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重复的独具性
——陈仓与他的《艾的门》
这些年陆陆续续给人写过一些评论,这其中不凡名家,但从没有一次似这般的难以下笔,难以下笔的主要原因是陈仓的诗有其不可重复的独具性,担心自己的知识和审美能力有限,不能对其重要阶段创作的诗作进行评论。
陈仓的诗集《艾的门》共分为六卷,分别以“火焰书”、“乳娘记”、“雪花飘”、“夜麻雀”、“塔尔坪”“艾的门”命名。六卷里收集的诗,都很有质地。质地与风格不一样,如果说风格是诗的个性,那么质地就是诗的气质。风格形成不容易,而诗有质地更难,因为风格只是一个特点,而质地是内涵与特点的合而为一。
陈仓《艾的门》的前五卷都是短诗,短诗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个特点
一、诗人对事物的特殊把握
在人的各种感观中,作为审美的感观主要是视觉和听觉这两种感观。而视、听两种感观的发现就是视角。视角是诗人对事物的一种特殊把握,这种把握不是先前已有东西的简单重复,“它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发现”:“ 我牵一只土狗,她牵一只洋狗∕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一眼就认出谁是人∕谁是狗∕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搂着、抱着、亲着、闹着∕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握一下,再握一下∕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如此亲密∕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像病一样∕传染给我们的狗。”(《遛狗》)。”这里诗人视角的切入点是遛狗,通过两个陌生的人与同样陌生的两只狗的一静一动,一冷一热的不同反应,来揭示人的隐秘与冷漠。在这首诗里诗人写狗是实写,写人是虚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生、形神兼备。狗的单纯,人性的复杂异常鲜明地展示在我们面前。
而另一首《大货车》以此不可重复的独具性、唯一性,向我们揭开了诗人那深埋心底的感伤:“挂着一个‘陕’字∕与我的身份、口音和血型相同∕我们一起行驶在三一二国道∕上游奔跑着我的影子∕下游则漂浮着我暂住的身体∕在异乡,这是我遇到的最亲的人∕它的吨位很大,有一些锈迹∕和我一样沉重与伤感∕它装着一车土豆,而我∕装着盛产土豆的那把泥土∕我认得它,但是它不认得我∕我喊了一声哥哥的乳名∕它却没有一点反应……”把一辆挂着“陕”的车牌号的大货车,当做自己在异乡见到的最亲的亲人,甚至对着大货车,叫哥哥的乳名,诗人明明知道,即便他喊哥的乳名喊得撕心裂肺,喊得肠子碎成一截一截,大货车也听不到,而哥哥更听不到。哥哥在另一个世界里,诗人永远都唤不回,声音、血液、肝肠寸断,都不能。在这里诗人对亲人对家乡的难忘和痴念我们且不去说,就说诗人这种由车到人的一个跳跃的闪念与捕捉,这个闪念与捕捉其实就是诗人心里承载着对家乡对亲人的巨大的心灵情结所致,是这情结使得诗人能够透过事物的表象看到事物背后的本质,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之外的声音,而这事物背后的本质,声音之外的声音,就是诗人独特的视角,独特的审美鉴赏和审美判断。
生活可以重复,但艺术不能重复,因为没有独特就没有艺术。诗更甚。
二、审美感染力的两个主要来源
联想是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心理过程;想象是人的大脑在原有表象基础上加工改造成新的形象的心理过程。在诗歌创作中联想和想象是一种很重要的表现手法;在艺术欣赏中能给人带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
陈仓的诗之所以有着审美感染力量,主要来源于丰富的联想和想象:“你的身体是一间房子∕摆着好多东西∕有今朝的石头,明天的银子∕还住着好多人,父亲活着,妹妹死了∕几个亲人已患结核、肝炎,肺癌∕通过血液可以传染的几种病∕这些人在你的房子里∕生火做饭,熬汤制药∕在你眼睛里晾晒衣服与陈年的谷子∕在你耳朵里唱歌∕在胡子里飞翔∕有的,还在你的骨头里磨刀∕他们在你身体里,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膀上,用一条带血的绳子拴着∕头连着头,脚连着脚∕还还穿着同一件袍子∕顶着同一片荷叶∕像一群浪漫的猴子,捞月亮∕你就是倒挂在树枝最上边的那一个∕离天堂最远的那一个∕最吃力的那一个∕你一点都不敢松懈∕手一松∕后果就像下了一场暴雨。”(《捞月亮》)。诗人的想象是那样的超凡:他把身体想像成房子,随即联想里面摆着很多东西,有今朝的石头,明朝的银子,还住着很多人,有活着的父亲,死去的妹妹,有生病的亲人;然后开始想象眼睛里晾晒衣服与陈年的谷子;在耳朵里唱歌,在胡子里飞翔;有的,还在骨头里磨刀;他们在你身体里,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膀上,用一条带血的绳子拴着,头连着头,脚连着脚,还穿着同一件袍子……雨果说得好:“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技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更能深入对象,这是伟大的潜水者。”
