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国诗人 > 王立世

从人生的感悟,到灵魂的回归

——评王家洋诗集《夜来花开》

2023-04-17 作者:王立世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中国作家》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
王家洋简介

王家洋:男,穿青人,1967年重阳节生于贵州纳雍县;在《诗刊》《星星》《绿风》等报刊上发表过诗歌;连续两届获“诗神杯”诗歌奖;公开出版新诗集《到乡下去》(2008年)、《夜来花开》(2018年);现居贵阳,《当代教育》主编。


  我说了这么多话,天还是没有亮。
  天不亮我就要说话。

 
  这是王家洋第二本诗集《夜来花开》后记中的两句话。这个后记与我阅读过的其他后记相比十分独特。一是短小,不足500字。凭我的直觉,王家洋要说的话不止千言万语,但他只说了这么多。话不在多而在精,以少胜多确是一种战术。二是份量重。那些啰里啰嗦的长文,其核心内容都被废话淹没了。真正能读懂王家洋这500字,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能用读几千几万字的功夫也不一定能读明白,它的份量只有放在生命的天平上才称得出。三是形象生动,这是诗人的天性和后天的修炼使然,藏也藏不住,但不是谁也能做到的,不是谁也能做好的。四是深刻的哲理,读这个后记就像读他的诗一样不能停留在“看山是山”的阅读水平,必须体味文字背后的深意,像读鲁迅的《野草》那样去读。后记尽管短小,诗人还是低调地表白“我说了这么多话”,但“天还是没有亮”。王家洋从农村走向城市,实现了人生的巨大转折,一方面摆脱了贫困、封闭的生存环境,生活有所改观。另一方面又坠入精神的无所适从和迷惘困惑,乡村亲情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强大精神支柱。因为经历的缘故,他对人生的感悟由单纯变得复杂,由舒缓变得紧张,由明净变得混沌。“天还没有亮”正暗合了他精神的茫然状态。这就注定了他的诗在人生复杂的感悟和灵魂执着的回归两条主线上穿梭往复,在城市与乡村、物欲与精神、希望与失落的矛盾纠结中不断地修炼升华,达到了让人仰慕的境界和高度。
  王家洋怀揣着梦想来到陌生的城市,但他天性中的东西谁也无法改变,在复杂的环境中,他既想有所作为,又不愿随波逐流;既不愿屈服于现实,又难以突破陈规陋习;既悲天悯地,又对生活中的顽疾无能为力;既不想与命运妥协,又无力挣脱环境的制约。他在矛盾中苦苦寻找人生的真谛,他的心灵是敏锐的,目光是透彻的,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在他眼中却不同寻常,极易触动他内心隐秘的神经,引发情感上的共震共鸣。在《立秋》中写到:“立秋,并不是秋天真的到了/我上学的第一天就是立秋/我望着窗外练习“人”字/写了大半辈子,还是歪歪咧咧”,在这里有一语双关的意味,这个“人”字本来就难写,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城市更是如此。在别人看来诗人写得还是比较端庄,但在自己眼中还是“歪歪咧咧”,一方面是知识分子对自我的严格解剖,像鲁迅《一件小事》中写的“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另一方面是各种各样的压力作用的结果。人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人性的弱点就会暴露出来。诗人在《梦见》中也表达了同样的主题:“梦见候鸟飞出屋檐/在天空排不成人//哦!发不了芽的星星,渐次退出/黑夜,悄悄挂在我眼角”,梦见候鸟排不成人字,影射着做人越来越难。星星发不了芽,就要退出天空,无法躲避的黑夜不声不响地挂在眼角,一种茫然在逼近灵魂。