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背影（组诗）

 
1793：乾隆与马戛尔尼
 
谁在敲门？——一朵蓝色海水，
叩打着东方门扇。
惊动了深深紫禁城里一双蒙眬睡眼，
你看见，在十八世纪尾端，
有一队金属鱼儿上岸，
鱼儿想在帝国门内，
放一只——商品凳子。
 
跪不跪是一个问题，
通不通是又一个问题。
马戛尔尼渡海而来高擎大英国王的国书，
乾隆大帝龙骧虎视，
放不下天朝上国的威严，
一个膝盖不想打弯，
一个脑袋不想打弯，
——两个文明小孩，用彼此的傲慢，
错过了不该错过的机缘，
结下了解不开的仇怨。
 
倚天抽剑时也曾目光高远，
一襟风雨怀抱了千座雄关万里中原。
上马血影刀光，手也不软，
下马诗书典章，灯也不倦，
用两千年丰饶“汉”水浇灌“满”家之田，
——重整山河一片，
再次绿了巨树参天。
 
而策马飞鞭的中国英雄，
总是——到海为止！
他们借蓝蓝海水为自己画个圆，
关闭了圆儿内的视线，
也隔离了圆儿外的波澜。
坐在里边志得意满。
 
你这边远古牛车优悠田园，
他那边钢铁蒸汽机巳追风逐电；
你这厢千年纺车民谣唱晚，
他那里自动纺织机将全球漫卷；
科学的熊熊炉火，人权的铿锵铁砧，
正把世界脱胎换骨地演变，
庞大危机逼近身后，
起也勃焉，落也悄焉。
你没看见，是自家影子遮了自家眼帘，
是千古一君的巨大光环，
——把眼睛折断。
 
他可以贡，你可以赏，
时移势易，依旧颟顸。
你不知道那越洋而来的单筒望远镜，
已死死盯住你的门闩，
——要么，“和平”通关，
要么，武力打关！
 
兴于不“满”，亡于不“清”，
这一幕，连吊死崇祯的老歪脖子树，
也禁不住仰风长叹：
一个东方皇帝一个西方来使，
为了一只凳子不欢而散，
——黑眼睛君王转身回宫，
蓝眼睛使节反身上船，
——十八世纪一个小小事件，
中国历史一个大大拐点！
 
六部九卿，气定神闲。
谁都不曾察觉，紫禁城头落日辉煌，
它正在悄悄塌陷，
一转眼就将陷入血泪斑斑！
——总是习惯于习惯，
最后终于，死于习惯。
 
 
1799：和珅之祸
 
一朝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文治武功，万方乐奏。
这一刻哪个乌鸦嘴敢说：泰极则否！
一轮胖胖月亮装满水的时候，
也最是跑冒滴漏的时候。
（看不见的败象，祸起
看不见的恶性溃疡，
——而看不见的恶性溃疡，
总是首先来自内囊。）
 
人是欲望之人，
形而下的碗常填不满形而上的灯望不到头。
一个“贪”字，潜伏如兽，
一遇“权”字，便与交媾，
交媾出伪君子高堂上岸然道貌，
密室里蝇营狗苟。
权钱色你自通兑我自通吃，
一根根汗毛伸手，
一根根手指如钩，
日日膨胀的吸盘把民脂民膏滴滴吸走，
一人肥了，天下瘦。
 
而那十全老人倚在太和殿上老眼昏花，
正听和大学士高声启奏：
宫称宁寿，山称万寿，
圣上江山，必将万代千秋！
老皇帝宽阔一笑微微颔首：
朕无忧矣。——他不知道，
眼前这位和爱卿谦恭依旧，
却早已把一条地沟，
挖到了国库下头。
 
洞若观火的嘉庆你可知否：
老鼠熟知老屋，虫儿生于木朽。
他国之大蠹富可敌国，
是一国之君的恩宠把他造就。
你累了，他是枕头，
你闷了，他是噱头，
你痒了，他是一只超级抓挠儿，
专搔你的痒痒肉。
他成了贴身拐杖他就借你天子之手
——一手遮天！
捂住太阳，为自己藏污纳垢。
 
