尹嘉明放寒假回贵州过年,我又通过朋友请来《南阳晚报》摄影记者王琳先生帮助拍了一些照片。同时将初稿交给田楼的相关朋友审看。我想,以我现在的见识、能力、对作品的设计规划和期待,对于田楼,我可以了解的、贴近的、感情投入的,应该说是都了解、贴近、投入了,接下来该是如何写好、改好稿子的问题了。
  我将写出的草稿给乡亲们看,主要是为解决作品内容的“真实性”问题,也就是能不能实到极致的问题。这关系到田楼独特诗境本身对成败和价值。所以,我将写好地稿子,给建华看、给海亭、发强、士永、振生、文玉、高群山、文运和士晓士甫看,一是请他们认定“这确实是我的经历、我做过的事”;二是请他们对作品中现有内容提供补充或提出不同观点与建议,再多讲一些其他人的故事。在振生家堂屋中拢起的火堆边,士永与他爱人谈到他们不大愿意让人把婆媳不和的事情写在纸上,讲了一大堆他家婆媳并非不和、有些东西只是误解等等;在酒酣耳热的饭桌旁,海亭也曾经要求是否别写他和“与乡税局临时工说说理”,现在年龄逐渐大了——我知道他准备通过《田楼,田楼》一书(当然也有其它的方式)给人(尤其是给后辈?)留下一个老成持重、温柔敦厚的形象。我内心颇被他们感动,因为看来他们对书中的内容非常重视,怕我这“董狐之笔”对他们太过严苛。我和他们的文字对话当然与董狐和帝王们的对话不在一个“量极”层面上。于是我就跟他们解释为什么要从他们的全部生活中“断章取义”地把这部分内容搬上纸面,一方面因为《田楼,田楼》一书的需要;一方面因为他们生活中的这部分内容较之旁人更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并不是我本人有意想“出谁的洋相”,和人家过不去。他们很理解,或最终很理解,很配合。我表示了感谢。
  第二次离开田楼,已近年关,然后开学,四个班级的写作课教学任务一直到七月中旬;从年后一直到六月底数次由北京去往洛阳探望病重的父亲。六月底父亲去世,办理他老人家的后事;三月十六日至五月四日还应广院同事丁品先生之邀为他准备出版的《丁品三十年绘画作品选》配诗87首(总题目为《马赛克拼图》)。自我感觉,“累得要吐血了”。但《田楼,田楼》的写作、修改、图片整理工作及出版事宜的联系工作仍在见缝插针地进行。我的同事、画家李宽兄为出书设计好了封面;田文运兄的长子士甫是电脑高手,不断发来写书所需要的文字、照片等资料;张欣昌、张海亭寄来新的故事、文运邮来《田氏家谱》,还有文运的频频电话催促,好象这本书再不完成,他就寝食难安了。我不断受到感动,心里也十分焦急,从不曾停止思考相关方面的问题,但,仍然有些东西在困扰我,使我常常夜不能寐。
  我想到我们到底为什么写作的问题。这几年收读过不少朋友的赠书,我发现起码一部分诗人散文家的著作中尽是写自我表现,男性动辙英雄盖世、在纸上叱咤风云,在“黄昏的手术台上”学艾略特作大师状,叫人看了害怕;女性喜欢使劲给自己涂脂抹粉,她不是神女就是圣女,结过婚的贞女,学美国的西尔维娅·普拉斯,“你伤害我如同伤害上帝”。总之想用自己的身影遮住世界。未面搞得过火。我觉得作家一定要尊重客观世界,摆正确个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我想《田楼,田楼》应该让田楼人指着这些文字说“这一篇写得是我,另一篇就是谁谁”,他们的身形清晰,作者躲在他们的身后屏住呼吸。我把对他们的描画还给他们。我抄写他们,而不是像一位我所崇敬的小说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的“我是从心里往外‘抄书’”(见2000、10、14《文艺报》)。为什么写作和为谁写作都牵扯写作伦理方面的问题,比较朴素的话是:反正不能只为自己写作。准确地说,写作尽管是自己的活动,但其意境却必须由欣赏者共享,作家自己也不可能随意更改。
  我想到和文化传统的多样性及其保护与传承相关的问题。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些国家重点、省级市级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但那些保护单位仅是存放文化标本的地方,是保存文化传统尸体的“孤岛”;中国的乡村才是保存动态的、生动鲜活的传统文化资源,使她生生不息的所在。电子时代,是人们的生存与思维越来越“标准化”、越来越僵化、越来越对自我和世界无可奈何的时代。我们能否从对乡村生活、对中国的多元区域文化、对自然的回眸中获得些许营养、些许滋润?为什么在我写完《田楼,田楼》之后心中依旧一片茫然?这是我作为一个诗人的拳拳之心解释不了的。