在《生活》中写到:“坐;在什么位置/站;在什么地方/你不能选择//太阳出来/你就得穿上服装/走进合唱队伍//你必须戴上帽子/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按食谱烹调生活这道菜”,人有时像一颗螺丝钉不但无法选择自己的位置,还被别人拧来拧去。被动地在在合唱队里发出相同的声音,个性被淹没,做不成生活的主人,就会沦为生活的奴隶。“按食谱烹调生活这道菜”,比喻生活的内容、程序甚至结果都被固化,循规蹈矩的压抑和愤闷表露无疑。在《痛苦》中写到:“大地的痛苦是:骨头被抽出/出现,隧道、桥梁//天空的痛苦是:乌云密布/却久久,落不了雨//我的痛苦是:限速标志/越来越模糊”,诗人一方面感到一些没必要的规则对身心的束缚,另一方面慨叹一些需要的规则却越来越模糊,对人们单纯追求速度和效益的担忧。在《李花白》中写到:“你是一朵梅花/错开在春天/你的出现与满园春色极不协调”,正像苦寒出身的乡村人与繁华似锦的城市不协调一样,诗人从春天的梅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这种不协调不单是外表上的,更多的是价值观念和精神操守层面上的。他以犀利的笔锋对城市人的势利刻薄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这些城市病是王家洋无法认可和接受的,他内心里一直在抗拒这些。在《谷雨》写到:“我们整天吃着米饭,却/忘记了秧苗生活在田里/谷子离不开雨水//故乡的麻雀飞到城市来看我们/我们却不认识,在窗台上/我们也舍不得给他们几粒米 ”,这里的“我们”出于叙述上的方便,我认为并不包含诗人在内。城市人在享受现代生活时忘记了他们口中的粮食来自乡村,对农业的陌生表现出一种无知,对故乡的麻雀表现出一种令人气愤的冷漠。在《夜蚊》中写到:“这只夜蚊原本不想咬人/但屋子太黑,它想从人身上找出路”,不是在为蚊子开脱罪责,有时出路就在别人身上,这个比喻突破了道德底线,生活中这样的蚊子屡见不鲜,对这样的蚊子既不能一拍子打死,又不能洒一把同情的眼泪,就只好让它在侵略别人的权益中存活一段时日,这是社会转型期无法避免的现象。在《忏》中写“原本开得好好的花/还没开够的花”被暴雨摧残时,“她们的叫喊/让我无法控制”,一种纯自然景观,但诗人怜香惜玉之情跃然纸上。花无疑是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暴雨是一种扼杀美好事物的势力,映射着某种极具摧毁力的丑恶力量,从中也可看出诗人的愤世嫉俗。在《红色轿车》中写到:“这辆车的工作就是/停在车库里”,车成了主人身份和地位的标签,因功能得不到发挥得了自闭症:“这辆车多么希望翻山越岭/一路狂奔/即使掉下悬崖/它也是心满意足”,生的平庸与无聊真不如死的壮烈与充实,不是车变态了,是人变态了,人被物质的异化多么严重。在《大雨》中写到:“我早就看不惯太阳制造尘埃/这些无孔不入的小东西/不安分守己,悬浮在空中/我要让他们回到自己本真的位置”,这里的尘埃具有两个特点,一是无孔不入,善于钻营。二是不安分守己,浮躁轻佻。尘埃是泥土的异化,与泥土的品性背道而驰,大雨是清洗尘埃的一种正义力量,能让它回归到自己本真的位置。人被异化后,怎样才能回到最初的善呢?在诗人看来,返乡是一种最好的选择。在《冬天》中写到:“把山躺成水/犹如把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这个冬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精神病人的过程/会不会是一片白云变成数朵雪花的过程”。正常人变成精神病人就像挺立的山变成倒下的水,就像天上的云朵坠落到地上的雪花,诗人用了两个比喻形象地表达对一个人精神病变的痛惜和思考。我们对“精神病人”的理解不能完全定义在医学病理上,现代城市人普遍存在心理阴暗和精神空虚,城市一手在创造巨大的物质文明,一手也在戕害人性中本来的美好,使人的精神发生病变,就像一条腿长另一条腿短的人失去平衡一样,走起路来势必变得摇摇晃晃。
