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诗抄二十七首

 
《安静》
 
终于安静下来了，当我们
借着灵魂痛楚后的一道微光，
穿越缓慢的夜。多少个
这样的夜晚，我们行走在一
条流转的路上，我们触摸词语中
隐含的美丽与哀愁，仿佛
就要触摸到生活了…… 
 
那一夜，星星落满尘间，
传递着安静的消息；
那一夜，我们的妻子在月下
等待，我们的女儿已经安睡；
那一夜，我们为陌生的
街点亮灯盏，为远方
祈祷，为了一缕淡淡的炊烟。

 
《回忆》
 
我知道回忆意味着衰老，
——当一个人停下来，这个人
回忆他孤独、安静的童年，
像一张发黄的相片飘在水上。
他记起两棵大树、一个池塘、
冗长的午休和蝉鸣，
他记起母亲纳鞋底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在狭窄的胡同里
一直都没有停歇。
那母亲也衰老了，
只能被慢慢地回忆，
反复地、经久地回忆。

 
《词语》
 
屋檐下锈蚀的犁铧，庄稼地里
来不及铲锄的野草，冰雹打落的菜叶，
在深深的夜里，简单、忠实、
专心的睡眠和叹息，静静的
轮回、缓慢跃转的镜子——
我看不透这夜幕的深重，因为
我们是聒噪的。


《春夜》
 
暗暗的地气从四下里升起，
初春的夜，虫子们开始复活，
仿佛天上依次闪现的星星。
我触摸这些恒久的光影和叫声：
每件事情都有它不一样的天堂，
就像墙角的草，已经反复地
生长了许多年。我珍惜
这样的夜晚，在春天，淡淡的
夜里，我想做一株细小的石竹花，
一个心中没有怨恨的人。

 
《清晨》
 
清晨，歇了一夜的牲畜走出圈门，
透明的虫子在微湿的草丛里爬。
老屋边的池塘里，头一批
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翻转着
轻灵的翅膀，并从水面上
印出乳白色的胸脯和苍黑的脊背。
整个世界默无声息，仿佛它们
来自过去和未来的同一时间，嘴里
衔着温润初春的尘埃。
 
二十七年这样过去了，我
丧失了多少细微的感动？
昨天，我理解了生活的罪愆，
现在，青春的身体已衰老了一半。
 
 
《安静》
 
我回忆起自己从童年的树林
走过的样子，这么多年了，
我依然会纤悉无遗的梦见
那时的时光，梦见一个平原，
布满了流水和像黎明一样
安静的词语。这么多年了，
那林间小路上晦暗的灰尘，
睡梦中相依的夫妇，深夜里
回家的母子，带罪的肉体
在人世里行走，我的骨骼里
多少次落满了童年月亮的清辉。

 
《日暮黄昏》
 
我看见日暮黄昏，
天空中类比的炊烟，
我看见支撑世界的言辞里
亲切的死亡。
 
我知道人亡如月，
到处是他吟诵的大地；
我知道人亡如水，
丢失了，这肌肤的清凉；
我知道人亡如
这后半夜的秋虫，
如那些浅浅的鸣响，
 
那渐渐消隐的平原，
那蠕动在黑暗里的人们，
让你的心灵惊起沉默的鞭影。

 
《相遇》
 
当我触摸这个世界，
它铁灰色的大门，它的
道路，还能有多少事情是
一劳永逸的，还能有
多少生和死，痛苦与欢乐，
无常和永恒，爱与恨，
还能有多少你和我，
在这张注定不能相遇的纸上，
流下安静的泪水。

 
《眷恋》
 
寒冷像流水加速着
大地的澄明。我的月亮
女神，她走下清白的山冈，
她悲悯我像悲悯的万物，
哦，多么干净，那是内心的镜子，
照见我热爱的人和尘世，
照见角落里缓慢的积雪：
我深深地弯下腰，
为了更近地听见大地的回声。

 
《我知道秋天……》
 
我知道秋天容纳我们，
就像大地容纳每一个人的善恶。
我看见夜空投到水中的影子，
当我在祖国的语言上行走，
我把落到水中的星星当作灵魂，
我把映现灵魂的地方叫做故乡。 
 
我构想过许多美丽的猜测，
在这个世界，在大地上，
我写下了爱和承受着爱的
万物的安静。当夕阳西下的
时候，我就坐在心灵故乡的树下，
沐浴着秋风，看天边云彩
安详的从树间穿过，
我清心寡欲，永远活着，
做一个写下大地之诗的大地诗人。