话儿说得很溜事儿做得很溜，
抽去御用的带子，
他便掉裤子露丑。
昨日银满堂，今日枷锁扛，
天下人精，难逃其彀。
因为一个怎么也喂不饱的胃口，
而刀索封喉，
可叹一柄风月宝鉴玲珑剔透，
跟进者络绎不休。
 
（这叫两千年老子一阵阵发呆，
手捧着八十一章《道德经》
——字字无奈，
比苍白的脸，还要苍白。）
 
 
1840：悲怆林则徐
 
1840．鸦片是祸国之鸦，
虎门，立着愤怒的虎。
——三十步内，销烟池里残气袅袅，
五千里外，养心殿里嘀嘀咕咕。
远处炮舰，剑拔弩张，
近处旌旗，齐关而矗。
你在午后的太阳下红顶花翎神色肃穆，
一颗心，比太平洋还苦。
 
谁在一层层地打开物质时，
打开了这朵罂粟？
美丽的罂粟像美丽的女党卫军提前出世，
悄悄潜进东方版图，
——白色乳浆漫延成黑色毒素。
这妖媚的尤物在腾云驾雾里，
专门叫人骨头发酥！
而酥透的骨头，挂不住衣服，
也支撑不住头颅，
只能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谁在满世界地输出资本时，
也输出罪恶的渊薮？
陷我男儿雄性瘦鬼，
变我女儿红粉骷髅，
为一盏致幻的烟灯一丸麻醉的烟土，
而——卖身为奴！
 
你看到了杆杆烟枪后面
那杆杆洋枪。你明白，
猛烈的折断意味着猛烈的反弹，
穷凶极恶难免穷兵黩武。
你堵了他的财路，你断了他的富路，
他势必要鲜血开路！
但你义无反顾——
你情关苍生苦难身肩社稷存亡，
只能万钧雷霆出手，
劈毁那万恶的烟床。
 
而爱新觉罗家族的慓悍血液，
似乎已被道光“倒光”，
战和踟蹰，两端首鼠。
主子的摇摆造成奴才的随风仰俯——
有属猪的，光吃食不干事儿，
有属狗的，不干事还咬人儿，
有属牛的，舍身干事还挨鞭子！
你就这样忠而见妒，
虎门之虎转眼成了替罪羊羔，
苦难锻打的英雄相携着两手荒芜，
西去了谪戍的长途。
 
风雨关头自拆了中流砥柱，
金瓯一破谁来补？
南京城下，第一个大管涌破堤而出，
伊犁河边胡杨树，
感觉着隆隆溃坝逼近脚底，
放眼无渡，唯有一哭。
 
 
1853：天王洪秀全
 
我们是一碗饭造就的奴隶，
日日钵空灶冷，连铁锅也会拔地而起。
当民怨的干草和谋反的干柴，
在一个政治死角悄悄地集聚，
这时，只需一粒火！
和一个，叫世界燃烧的名义。
 
他来了，阿波罗一样举着火把。
他说他是上帝派来的，
他说他是上帝的儿子来救他的亲兄弟，
他两眼泪水盈盈，
把“平等”二字写上大旗，
带电的泪带泪的火引得海啸山呼，
转眼烧红了江山半壁。
 
一城刀光一城剑影一城弹矢如雨，
一身火焰一身硝烟一身鲜血淋漓。
仇恨被不断放大能量便不断喷发，
使打碎充满了快意。
——快意的龙卷风谁都无法抗拒，
愿意的扶老携幼，
不愿意的焚屋夺米，
以地为命的人揭了地皮随王而去，
就这样交出了自己。
 
而这王以滚烫的尸体作阶梯，
正顺理成章地，
走向那把高高龙椅。
 
天下不公，自然造反有理，
胜者王侯，似乎也天经地义。
而盗版皇帝常常比正版皇帝还像皇帝——
锦绣袍冠，巍峨宫宇，
三千侍女，一宫美姬。
白天用圣旨严令禁欲，
夜晚用圣体疯狂纵欲。
当全体兵民在浩荡威仪旁伏首跪倒，
他们才知道，所谓
肩膀头一般齐，
只是千年草根一个天真梦想，
有指一弹，就碎了一地。
 