  城市中泛滥的物欲将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诗人在《黑》中写到:“一条鱼主动跳上砧板/一把刀的阴谋就这这样得逞”,生活中这样的鱼何止千条万条,鱼由为一点诱饵主动上钩发展到“主动跳上砧板”,不管什么动机都是无知的表现,我们对自取灭亡的“鱼”只有“哀其不幸”,对充满阴谋的“刀”怒其卑鄙。诗人在《反时光》中写到:“我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见梯子就上”,人们都想往高爬,但没想到爬得越高跌得越低摔得越惨。有时梯子本身有问题,梯子倒了,爬梯子的人自然也就倒了。有时梯子就是诱饵,爬者不但达不到目的,还会落入陷阱。诗人除对梯子保持足够的警惕外,还告诫我们“洁白的云朵/比乌云还要可怕”,社会上假冒伪劣盛行,披着羊皮的狼越来越多,以假乱真,习以为常,需要我们时刻擦亮眼睛,否则就会上当受骗。在《伐木者》中写到:“伐木者躺在一块石头里/他在等待/他说:总有一天/那些树的根要腐烂……伐木者正坐在考场里/他把那些试题看成一棵棵树/结果他得了零分/那个“零”!与那棵大树/留下的树桩截口一样/圆”,伐木者盼着树根腐烂,就像玻璃商盼着玻璃碎裂、建筑商盼着房倒屋塌一样,在市场经济时代,受利益驱动,道德常常被搁置一边,那个“零”分是道德的测试结果,与树桩截口一样圆颇具嘲讽意味。曾经被国人崇敬的《雷锋》:“不知什么时候/你悄然走远了/我们只能看见你模糊的背影”。写雷锋的诗很多,但王家洋这首《雷锋》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他没有从正面去歌颂英雄,而是从侧面迂回曲折地表达社会风气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时间上的模糊暗示着人们不知不觉地被卷入利益的旋涡。“你悄然走远了”,以“为人民服务”为己任的雷锋实在看不下去才走远了。“悄然”符合雷锋的性格特征。不是英雄远离我们,是英雄被遮蔽、淹没、冷落,因而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对这种社会现象诗人是痛心疾首的,是持批判态度的。诗人不粉饰太平,不掩盖问题,但也不是偏激到失望的境地。“其实/你并没有走远,更不会消失/你就在我们内心的暗处/只要我们善良的灯打开/你就现身在我们的世界”,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盏善良的灯,只是一时被利益关闭,迟早会被良知和人性打开,雷锋就会从暗处走到舞台的中心,重新成为引领人们精神的旗帜。这是诗人殷切美好的期望,他在呼唤远去的古风,呼唤田园般的宁静和谐。人在欲望中沉浮,诗人把目光投到了山水上。在《林芝的山》中写到:“要经过多少年修行/才高过其他山/才挂满多多的经幡/林芝的山不在乎//从山脚到山顶/每一棵树都淡定/每一棵树都找到了自身的位置/林芝的山,就出现了准确的色彩//面对林芝的山/我们无地自容/无论是步行的,骑车的,还是驾车的/目的都是要站在最高的山上”,人在无限膨胀的欲望中迷失了自己,不如草淡定,能找准自己的位置,保持自己本来的颜色,才生出“无地自容”的惭愧。在《草海》中写到:“除了我双手抓出的微小波涛/草海没有骚动,水太深了/风吹草动,我何时才是风/让这草海也感动一回//这些水,如此淡定/他们是在修炼,总有一天/他们会修炼成雾,慢慢飘上天空。那时/天上就出现两个太阳,两个月亮”,水修炼成雾,变成太阳和月亮,人却被物欲左右,价值观产生混乱,信仰左右摇摆,精神变得面目全非。
