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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群的翅膀让位于满天星星

叶延滨诗歌及其他

2009-08-24 作者:古马 | 来源: | 阅读: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当政治气候回暖,文学艺术领域开始敏锐复苏之时,我们渴盼已久的“百花齐放”局面露出了蓬勃的端倪。后来的事实证明,被压抑太久的探索精神,催开了令人炫目的艺术花朵;不同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当政治气候回暖,文学艺术领域开始敏锐复苏之时,我们渴盼已久的“百花齐放”局面露出了蓬勃的端倪。后来的事实证明,被压抑太久的探索精神,催开了令人炫目的艺术花朵;不同艺术流派的雨水,在不懈地浇灌着贫瘠的精神土壤。直到今天,这股热情还没有止歇。这大约三十年的时光,谈论艺术创作个体的得失似乎为时尚早。特别是当我们仍旧为创作的自由继续努力的时候,特别是当艺术或者诗歌的边缘化仍旧被认为是不正常现象的时候,三十年的时光,似乎还是短了点。或者,这过于狭小的时间中,由于涌现了太多的精神事件,我们还没有培育好自己良好的消化胃口:我们作为评判者的发声器官,还显得缺乏自信;我们用来汲取信息的心灵,还装置着自备或他备的过滤器。不错,我们仍然是偏颇的,仍然有失公正。好在,我们承认我们的局限。我们知道,现在我们的声音,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
这样的结论,立足于将一棵树剖开,年轮在时光中一圈圈生长;立足于影响其生长的因素,来自天空还是泥土。立足于它身边的一棵树,开出的花朵,长出的枝条,结出的果实,发出的声音。
这样的结论,对于花甲之年的诗人来说,更多臆测,更多借助于历史和阅读留存的记忆。但,我们走近他们,也属必然:时光在回忆中有时会交叉,像一条条熟悉而陌生的路。
 
 
在这样一个时光段落中,于我而言,最先浮现的中国诗人,是北岛。当我大学期间,第一次被《回答》触电时,我就知道,他成功地激发了一个男人隐藏在天性中的社会意识和反抗精神。这是一种指向高处的诗歌,和当时弥漫的热情是那么合拍。诗歌在不期而然中,成为发泄青春苦闷的途径,也在不期而然中,培育着诗歌的理想。北岛这一时期的诗歌,有论者称之为“英雄理想主义”。他的诗歌声音,是对“政治父亲”的反抗,与试图重构。由于影响之大,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诗歌主导话语方式的错觉。诗歌的这种热潮,在经济的飞速发展冲击下逐步平息的时候,那些已被列入新时期诗歌史的诗人们,我们才发现,当同样的历史境遇摆在面前,他们在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不同的态度,在努力寻求着不同的诗歌话语方式。
他们是那么的不同。比如叶延滨和北岛。如果说北岛的诗歌言说方式来源于“政治父亲”的压力,则叶延滨的诗歌言说方式来自于“土地母亲”的爱。北岛是天空的、倒映的、凌厉的,而叶延滨则是土地的、现实的、朴素的。一个强调历史的现实性时,一个侧重了现实的历史性;一个是对摧残人性的谴责和对人性的呼唤,一个是对人性的忠实记录和发自肺腑的感恩。
不同的语言取向,也预示了不同的生活和价值取向。当北岛后来开始漂泊时,叶延滨去在体制内发现、寻找着心灵的平衡。从这一点看,叶延滨选择了不同于北岛的理想主义,也不同于舒婷等人的浪漫主义,而是现实主义。这种选择,在我看,主要是和个人经历有关。在生活的最底层摸爬滚打,并和生活在那儿的农民、工人结下了深厚情谊的人,我想其更多关注的是生活层面的现状。
他的诗歌起点,更接近于帕斯捷尔纳克的“生活,我的姐妹”,企图在细节性的描述中托出生活的真相,托出生命在其中艰难的成长过程。这不是创作在经历不断的调整后,一种自觉的选择,而是时代宽松的背景下,一种真诚的言说。是一种在时代的荒凉之后,向爱的靠近。他唤起的是艰难岁月中温暖的记忆。是的,当我读到“带着刺鼻的烟锅味,/带着呛人的汗腥味,/带着从饲养室沾上的羊臊味,/还有老汉脖子上擦下来的/黄土,汗碱,粪土,草灰……”这样的诗句时,即使时隔三十多年,我的心还是回到了过去:祖父晾晒的粗大的烟叶,点燃后缭绕不散的青色烟雾,浓重的烟垢味;夏天,从地里回来后,大人们浑身汗味,衣服湿透又被风吹干;还有那饲养院,炕上土腥味夹杂着麦子被热炕渐渐烤熟的味道;还有汗水打湿的脖子,被麦穗刺得生疼……更多感到的是一种亲切。
不仅如此。当其以诗歌的方式观照生活的时候,那潜藏在心底的感情被激发了出来,多了一份感恩,少了一点愤怒;也正是由于那样的时代背景,不同话语方式的诗人及其诗歌,不约而同地具有了反思的品质,只不过向度不同。
在一定程度,《干妈》这样的作品,对我们多年所崇倡的浪漫主义、革命浪漫主义诗学,是一种理性的阻滞;它在向时光提醒:生活不是非此即彼;理想不是从一种狂热到另一种狂热;历史不是从一个陷阱中跳出又跳入另一个陷阱。拯救我们的,是爱,而不是其他。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干妈》呈现出了它独特的诗学价值,尤其是在当下对现实或生活的关注度减弱的情况下,重读《干妈》,我们自当思索:借助于对伟大而平凡母亲的纪念,作者不仅完成了个人的精神梳理,而且打破了爱的言说的枷锁,打破了谈人性色变的枷锁,在对我们革命的浪漫主义诗学冒充现实主义诗学之路偏离的同时,让诗歌转向对生活的关注,成为向下的诗歌。这样的作品,自然会想起昌耀《慈航》。爱,这命题古老的琴曲,被不约而同地拨响,在表达着一种不朽的信念:“在善恶的角逐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她没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
 