  如何塑造人物是传统文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也许“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对读者来说永远不失其动人的魅力。但“塑造”一词在《田楼,田楼》的写作中遭遇到质疑。关于人物性格、人物的故事,不是虚构出来的经过“典型化”处理过的,它们是从一个个田楼人身上被“选择”出来的。或从某人的全部经历里选,或截取某人或数人的生活的一个片段。以往的写作学著作也讲材料的筛选、取舍、去粗取精,但它们往往指的是较宽泛的“写作”,包括通讯、新闻报道甚至总结报告。文学创作除了报告文学作品,其它体裁的写作过程中的材料的筛选、取舍、去粗取精,其目的多数指向虚构,即鲁迅先生所言,人物素材来源有的在浙江有的在山东(大意)。我们诗歌的写作为什么不能向报告文学学习?我在《田楼,田楼》的写作中就是要尝试一下,我们的诗歌创作就是要丰富一下“塑造”这个词在文艺理论中的原有含义。这大概不算太过分。
  在诗歌中怎样把握叙述故事、刻划细节、写人物对话的技巧——既然《田楼,田楼》因为著者是个写诗的、命中注定必须用诗歌形式来表现?这段日子在劫难逃地就引起我不少烦恼。诗歌中讲故事,古已有之。荷马那儿有,歌德那儿有,白居易那儿有,民间史诗中尤不鲜见,当代诗人于坚、欧阳江河那儿也曾见到,群起仿效的在今日诗坛更是几成泛滥之势。然而我们的同时代的朋友们尤其是搞理论的言之甚少。从创作情况看,一般地说叙述语言比较容易控制些,可以辗转腾挪,稍稍规避一下诗歌叙事的短处,快一些把作品从开头推向结尾;描写语言则容易粘滞于具体物像上,通常不易迅速展开;通篇全用对话、主要运用对话形式的诗歌作品歌德、泰戈尔都有过杰出的篇章,如《魔王》和泰翁的部分故事诗,可以借鉴,《田楼,田楼》的作者在很多地方都深觉力不从心,有的问题没有想透,有的问题想通透一点(或自以为想通透一点了)作品又表现不甚到位或很不到位。很痛苦,很耽误时间。也许田楼需要我不断地写、更用心地写才能写的好一点。也许我由于自己的浅薄一直难以完整有效地感知她,也许,她凭借自己的丰富深厚而永远顽强地拒绝着我。
  有朋友问我:田楼的未来会怎样?我觉得得先看她的现在。人们的家族意识已经淡薄,宗亲们彼此相互依存的经济生产方式业已解除,传统的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伦理道德观念开始遭到瓦解,由于几乎家家有电视,各种不同类型的信息畅通无阻,城市人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方式成为这里人们的理想和追求。且不说这里的区域文化特色的典型性有限,即使足够典型也难以与城市文化的巨大同化力量稍加抗衡。这里的孩子们都在上学,上小学上中学都是为向大学、向城市生活冲锋。随着我国大众教育的日益普及,他们中进入大学的会越来越多。经过时间的推移,这里的乡村人口将越来越少,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在萎缩,土地转给更贫穷的地区的农工耕种,或交由土地生产承包商机械化种植。这个过程也许比较长,然而村庄并非完全没有被城市化浪潮稀释甚至淹没的可能——但愿这样说仅只是一种悲观的危言耸听。这里的耕地多数由老年人和少数因为种种原因绊脚而无法出门的中年人操作着,打下的粮食够吃就行,不够吃也不怕,吃钞票——买粮食吃,反正家里有人在外面打工挣钱。青壮年“劳力”中,相当一部分到县城、南阳、深圳、新疆等地挣力气钱去了,据二郎庙乡负责往各村送汇款单的邮局工作人员透露,全乡每年外出做工的要寄回一千多万元人民币,超过本地GDP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还不包括人们逢年过节或家中有事回来时随身携带的。想来田楼的相关情形也大致如此。
  有人说,如今中国人的文化生活几乎就是经济生活。如今,大家的商品意识可强了,超过了其它意识了,已经逐步融入时代的经济、文化大潮中了。田楼的未来的可能性让人既兴奋又忧心忡忡。念及种种,我的确——说不自量力一些——我责无旁贷地要用自己粗涩的笔,把我知道的、感受过的田楼记录下来,哪怕记得太少漏掉得许多,哪怕我的谋篇布局、题材选取、人物描画、细节设计、语言运用有太多不尽人意之处,我还是应该写她。她哺养过我四年同时留下了我四年的青春时光。田楼,在我的抚摸中如此生动,有时又遥远依稀,好象悬在空中。我在思索时,常常感觉到自己的真实存在,有时眼里一片茫然,好象自己只是故事中的一个虚构人物。

  作者   2005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