一条虫子，正从骨头深处飞速嗑来，
痒得王醉眼迷离，
导致周围，一片弯曲。
 
而杀人刀子终于在内部飞起，
——杀贪官杀污吏杀遍不平杀不义，
杀来杀去杀进自家里！
杀得上帝一脸惊骇瞬间失语，
在中国折身而去。
 
这是一个逃不开的悲剧和一个
反复上演的结局：
他，吃了自己的孩子！
——他以上帝的名义摧毁了薄弱的太阳，
苍黑地凝在那里，
我们，仍是一碗饭的奴隶。
 
 
1860：咸丰耻
 
塞纳河上月光，罗浮宫里灯光，
圣保罗大教堂的暖暖烛光，
声声赞美诗里，善男信女们正热泪盈眶。
偶一抬头，瞥见
遥远地平线上，这片熊熊火光，
但他们没有停止对主的歌唱。
只感觉有些吊诡——他们
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东方犯罪，
冲天大火下，已
黑烟蔽城，一园成灰！
 
你美丽，你危险。
——你美丽得风华绝代流彩溢光，
无法不招来垂涎的流氓 。
——你摊上了软弱无能的家长，
这加剧了流氓的嚣张，
也加速了你的夭亡。
 
圆明园，中国的美娘，
万园之园，仪态万方。
手捧精瓷美玉，怀抱诗书典藏，
文化流苏珠闪璧坠，
天地智慧高阁流廊，
大理石的秀髻飞耸着一叠叠西洋云卷，
珐琅佩饰当风而动，
——衣是东方衣裳。
我看你在喷涌的大水法旁美目流盼，
惊呆了两杆洋枪。
 
圆明园，中国的庞培，
美轮美奂，美出祸殃。
十二只青铜瑞兽挡不住兽性疯狂，
光天化日下破门而入，
凌花践玉狂劫滥抢。
淋漓的快感，贪婪的欲望，
装饱了一包包私囊却意犹未尽，
举起狞笑的火机，
他们想——焚踪灭迹！
 
十万条火蛇窜上你的裙裾，
一声凄厉，两眼悲怆。
你千手痉挛拍打那顶血红的天空，
竟拍不出半点回响。
优美的曲线在坍塌，
丰腴的肌肤在沦陷，
——锦灰堆里炭化了你美丽的脸庞，
黑色废墟，黑色坟场，
你为一个王朝提前做了陪葬。
 
堂堂一国之君，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三军统帅横刀立马怒发飞扬？
他在避暑山庄避暑呢，
他在如意洲上听戏呢，
他在烟波致爽殿的烟榻上，
用袅袅烟枪致爽呢！
一个跛脚皇帝，大敌当前跑得比谁都快，
将一座京师，拱手相让。
九野传烽燧，不到温柔乡，
使圆明园的麻雀，全体绝望，
一群群投火自焚，
死成，死成烈士模样。
 
一园之殇，一国之殇，
——一颗民族魂灵被三度烧伤！
永远的疤痕永远的痛，
永远的痛，是最好的精神壮骨粉，
它喂养着不死的脊梁节节向上，
等待着，头顶开窗。
 
 
1895：梁启超之声
 
鱼在鱼化石里封锁，
鸟在鸟化石里沉默，
大婴儿的太阳在一颗琥珀里深深泅着，
——梦里飞天画满骨骼，
等待蛹儿化蝶。
 
谁的呼喊天惊石破，
一声声雷音滚荡，一声声云气磅礴？
它摇撼着两千年一朵爝火：
醒醒！我的中国！
醒醒！少年的我！
这呼喊在古老血脉里一路闪电，
十万星座，泪雨滂沱。
 
（梁任公，大中华的一脉激情，
以血焐冰，用
自己的沸腾逼迫死水沸腾。）
 
老大帝国积贫积弱，
老气横朝抱残守缺，
狼撕熊咬鼠窃狗偷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这时，不从心头喊出血来，
不从血中喊出铁来，
不从铁中喊出声音来，
那是何等的可耻，
又是多么的不可救药！
 
我称你是中国的丹柯，
手举肝胆，熠熠闪烁。
康南海滔滔海啸，梁任公隆隆公车，
你们笔下站起的每个汉字，
都身高五尺——
少年意气英姿勃勃。
一群海阔天空的眸子怀抱一个
原子裂变的世界，
掌心化雪，想让鱼儿复活，
十指流云，想叫鸟儿唱歌，
想叫太阳的大婴儿挣脱了千年琥珀，
满身露水，轻轻喷薄。
 