而中国严羽的诗论说得更具理论色彩:“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就是说,诗歌有它自己独特的表现内容,这个内容与诗人读的书没有关系;诗歌有它独特的趣味,这个趣味与诗人懂得的道理没有关系。只有心灵中那与逻辑思维无关、不能用概念界定、把握的趣味才是诗歌的最好的素材。陈仓这首诗,所有的联想和想象既没有逻辑思维,也不安概念界定,诗人只是将自己思想深处的排遣不去的一种意念,一种纠结,按 “兴趣”所致进行一系列的联想和想象,就成功地表现为诗歌的艺术形象,这些想象就像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一样“透彻”,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魅力。黑格尔说:“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而陈仓往往能从瞬间的感觉引起的各种联想和想象活动中,赋予人物事件以丰富的内涵。这些以无作有的联想和想象,使诗中的人物活生生地立在读者眼前,伤口一样鲜明。
三、语言,皮肤下筋脉的颜色
诗歌是借语言来塑造形象与表现情感的,所以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
陈仓的语言是皮肤下筋脉的颜色,它经过心灵和血液的提练,所以蓝得透彻,蓝得刻骨。陈仓的语言又是大山里的天空,是经过山风山雨清洗过,从没被城市销蚀和污染的原生态,所以它蓝得那样纯粹,那样深情,它如玉,如珠,如石,如盘,韫于山中,怀于水中。
如同很多乡土诗人来到城市一样,陈仓常常有一种断奶的找不到亲人的感觉,无家可归和灵魂无处安置的痛苦,无法抑制的对精神故乡的渴求,鸦片瘾一样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我所在的城市无论风怎么努力∕也很难吐出一片雪花∕所以我有些想家,想用雪∕用这个世界共同的语言∕与父亲交流一下白∕用父亲的白∕轻扫一下我肩上的尘土∕∕上海迟迟不肯下雪,连霜也没有,冰也没有∕我这个四十不到的异乡人只好用风∕提前染白了头发……”(《雪花飘》)。读到这里,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因为我彷佛看到诗人孤独地立在城市里,像一棵没有了一片叶子的冰凉的树。虽然诗人的叙述好像很轻松,诗中仅用了几个“雪”,几个“白”,却把一种不堪负重的痛,称砣一样砸在了读者的心上。是的,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不管是诗人的身心,还是诗人的作品就开始打上了故乡的烙印,这烙印走得离故乡越远,越是烙得深,日子久了,这烙印在他的心灵里,越长越厚,成了永远褪不掉的坚硬的壳。是的,一个人只有走得离故乡足够远,足够累,足够疲惫,足够沧桑,才能懂得故乡对他的意义。
因此,当那不绝如缕的情思不知何处可以依傍时,诗人就只有把它倾吐于笔下。故乡、亲人,在陈仓的诗里明亮而荒凉,还飘着一点点悲沧:“父亲一进门就愣住了,他朝着∕我的橡木地板跺了跺脚,摸了摸水纹∕像是碰到多年前走丢的孩子∕他第一次看清了橡树曲折的内心∕他还发现门前的那条小溪与山头的云朵∕流逝后,都统统地被橡树捡了回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他说,一棵棵被他养大又一棵棵失踪的∕橡树,原来装着一个村子的秘密∕早就跑到城里来了∕他像是在城里遇到一个亲戚∕半夜三更,他也会轻手轻脚,转来转去∕与这些充满回忆的橡树,聊聊进城后的∕空气与离别前的乌鸦∕我说,我也是你养育多年又砍掉的植物∕如今我在城里同样做了一块地板∕只是它被涂上了油漆∕我被涂上了隆重的夜色。”(《橡树》)。在这首诗里,陈仓只是很平实地讲述父亲来到他城市的家里的一些举动,诗人像一个冷峻的智者在不动声色地讲述着,而诗的内核却以一种直线的方式,切过人的皮肤、纤维、筋骨,然后直达心灵,让人的心刹时变得蹉跎而柔软。这除了归因为陈仓有着超越悟性的思维外,主要是他语言的力量。他的语言有时犹如风过寒塘,冰面开裂;有时又犹如雨落竹梢,枝叶瑟瑟,看得深了,听得切了,会令人瞬间顿悟。在他的诗里,他的故乡,他的亲人,故乡的每一朵云,每一棵树,每一棵小草,甚至每一缕空气都那么清澈甚至透明,一诗之中,或惊耸于前,或弦震于后,或精警其后,常常能给人一夕数惊的审美感受。