  人不管如何折腾,最终都会像一片落叶,由绿变枯,飘离生命的枝头,回归大地。王家洋对生命的感悟既有转瞬即逝的叹惋,又有被切割的疼痛。在《月亮》中写到:“我望着月亮/月亮也望着我/无论在哪里/我都逃不出月亮的眼神//可惜相距甚远/只能看看/只能通过空气/传递彼此的气息//我一天一天老去/月亮一天一天明亮”,人与月亮相比,人是一天天暗淡下去,直到无光。月亮却亘古不变,甚至一天比一天明亮,凸显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在《踏青》中写到:“生命苦短!乘春天还没有走远/把内心的积云/变成一场暗无天日的大雨吧”,在这样美好的季节,也许是诗人想到这样的美好并不能持久存在,情不自禁在感叹“生命苦短”,“内心的积云”不被人知,也许“变成一场暗无天日的大雨”才能唤醒沉睡的麻木的人们。在《吸食》中写到:“吸食你的黑/你变成一位白发老人//吸食你的水/你满身出现皱纹”,什么在吸?有意的忽略造成主体的缺位模糊,这同样是艺术的弹性,让读者去想象。诗人只强调“吸”这个掠夺性的动作。在《灯》中写到:“一个人/就是一盏灯/只有熄灭/我们才想起燃油”,生命被榨干就像灯中的油耗尽,抒写的同样是生命的被动和时光的无情。在《剪》中写到:“一把剪刀不停的剪着一根线/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每剪一下,我的心就痛一下//我不断奔跑,想远离/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但他像月亮一样//我看到那根线越来越短/我身后的影子是一根皮鞭”,一根线隐喻着生命或其它美好的东西,被越剪越短,直到消失。诗人却无法躲开这种痛苦的声音,并把这种声音比作“月亮”,放射出一种明亮得难以抹去的痛苦光芒。诗人又把身后的影子比作“皮鞭”,生命就是一个被不断地“剪”和“抽打”的过程。在《雨录》中写到:“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数着屋顶的星星过完余生”,到了知天命之年,理想和激情已经退出生命的舞台,日子逐渐变得平静,甚至无聊。
  在人生感悟中写亲情和爱情的诗是最温暖最明亮的。王家洋这样写《女儿》:“女儿,你的手越来越长了/我够不着了//女儿,你已不是多年前的小宠物了/你已长大成人了//女儿,你不再依偎我的怀里/我不再牵着你的手。这样的美差//将由另外一人接管/我是插不上手了”,这是许多人共同的感受,一方面为女儿的成长和幸福高兴,另一方面又为女儿从自己生活中分离出来感到失落空虚。在《重塑》中写到:“你是一只高贵的万年陶杯/我要把你打碎,研磨/让你变成今天的泥土/用我积蓄多年的水滋润你/用我等待已久的手慢慢揉你/再放进我大火的胸膛/让你变成一只绝世的狐狸”,陶杯变成泥土,预示着爱情要回归到最初的形态,就像诗人从城市回归乡村一样。
  王家洋在贵阳城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按常理说他应该完全被城市化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身体飘在城市,灵魂却丢在乡村,时光无法改变他城市边缘人的角色。城市边缘人在生活方式上也许有所改变,但思想和灵魂拒绝城市的浮躁喧嚣,精神至始至终无法融入城市,甚至形成一种对抗,怀乡就成为一种情结,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在城市的生存又难以做到世外桃源那样的与世无争、清静自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既不像城市人,也不像乡里人,是城市里的乡村人,是乡村里的城市人,饱尝物质和精神被割裂的痛苦,处于进退两难的生存境地。好在城市对王家洋精神的改变微乎其微,他精神的根深深扎在故乡那片贫瘠的土地,那里的每一撮泥土、每一滴水都在滋润着他渴望美好的灵魂。