这样的诗句,在向我们表明,诗人的道路,正是因为有一个“干妈”、有一位母亲,在注视着。这样的诗句,也决定了叶延滨诗歌的质地:朴实,真诚。
因为,干妈在说:
      
娃娃别嫌弃你大叔,
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
心,还净……
 
 
 
沿着这样的道路,诗人开始了艰辛探索,那《年轮诗章》,在30年的创作道路上,被掏出来。
诗歌对于诗人的要求,或许十分简单,正如《在西西里岛,一个古希腊剧场对中国诗人说》:
 
能把你的心敞开
裸露在太阳下面吗?
如我一样地面对大海……
 
真诚,胸怀广阔,忍受孤寂,接受诗歌带来的荣辱甚或灾难……这种精神上的要求,比诗歌技艺本身更重要。这是终生的追求。注定要经历无数的考验来证明,要看在有限的创作过程中,是否将自己的心灵完全打开和释放。考验有时候是显性的,有时候却是琐碎而无形的。《干妈》等作品的成功,使叶延滨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本土现实主义诗人的代表,这给他带来了荣誉,但也带来了压力。当个人的创作,被上层建筑的标准潜意识中影响时,它必然妨碍更深地切入现实,而在不自觉地寻求着一种内外的平衡。北岛可以决绝而去,远离这种影响,但叶延滨无法逃避,他们是不同道路上的诗人。叶延滨需要的是对生活之现实的深入了解,便于从中寻找支撑诗歌的基石:爱。这样的生活选择,要保持独立的诗歌品质,需付出同样甚至更多的努力,只不过,北岛需要克服的是乡愁和虚无的浸透,而叶延滨需要克服的是琐碎和世俗的分解,因为时至今日,爱与美、同情与人性,生命的讴歌,并不是诗歌必然的选择,而是许多诗人矢志不渝的追求。
这些,实际上诗人也很早就意识到了,而且更深刻:那是有关理智与感觉,美与道德,生命与时间之间的冲突和矛盾。1981年,诗人在陈爱莲的舞蹈中看出了那无法藏匿的《生命之火》的喷涌,那《在紫光下》蛇舞的诱惑。也正是在《生命之火》这首诗中,诗人显露了对节奏的杰出把握能力,以及对现代诗歌大师诗艺的借鉴。不错,在这首描写观看陈爱莲跳的《西班牙舞》的诗中,我看见了洛尔迦的影子,那镶嵌的、不断重复的“让时间停下来”,那急促的喘息、呼吸,让我听到了洛尔迦那句“在下午五点钟”这确凿无疑的声音。而《在紫光下》,那充满活力、诱惑的美,将诗人“永远地攫住了”。
但诗人积藏在心底,酝酿成熟并不断掏出的芬芳,是那些小型叙事诗。这些诗篇,除《干妈》外,还有《嫂子》、《囚徒与白鸽》、《“达尔文”的故事》等。这些诗歌,生活底蕴深厚,笔致简洁,思绪饱满,将小型叙事诗的写作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尤其是其中相关形象的塑造,语句简洁的程度,使人想起博尔赫斯和但丁的高妙手法。这类诗歌,后来衍生出了一些物象诗和叙写、追忆人物的诗,让人玩味再三,爱不释手。这是对生命的至诚赞颂,是爱的记忆在现实中的复苏。