（梁任公，大中华的一粒苏醒，
以血化冻，用
蓬勃的精神种植蓬勃生命。）
 
莫说雨打风吹壮士零落，
莫道乱世争雄书生萧索，
在一个日月大变迁里你把一个大担当，
演得有声有色，
成也清澈，败也巍峨。
好男儿苍茫一笑收了自己，
留下象形字的牛虻叮满纸页，
依然是针针见血。
 
穿骨入髓的尖锐里，
你钟声般告诫：少年后的太阳，
最容易精神萎缩，
千万警惕，自我阉割！
 
 
1898：谭嗣同喋血
 
那一天，全中国的太阳碎成粉末，
九月大雪，呼呼地飘。
那一夜，全中国的窗户张开耳朵，
灵魂大鼓，咚咚地跳。
黄河醒着海河醒着云醒着，
燕山醒着天山醒着人醒着——
手上有血的睡不着，
身上有伤的睡不着，
心上有事的睡不着，
一种锐利的穿透使空洞由浅至深，
全体眼睛，无处抛锚。
 
五十年灾难，五百年苦难，
五千年磨难在血雨腥风中了犹未了。
最后三分钟，
谁为中国两肋插刀？
你一身白衣白裤站在菜市口，
从容倒出，鲜血一瓢。
 
“复生”是你赤子的呼号，
“壮飞”是你的生命高蹈，
借百日雄风把一个旧乾坤撼得地动山摇，
你和你的同党，
动了独裁者的奶酪。
极端的极权极端的虚弱，
一声蝉鸣，
都听成造反信号。
那嗜权如命的老太婆袖里抽刀，
狠狠剁向这簇春草！
 
和平变法变成暴力屠杀，
一城布告，落地为牢。
纷纷的英雄志士纷纷地连夜遁逃，
而你，坚决不跑！
——愿做为变法流血的第一人！
静坐如水等待披枷戴镣。
这使一国男儿憔悴若纸，
且，比纸还薄。
 
（不惜头颅粉碎，掷一声惊雷，
用它唤醒，地火的沉睡。）
 
笑得刀斧失色，站成昆仑不倒，
你是黑夜漫漫的隧道里，
一个带血的路标。
你之后，有多少牺牲者随来签到！
使我们被永恒的光，
深深地照耀——
并感觉自己，有点小！
感觉小的时候想用你的名字叫血液
保持一种燃烧，
怀抱虔诚举起太阳火苗，
一朵朵种向迎春大道。
 
 
1900：慈禧太后
 
黄昏的琉璃瓦上站满了送行的乌鸦，
默视古道西风瘦马，
——太阳西下，太后西下。
惶惶的舆车銮驾惶惶的草惊虫炸，
惶惶间抬眼一瞭，
看见千年永固的天正一片片坍塌！
一股冷气在背上蛇爬，
但谁，都不敢说怕。
 
文无经韬纬略，武不能金戈铁马，
老妈子监国——
使一个“错”字越写越大，
把一部近代史写得丢盔卸甲错得稀里哗啦。
空前变局变成空前乱局，
空前乱局乱成空前死局，
八国联军兵临城下，
满脸苍白弃都而走，
将五座宫门交给玉体横陈的赛金花，
叫举国无颜，彻底羞煞。
 
他暴发的资本主义性机能亢进，
她执意为封建主义守寡。
一帘垂国，想出的出不去，
想进的进不来，
反复把开裆娃娃搁在万民之上一人之下，
反复的阿斗鹦鹉学话，
满朝文武，只能喊“嗻”。
 
越来越短的时间烛火，
越来越长的权力指甲，
她不知道：有些东西像一把细沙，
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国——家！
流血牺牲时是老百姓的国，
锦衣玉食时是帝王的家。
那乾纲独握者，
常用这堂皇的词儿，变堂皇戏法。
老佛爷，义和团，
一个幻视，一个幻听，
——两个愚蠢在幻觉里相加，
就这样彼此坑杀！
 
为一己之私而反复变脸，
在羊面前是狼，在狼面前是叭儿。
割臣子脑袋，
保自己屁股；
剜黎民骨髓，
喂敌人刀叉。
眼睁睁看她祸害天下却人人束手，
你不曾一人一票选她，
你当然无法一人一票废她。
“量中华之物力，
结与国之欢心”，
这无耻的投降主义叫血色夕阳欲哭无泪，
一拳把眼睛捣瞎！
 