  王家洋虽不是与世无争的消极无为,但骨子里拥有文人那种散淡与不拘一格。在《营上高度》中写到:“营上有多高/你我都不知道/你我只能沿着那条青石小路/不急不慢,一步是一步的往上爬/一点一点将身体里的欲望搬出/如同那三个男人,一块一块的搬石头”,不知道营上的高度,不急不慢,虽然也在往上爬,但不求速度,不关心高度,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没有与别人比高低,更没有成为别人的绊脚石,如闲云野鹤一般的超然,与那些急功近利者迥然不同。但生活并非一厢情愿,在《影子》中写到:“以为黑夜将影子收起/殊不知一上路影子还是拖着身子”,白天看得见的影子拖得人心身疲惫,原以为“黑夜将影子收起”,本可放松一下,但看不见的影子还在拖着身子,在消耗着一个人的耐心和情感。诗人表面上写影子,实际上写城市生活中的某些负作用负能量在纠缠着自己。“只有泥土没有影子/只有庄稼粮食”,两个“只有”没有重复的感觉,强调了田园生活的轻松和踏实,对比之下,诗人倾心的依然是田园风光,纯朴民风。故乡在诗人心中像一首老歌:“这些歌里有新鲜的空气/有清澈见底的水/有积极向上的草木/有小鸟唱醒的太阳和我们”,随着工业化程度的提高,城市的生态也在恶化,故乡的青山绿水不仅仅是一种干净的自然风光,也成为诗人内心道德和情操的标高。在《母亲的秋天》中写到:“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养了一大群鸡鸭/那些鸡鸭就像小时候的我们/整天围着她……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何不愿进城/城里没有大的粮仓容得下母亲的秋天”,城市的四季没有春种秋收的概念,甚至季节的界线都不太分明,母亲不愿进城是因为她在城里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应有的位置,就像诗人的灵魂在城市无处安放一样。在《山坡上的羊》中写到:“这只羊,被阳光轻轻拍着/那些草正努力露出地面/渴望羊的咀嚼/羊低下头颅,向日葵低下头颅/天空也低下头颅//羊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他一会儿/看见天空满是小花/一会儿看见天空满是焰火/最后他看见天空满是青草//这只羊睡不着觉/春天,让他措手不及”,幸福的羊,温暖、自足,不用辛苦奔波,草等着它吃。一切都是那么的谦逊,都在低着头,不像城市人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羊即使抬起头,看到的除了星星,就是小花和青草。一幅宁静、和谐、美好的画面好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一样美。“春天,让他措手不及”,一种幸福的突袭也是那么甜美,不像城市让人惊恐不安,深怕变成别人的猎物,被别人吃掉。令诗人惊喜的是:“我在贵阳见到了纳雍的水巷子/见到了我多年前的生活”,虽然是人造景观,但触动了诗人怀乡的心弦,好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城市对人的异化是多么严重,诗人一直保持警惕心理,以一个乡村人的形象现身于城市,在《表白》中写到:“我不说普通话/是怕走丢了”,在城市里说方言可能冒着被嘲笑的危险,诗人不是不会说普通话,但怕迷失于千人一面万人一腔的大众化脸谱里。普通话便于交流,但它抹杀了人们的身份,方言有一种故乡身份的认同感,一种精神的自信和对故乡的热爱表达得淋漓尽致、入骨三分。
  写给父亲的诗是王家洋创作中的重要内容,也是他灵魂回归的重要原因。《元宵夜》写对父亲的思念和牵挂:“父亲,今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想你了/那些星星/是我给你送去的灯盏/那月亮/就是你的家”,想为天国的父亲增添些光亮,怕父亲像活着时那么暗淡和艰辛。在《给父亲上坟》中写到:“父亲,我把自己降到大地的高度/埋下头,让你/像我小时候一样,亲我的额头”,给父亲磕头,必然要降到大地的高度,这个动作一方面体现对父亲近于崇拜的虔诚,又勾起小时候父亲“亲我的额头”的美好回忆。