 
《秋天之诗》
 
因为从前，当我还是
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
喜欢凝视那大地上的神，
深深夜空中的神，我能够
感到和他们在一起，和
那被眷佑的干净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能够
献身他热爱的事物——
谁的内心没有凄苦的大地，
谁就不能阅尽大地的凄苦。
能寄托内心的，那岁月的长河，
说出了爱，就像说出了
神的抚摸。 
 
因为我看见，十月的平原，
一层薄薄的晚幕，多么清净，
连亡灵都选择这样的地方坠落，
那些寂寞的浮尘，它们选择
安静的心灵，安静的生活。

 
《夜幕》
 
在夜幕下的河边，
深色的河水轻轻拍打着
岸边废弃已久的船只，
村庄里苍白的灯亮起来，
照着我热爱的一些生活的片断，
一些沙子和尘埃，
像我灵魂深处珍爱的那些方言，
总有一些时候，
一想起那些傍晚里归来的人们，
一想起他们疲惫但干净的眼神，
我就会流下清热的泪水。
在无尽的岁月里，
我纪念那些细小、卑微的
人和事物，在我的诗歌里，
他们就是我想象中的神
和无处不在的时间。

 
《我已经习惯了……》
 
我已经习惯了这惯常的生活。
当天气晴朗的时候，
我会领着女儿，穿过宿舍楼
后的小树林，走在一条
满是绿茵的路上。
我教她认识小麦、三叶草
和荠菜，那些从大地
深处长出来的东西。
如果碰到下雨，我们就躲在
树下，看湿漉漉的树叶，
多像我们温润的心，持久、
安静，深含着血液一样的秉性。
 
 
《一个暮秋的下午》 
 
一个暮秋的下午，
我走在寂静的乡村墓园里，
我读着那些简陋的石碑上的名字，
而地上的野草正在疯长，
仿佛能够唤醒沉睡于此的人们。 
 
我应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吧，
在这片永生之地，我有着
仿佛是故乡一样的疼痛
和三两只啃食着青草的羊的温顺。 
 
我告诫自己，要亲近这些
简单的场景，即使一朵花，
会在夕阳里枯萎，一个孤单的生命，
只要心藏着大地，和大地深处的
安静，他的心就是干净的。
 
 
《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我爱她清晰的葱茏，
像大海一样的夜晚，
山冈上升起月亮，我爱月光中
干干净净的乡村中国。 
 
那些母亲般的河流和
炊烟，牧羊的妹妹，我
爱她的沉默，她词语一般
温良的棉布衣裳。 
 
风中的蒿草和秋天，我
深深缅怀的童年遥想着寂寥的
北斗，那青铜一样坚硬的万物的根，
我爱它死死抓着的泥土。 
 
在大地上，我爱她深处秘密的
箴语，没有一个祖国不如此
静美，我爱时光的朴素，
劳动人民深远的幸福。

 
《在乡村》
 
当我在这干净的岁月中行走，
当我怀旧，遇到了逝去多年的亲人，
我呼吸着乡村的新鲜空气，
我是否碰疼了大野的黄昏，
碰疼了那些缄默的灵魂？ 
 
我看着大地，它静静地
涂抹着岁月的真相，
多少年生死契阔，
那万物的荣辱让我无限地
接近朴素的内心。 
 
我需要大地，需要一个
恒定的宿命将我引领。
我愿意给你一个温暖的乡村，
充满了干净的爱、遍地宁静的时光。

 
《秋天的秘密》
 
多少年，我触摸秋天的
秘密，深深的丛林，平原在
大雨的深夜变得干净，
仿佛万物内部的质地，
那些真正的安静、宽容和良善。 
 
我谛听着，霜露让雁阵
南归，树木一棵棵老去，
在时光里，我看到了生命的
力量和茫然、决绝的痛苦。 
 
多少年，我操着最纯正的
汉语，在最后一阵秋风中回到
北方辽寂的大地，像
一块孤独、闪亮的马蹄铁，
我读着一部祖国之神的奥义书，
慢慢靠近万物的内部。
 

《乡下》
 
十月一日我回到
乡下看望父母，傍晚
胡同里遇到久违的乡亲们，
他们依然保持着我童年
记忆中的恬淡，
像月下田野里沉默的
玉米一样，
依然保持着天然的尊严。 
 
这是多少年过去了，
时间在不停地摧毁我，
摧毁我温暖的理想，
直到那天在月下看见你们。 
 
是的，乡亲们，
看见你们我忽然苛刻地想，
我想要你们每个人
都有一颗温暖的心，
都能在一个温良的世上活着，
像村边溪流中的卵石一样，
保持着彼此间纯真的本质。 
 
所以，你们不要指责我
过于俗气的幸福，
因为那天晚上的月光，
我再一次理解了大地。
 

《乡村记忆》
 
一个人再次走上他曾经走过的路，
再次经历他曾经淋过的雨，
在雨后的茅棚里，马站着入睡，
卸下犁耕的牛用眼睛休息。
我已不记得从何时起，
我就是一个倾心于安静的人，
我从那乡村的溪流中，
看清了我的青春和老年。
如今这乡村，我依然爱它的
艰辛和贫穷。
如今，我多么孤单，
像这土地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爱会不会
最终消失？
 