——吊丧的乌鸦站满琉璃瓦，
它说：谁的名字谁来写，
自己形象自己画，
挡不住的老盆摔响挡不住的新月发芽，
她结束啦！我们开始吧。
 
 
1901：末世李鸿章
 
慈禧的江山四面透风，
铁爪利牙的强盗，把它抓得千疮百孔。
你不得不做
大清国最大的一块政治补丁，
补那一个接一个的窟窿。
 
（补来补去也没补住，
最后，把自己脏成了一块抹布。）
 
——身逢末世人不幸，
剑遇昏主难英雄。
你曾是满朝昏聩中极少的几个清醒，
想用“铁”为古国补铁，
想用“电”为人心充电，
想用“洋”为王朝壮阳，
想用坚甲利炮造一道海上长城，
护住老帝国之梦。
 
而老佛爷骄奢成性想养自己的眼睛，
一道懿旨，便将买兵舰的银子，
修了停石舫的园子，
——昆明湖上打出一串美丽水漂，
波光水影，险象颤动，
使你的北洋水师，
左边炮膛发空，右边胸膛发冷。
 
（万寿山已成“万瘦”山，
颐和园将成“议和”园。
你已清楚地看见，但你只能哑口无言。）
 
注定的腐败注定的衰败，
注定的失败如影随形。
一次次挨打一次次地赔人鞭子，
你拖着灰白辫子疲于奔命。
割地就是割肉，
赔款更是赔脸，
坚持着不屈膝卑躬又必须忍辱负重，
签下一纸纸和约，
也签下一纸纸骂名。
“马关”崩关，“辛丑”最丑，
——四亿五千万两白银如骨，
生生从四亿五千万个肢体里抽出！
一人一份，带血耻辱。
 
（天有病，身体不堪承受其空，
人有亏，灵魂不能承受之重。）
 
这是你的命：最干练的手，
做了中华五千年最窝囊的事情。
一口黑锅千古罪，
你不想撇清也无法撇清。
1901。最后的枯容，最后的残灯，
最后一口血，
吐出满肚子破碎牙齿，
但你，已无力喊疼。
 
 
1908：光绪囚帝
 
夜深沉。水深沉。
又是，又是一年秋到瀛台，寒蝉凄紧。
纷纷扬扬的时间叶子，
飘也不尽，落也不尽，
——片片惊魂，
到处都是月亮被切碎的声音。
 
欲渡无舟，欲飞无羽，
一颗龙虎之心被茫茫一圈大水围困，
你是“囚”字里头那个人。
 
三百年的快速退化里，
最后一粒大汗努尔哈赤的血性基因。
与生俱来的内忧外患，
满目疮痍的豆割瓜分，
斑斑国耻激起你的桀骜不驯。
穷则变，变则存！
青年天子，英眸炯炯，
——想用凛凛英气杀开一条血路，
昂起中华的自尊。
 
你忘了你是一个B角。
你忘了，老A角捧你成角她是你的恩人，
而你一上前台，就是她的敌人！
你忘了，B角就是掌上舞，
要舞得合辙押韵，
又绝不能跳出她的手心。
 
你触痛了她的命根！
触痛了她的命根她比狠还狠，
覆手是雨，翻手为云，
午夜夺宫，三千兵刃，
——满堂杀气里一杖横陈，
国法即刻变成家法，
君身随即变成儿身。
 
一链子锁了千里飞马，
十丈孤岛封杀了万丈雄心。
十年梦碎，十年幽禁，
天子囚徒，一腔孤愤，
——你甚至无力阻止纤弱的爱妃免遭毒手！
珍妃井水，含冤泪眼，
夜夜望来，把你洞穿。
 
一心救世者不容于当世，
两手毁天者却享了天年。
一国之君，报国无门，
——你在中国，无法不成为一种命运！
百年长恨，千古泪痕，
就这样默默滴干了全身水分，
把自己制成一个标本。
 
夜沉沉，水沉沉，
又有，又有一只悲秋的蜘蛛，悬梁自尽。
纷纷尘土落满一枕昏沉，
最后一刻，你恍惚懂了：
不拆了这铁板瀛台，
所有悲剧，都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