诗人带来父亲爱吃的食物,父亲没有吃,诗人又回到了那个饥饿的时代:“你是不是要像我小时候那样/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我吃饱”,忆起在特定的情景下父亲浓得化不开的舔犊之情,对父亲的崇敬油然而生。“父亲,我小时候/你带我给爷爷上坟/现在是我带你孙子给你上坟/将来,不知哪天/又是你孙子带着他的儿子,给我上坟”,这既是生命的传承和延续,也含蓄地表达了诗人最终也要回归乡土的意愿,那才是自己的归宿。这种思想在《踏秋》里得到充分的表现:“在贵阳城/我只有走进电梯/登上高高的楼层/哪像在故乡寨乐/有山可登/山上长满菊花和粮食”,一个“哪像”显示出情感的风向标,城市是一个区域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它的各方面的优势不容置疑,但城市人不同程度地患上了空虚、颓废、争斗、困惑、焦虑的城市病,“故乡”自然就成了诗人的精神家园,那里没有猜忌陷阱、坑蒙拐骗。“在故乡寨乐/父亲是最幸福的/他不用动身就可登高望远/他长年在高高的山上/不像我要靠思念才能回到故乡/才能听见牛嘶马叫”,远方的游子饱尝思乡之苦,在他们眼中“月是故乡明”,他们靠怀念抚慰受伤的灵魂。“四十六年了/眼睁睁看着我们寨子的亲人一个一个减少/山坡上的坟一个一个增加/我在想,如果哪天我也和他们一样/登上故乡高高的山头/那就是重阳了”,诗人一方面为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世伤感不已,另一方面又想到自己将来埋在山坡上的幸福。“重阳”有登高的习俗,意味着死后还有人来看,与城市里人与人被钢筋水泥隔离造成的冷漠截然不同。这首诗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海子的《亚洲铜》,王家洋虽然没有海子那么大胆的想象和美妙的比喻,但朴实的叙事与抒情一样地让人怦然心动,对故土的亲近如出一辙。在《两片竹片》中写到:“你已和大地融为一体/无论我们身处何方/只要我们将耳朵紧贴泥土/就能听到你的呼吸”,诗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像竹片一样埋入故土。
  这本诗集的开篇之作《父亲走了》写得更为动情:
    
    他睡的床空了
    我的心空了
    看着他的遗像
    我想父亲究竟到了天堂路上的哪个位置
    是否像他人生路上一样坎坷不平
    是否像他人生路上一样危机四伏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已没了病痛的折磨
    他已没了人世的纷争
    天上一颗星
    地上一个人
    我想父亲历经人世的磨难
    肯定会成为最明亮的那颗
    像生时一样,用他的善良和热心
    照亮夜路的人们
 
    父亲走了
    我今生没了叫爹的机会
    他的黑色棺木
    是一条黑色的道路
    我要用心点上不灭的灯火
    让光明铺满他通天的大道
 
    父亲走了
    天下起了小雨
    为他一生的不得志
    
    父亲走了
    天露出了太阳
    那是无忧无虑的
 天堂的大门

 
  这是诗集中最长的一首诗,也是在诗人心中最有份量的一首诗。父亲走了,“我的心空了”,“我今生没了叫爹的机会”,像在自言自语,不加修饰的抒情,比那些故意制造氛围的伪抒情更能打动人心,一种惆怅、失落从心灵迸发出来。“天下起了小雨/为他一生的不得志”,渲染出父亲人生的苍凉和失落。“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想父亲历经人世的磨难/肯定会成为最明亮的那颗/像生时一样,用他的善良和热心/照亮夜路的人们”,从生前的善良和热心想到死后成为最明亮的一颗星,父亲的精神依然在放出璀璨的光芒,能够照亮尘世的黑暗。善有善报,这样的父亲会进入天堂的。