《在田埂上》
 
在田埂上，
卸下犁铧的老牛睡着了，
阳光晒着它满是尘土的皮肤。 
 
一个半新的斗笠，
被风吹着，
在温暖的风里动了几下。 
 
我没有注意到农夫，
当我经过这片原野，
我只看见了四月的麦苗和
一头老牛的梦境，
它的梦有多美我的祖国就有多美。
 
 
《北方》
 
小时候，我和弟弟
经常爬到屋顶上，眺望
远处的田野。当我们累了，
夕阳就会从我们背后升起来。
我看见平原的尽头慢慢
出现的巨大光束，
像祖父晚年的目光，
穿过寂静的林子。
我看见那些光散开以后，
流淌在大地上，
我们浑身彤红，像两块石头。
我多么庆幸能够在
血液一样的红色中呆上那么长时间，
直到月亮升起来，蟋蟀
叫成一片。
我不是一只蟋蟀，
但我听见它叫出了人世之美。
 
 
《傍晚》
 
在这个城市的傍晚，
迎着它的喧嚣，
我无限温存地凝望
皓渺的夜空，
哪一片曾是故乡，
曾是照耀我童年时代的星辰？
我点上一支烟，我仿佛
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
夹杂着遥远的落叶
和灰斑雀的低鸣。 
 
我写下了这些固执的词语，
那是大地对我的怜悯。

 
《傍晚》
 
有时候，就是在傍晚，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身影，
我会在那短暂的沉默中感知神灵，
大地上的神灵。 
 
我看见很低很低的云彩，
几乎蹭着灌木丛生的山梁远去，
像我们未曾懂事时就一直
冥想的那个祖国。 
 
多好啊，那夕光的
轮廓，每一道飘忽的阴影中，
都走着我的亲人，
守护着我童年梦想的亲人。 
 
他们就是乡村之神，
谷物之神，傍晚之神，
他们安静的心里
寄居着万物之神。 
 
有时候，就是在傍晚，
我总能从炊烟中看见人类的影子，
沉默的亲人啊，有一个祖国，
我正向她走来。

 
《誓言》
 
时常地，面对无尽的苍穹，
我都会死盯着一颗星星发誓：
无论世象如何前行，
我一定会留住自己的灵魂、
自由、爱
以及保有它们的沉默意志。 
 
就像那个童年的夏天，
太阳毫不吝啬地炙烤着大地。
我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奔跑。
我追赶着一只落地的蝉。
它的鸣叫穿透了乡村的午后，
就像这些年来我苦苦追求的真理，
穿透了我回望的目光
和对世俗的恐惧。
 

《三月》
 
三月的河边，我在
等待一只燕子。 
 
千疮百孔的大地，我在
等待一个真理。 
 
真理就是
一只燕子衔来的爱和理智。
就是让大地恢复原样。
就是让童年的蝉声再次响起。
就是让世界上所有的战火熄灭，
但点亮另一盏灯，
在那小小的、朦胧的光晕里，
看安静的母亲为我们
缝制纯棉的衣裳。 
 
我身后寂寞的农田，
我面前耀眼的都市，
我心里汹涌的泪水。
 

《麦子花》
 
在五月，我总想起家乡的麦子花，
淡黄的麦子花，
淡白的麦子花。 
 
多年以前的一个傍晚，
我站在故乡的佛塔下，
遥望流霞把天空染成紫红的布，
那从晚霞中归来的人们，
也遍身彤红。
如今那些人都消逝了，
只留下清风，
我苦苦思念的落日。 
 
在五月，我需要一朵麦子花
来引领我的道路和方向，
我疲惫的生活。 
 
我唯一的神是大地之神，
他正遭受人类文明的扼杀。
我唯一的灵魂是热爱大地的灵魂，
多少年了，丢掉过那么多，
只有它，永驻我悲怅的心头。
 
 
《在人间》 
 
那应该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
我和女儿来到乡下父母家，
我记得那个夜晚晴朗、寒冷，
虽然风雪吹断了村里的电线，
但借着满天的星斗，我们依然
能够看到村庄里透出的点点烛火。
我们就站在村北的土山上，
呼吸着清醇的空气，看着
黑暗里的村庄，直到
风吹麻了我们的脸颊。
那些微弱的光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星星，更像是我们曾经思念的
一些人的眼睛，我们相互看着。
我对女儿说，那就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