四、人性中理性精神的探求,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
陈仓的诗集叫《艾的门》,诗集最后一卷的长诗也取名“艾的门”。艾是一种绿色的菊科植物,味微苦而辛,生于荒地林缘,耐旱、耐荫,主炙百病,还可治鬼邪毒气、恶气。民间一直有端午插艾的习俗,因为新鲜的艾有驱百虫,避瘟疫的功效。陈仓用《艾的门》作为长诗和诗集的名字,其用心读者已然于心,更重要的一点,艾与爱是谐音。
长诗“艾的门” 既有纵横捭阖的宏观把握,又有情致深婉的微观体悟,人生的苦乐,生命的无常,对自然人性中理性精神的探求,汇聚成诗人一种冷冽的忧患意识。从第一节《问道》开始,依次是《净身》、《幻境》、《修行》。每节又分别有八至九个标题,近2000行。气势宏大,感情强烈,语言容量大,韵味隽永,同时诗人在知觉的敏锐,感情的细致以及表现的微妙上,把握得心应手,这是非大手笔所不能为的。
陈仓是个有禅心的诗人,因而他的长诗充满了禅性。禅不是佛,佛学向往出世,情感禁锢森严,个性被排斥。禅学却主张出世而入世,对人生、世界除有宗教情感外,还有某种眷恋之情,个性也有表现的机会。因为有禅心,陈仓非常向往生活在“幽涧泉清”、“高峰月白”的山林里,忘机于声声杜鹃,体悟于片片飞雪、拳拳幽石,在逝者如斯、风景不殊中感悟人生。但生活总是事与愿违,原本生活在大山里的陈仓,为了父母的梦想亦或是自己的理想,不得不离开那一方净土,到城市来拼搏。在这里,诗人开始有了如履薄冰的疑惧,有了亦步亦趋的拘谨,看到了大山里看不到的东西,于是诗人对生活和人生有了宠辱无常的感慨:“它是一个什么词呢∕它到底有多少笔画∕长的像谁,我只能∕去一本破旧的族谱里查阅∕我知道除了盐和三十七度∕以及暗红的颜色和一丝丝腥味,这个词∕是两千年栽在我身体里的一棵柏树∕是吹进我血液里的另一股风∕几千年了,一条条河∕从海到海,从滩到滩∕又反复流淌了几千遍∕仍一浪高过一浪,还在潮涨潮落∕而唯独从我身体里穿过的这条河呵∕在枯竭,在渗出,在熄灭,特别是∕我血液里的那种咸咸的晶体∕在一点点地淡化∕难道人类的身体比世界∕拥有更多的沙子……”(《问道》之仁)。
对故乡陈仓怀着既痴迷又痛苦的宗教式的感情:“我其实是人间一颗小小的雨滴……∕我的父亲大字不识∕母亲来路不明,去路匆匆∕降生我的那天,土地皲裂∕庄稼歉收已久∕到处是天打雷劈后的火苗∕祖先到了最无能的时刻∕我的父亲母亲这两盏熬干的小灯∕他们多么希望我一来到这个人世∕就开始深深地呼吸,进入汹涌的河流∕我的出身和山坡上等待恩泽的稗子草∕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修行》之妄语)。
对生命的追问,对一切终结的追求成为陈仓永远的谜案:“一把黄土忍住几千度∕就化成了陶,从此融入水∕而去盛装水,发酵水,破坏水∕一棵桃树忍过冬天∕就到了出嫁的时候∕生儿育女的时候∕也是撕心裂肺的时候∕如今,大家都在忍∕猎人把枪埋在心里∕骑士把马拴在悬崖上∕富翁把金子戴在脖子上∕乞丐把耻辱摆在马路上∕我,把自己放在刀尖上……”(《问道》之忍)。
陈仓是个很低调的诗人,他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很谦卑,不像有的诗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很高大,而把自己看得高大的人,内心是很小的,而像陈仓这样把自己放得很低的人,内心是强大的,这也是陈仓的诗之所以深刻与大气的原因之一。我在第一次读了陈仓的诗和小说后就预言,陈仓的诗和小说不仅会走进上海走进全国,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还会走向国外走向世界。
美学的根本问题是人的问题。美学的终结目标实际上就是三句话:即从何处来,向何处去,来这世上干什么?对此,儒家和道家的答案是截然相反的。禅回答得最为巧妙: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来世上做他应该做的事。其实关键所在还是人为何活着。人为何活着,不仅是儒、道、释、禅留给我们是思考,也是陈仓的长诗“艾的门”留给我们的思考。
除了有禅心,陈仓也是个有佛性的人,所谓佛性,就是自性的化身,而自性是永恒的,“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坏”。所以无论生活在城市里的陈仓,有着怎样更多的走失,无论城市的空气怎样污染着他,他的自性不会变,他的爱不会变,他的追求更不会变。这就是陈仓,像自己诗一样纯粹的陈仓,像自己诗的内核一样苦痛的陈仓,总在不停地寻找的陈仓。
世界名著之所以成为名著,是因为它每本书都对人有所启迪。这启迪就是美学的灵魂。陈仓的诗也一样,他的诗不论长短,几乎每一首都能打动我们,让我们思考、感动、疼痛,最关键的是给我们以启迪,这启迪就是陈仓诗集《艾的门》的美学灵魂。顺便说一下,这也是陈仓散文、小说的美学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