“我想父亲究竟到了天堂路上的哪个位置”,先是担忧他是否像人生路上一样坎坷不平,饱受颠簸之苦,但让诗人释然的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已没了病痛的折磨/他已没了人世的纷争”,正是在矛盾中表达诗人对父亲的生死眷恋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在无法挽留父亲的事实面前,诗人只能做的是“我要用心点上不灭的灯火”,为父亲送去光明。“天露出了太阳/那是无忧无虑的/天堂的大门”,这是诗人的想象,也是对父亲最好的祝愿。这首诗共四节,每节以“父亲走了”开头,收到了一咏三叹,回环往复的抒情效果,余音不绝,哀伤不止。第一节最长,其余三节断崖式地变短,没有丝毫的头重脚轻,反而营造出父亲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消失于亲人视野的苍茫画面。也许诗人是无意识的,但事实上取得一种结构上的意蕴。结构除了为内容服务外,在这首诗里,结构本身就是一种内容。这首诗是用纯粹的口语写成,但属于一种庄重而具有独特审美特性的口语,不同于那些毫无节制而又缺乏内涵的口水诗,也不同于那些玩弄小技巧、抖个小包袱、表现点小智慧的口语诗,那类诗短时间内能给人一种刺激和顿悟,但久而久之,情感上的空泛和漂浮让人产生审美疲劳和精神上的隔阂。王家洋的这首诗为口语诗的写作提供了除韩东、伊沙之外的又一方向。
  诗人的回乡就是精神的皈依,他把乡村的纯朴、明净、和谐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这也是他在城市中无法实现的,但生活中往往又是身不由己,他带着回不去了的遗憾和伤痛在现实中苦苦挣扎。在《悼词》中写到:“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我的手/我的手已成标本/在这个黑夜回到故乡//一条路走到黑/和一条路走到亮/成为两条平行线,不经意间/我就把悼词写上天空”,这两条路是指生活之路和精神之路,两条路平行没有交汇,而是反方向行进,对一个人内心的撕扯是可想而知的。在现实中越成功,在精神上挫败感越强。诗人无法回归,但归心似箭,手变成标本在黑夜回乡,这种悲剧式的幻想定义为悼词是再恰当不过的。在《没用》中写到:“天亮也没用/我回不到村庄”,诗人在后记中说天还没亮,那是有所期待,这里说天亮也没用,已经由期待变为失望。在《等一场大雪》中写到:“我无法回到最初的位置”,“无法”也是无奈,回归只能成为一种梦想。在《回不去了》中写到:“我感觉就要封顶/我已做好充分准备//回不去了/我突然发现/天空和大地构成坟墓”,诗人有客死他乡的预感,弥漫着无限的遗憾和伤感。在《年关》中写到:“那些年少青春,那些山清水秀/都留在重重大山那边/再也没有回去的精力了……多年来,我一直吃着落叶/我是一只羊,我梦想回到蓝蓝的天空/墙上的摆钟,如同落水的狗/一次次上岸,又一次次落水/身子一而再的抖动/却总是摆不脱水,摆不脱阳光的抽打”。诗人感叹“再也没有回去的精力了”,可以想象诗人的身心备受煎熬后的疲惫不堪,把自己比作一只羊,乡村的羊吃的是青草,自己吃的是落叶,精神上的压抑可想而知。诗人又把“墙上的摆钟”比作“落水狗”,好像精神恍惚时产生的潜意识,一种不寒而栗和被抽打的感觉正是诗人生命的疼痛感。回不去了,诗人说:“今夜无故人/故乡,在路上飘着”,无故人不是说没有朋友,而是抒写内心无所依托的孤独,和“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苍茫。
  王家洋这本诗集以短诗为主,大多数在十行左右。我一直认为短诗比长诗更难写,正是因为短,难以藏拙,不允许有纰漏,不允许鱼目混珠。正如诗人老德所言:“ 纵贯古今中的诗歌,有着许多形形色色的写作,唯有短才能被人记住,唯有短才能被人呤唱,唯有短才能被人传播”。有的诗人基本功都不过关,连短诗都写不好,动辄就千行万行地写,质量可想而知。我一直提倡写短诗,一是考虑现代人生活节奏快,生存压力大,短诗在茶余饭后用几秒几分钟的时间就可完成阅读。好的短诗能取得以短胜长、以小胜大的效果,艺术上的成功确实不在体形上的大小,庞然大物不一定就力大无比。王家洋的好些短诗能产生过目不忘的效果,对社会生活的概括能力让人惊叹,甚至震惊。一方面取决于艺术的感知力和敏锐性,另一方面源于深厚的艺术素养和无为而为的技巧。他的诗不是闭门造出的车,不是用文字摆出的积木,不是在象牙塔里想出的苦果,是肉体与精神搏斗、理想与现实抗争的产物,鉴于明亮与晦暗、幽静与喧哗、甜蜜与苦涩之间。每首诗都是独立的,但诗与诗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互相映照,整体上的意义随着阅读的推进逐渐呈现。研究一个诗人,不能离开他的语言,如果语言没有特色,基本可以断定他的诗属于平庸的那类。王家洋诗的语言如行云流水,没有被污染。不像那些学院派诗人疙疙瘩瘩,有堵塞凝滞的憋气感觉,更要命的是囫囵吞枣后的无法消化,云里雾里不知所言的模棱两可。也不像那些下半身诗人,在文字里添加了荷尔蒙,靠性刺激读者的神经,过完一把瘾后陷入无所作为的无聊之中。也不像垃圾派诗人,以垃圾为宝,靠阴阳怪气博取读者的眼球。他偏重口语,但又庄重干净,简洁朴实而又意蕴丰富,他拒绝修饰,而又能把一些修辞天衣无缝地融入口语,是情感的结晶,是灵魂的产物。比如在《立春》中写到:“满树的小嘴同时打开/桃花一夜开满枝头”,把花比成嘴并不多见,但又自然贴切。在《梅花》中写到:“冬天就是一个庞大的教堂呀”,把冬天比作教堂,意味深长,一个“呀”字将庄严的东西生活化。他的修辞在雅与俗的处理上游刃有余,境界自出。这样的例子随便就能找到很多,比如在《雨》中写到:“哪知天空不过是海藻”;在《咔嚓咔嚓》中写到:“看见星光咔嚓咔嚓在理发”;在《圈套》中写到:“一只只杯子,交头接耳”;在《重新下水》中写到:“黑夜露出破绽,出现/星星,月亮,虫鸣”;在《准备》中写到:“天上的星星/就会结队成串,来到你的脖子”;在《怀表》中写到:“太阳是白天的怀表/月亮是夜晚的怀表”;在《浪尖的风》中写到:“你又听见母亲叫魂的声音了/你说,那些星星/是母亲泼出的水饭”。这些比喻、拟人取得了不同凡响的艺术效果,但不是端起架子刻意去表达,而是花熟蒂落,水到渠成,能够不露痕迹地融入诗的意境中去。王家洋诗歌的哲理性也是不容忽视的,有的诗就是哲理诗,比如,《人生》:“你弯下腰闻花香/你是学生//你不弯腰闻到花香/你是老师//花依然在原地香/水却走远了”,通过弯腰与不弯腰两种姿态说明两种身份,花不管这些外在的东西,依然在原地香,水却走远了。花不是为悦己者而开,而是淡定自若,该开则开,该落则落。一般说流水落花,只说水走远了。不说花落,即使落了,香依然在,这是诗人对生命本真的一种赞美。表现哲理的诗句也比比皆是,比如在《看见春天》中写到:“抖掉身上多余的/春天就出现在眼前”;在《不合时宜》中写到:“手太短,无法解开/远方的衣裳”;在《踏雪》中写到:“六月,歌师弃马而去/手持铜镜的女子,收回溢出体外的水”。这些哲理性的诗句同样是人生的感悟,精辟深刻,形象生动,能够强烈唤起读者对人生的思考和探索。对王家洋诗歌的艺术特征在本文的不同地方进行了阐释,总体上看他的诗属于具有文化底蕴的口语诗,自然而又含蓄,清澈而又深刻,内容的丰富与手法的变化、意象的新颖与思想的饱满相辅相成,达到完美的结合,在实践中他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王家洋的诗既受到古典诗歌的熏陶,也得到现代诗歌的启示,但他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王家洋。他对城市精神的病变充满忧患,想抵达故乡而不得,一直在情感与思想的矛盾旋涡中挣扎。这是他无法消解的困惑,也许要延续到他生命的终点。熬到天亮不容易,但在天不亮时说的话写的诗是最动人的。韩东说过:“诗歌中未写出的比写出的重要得多,空成就了诗歌”。读王家洋的诗绝不能望文生义,需要品味,就像读他的后记一样,如果走马观花地读,将会错过文字背后的很多风景。这独好风景,在他孤独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