诗人也没有固守和满足在自己的高地。虽然洛尔迦带来的影响,仅仅局限在有限的题材中,但快速的节奏、简洁明快的语言,在他此后的作品中不断闪现,如同一块块不断打磨但仍然棱角分明的石头,值得品味。生活的飞速变化,撞偏了诗人的视线,客观上也扩大了诗人的视界。当北岛用不断的搬迁来缓解内心的孤独时,叶延滨也在祖国的名胜山川和外国的古迹留下身影。北岛“提着中文这唯一的行李”,在用自己的散文思考的同时,诗歌语言被“中文”所迷惑,在“简单”中透露出更加复杂的人生信息。而叶延滨除了散文,用一篇篇的诗歌在记录经历的同时,向我们展示了心灵的苦苦探索,有感悟的快乐,也有迷茫的挣扎;从历史人物到现代战争,从文化遗迹到自然风物,从古老生活传统到现代化介入因素,题材更加广泛,语言日趋淡定,晓畅,与透明。当读到《盗版的叶延滨》、《丘吉尔请叶延滨替他向元首们说的几句话》时,我知道,叶延滨是自由的。似乎在这时,诗人与这个世界终于达成了和解,用说出真相的方式:
 
不要害怕垃圾箱和废纸篓
它们存在证明生活正常进行
不要希望人们给你的只是掌声和鲜花
只有躺进坟墓里的人
才有权利要求只接收鲜花和赞颂……
 
 
 
北岛在《失败之书》自序中写道:“摆脱革命话语的影响,是我们这代人一辈子的事”;“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的有限意义”;“而我们会超越这一切,延伸到国家以外的道路上”延伸到记忆和现实的交接处,延伸到“零度以上的风景”。
而在广大国土的一隅,“土地母亲”,还在身后注视着渐走渐远却清晰的少年;他的路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这是人生的出发点:
 
我害怕,我就高声地唱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
                  《归鸦的翅膀》
 
这时,我们发现,叶延滨的诗歌去除了铅华,像一个人终于去除了外在的困扰,转而专注于内心的感悟;像一个人走得累了,坐下来看山看水时,看见了自己的年少时;从这时起,鸦群的翅膀开始让位于满天的星星。那些外在的事件,大的小的,都纳入了诗人的心底。他去除的是琐碎、具体,保留下来的是平和的心,但带着穿越历史和人世的苍茫;他的道路,延伸到了人的心里:
 
你可品出我的这颗心
从这尘世滚滚沸水中带来的心
几分苦?几分涩?几分芬芳
可够上当一世知己,半世知音?
《在天姥山重阳宫逍遥楼品茗》
    
道路,就这样奇怪地在时光中交叉,有殊途同归的恍惚;就这样,惊异地发现,被这段岁月打磨过的人,不论身经何处,都奇怪地变得异乎寻常地冷峻,年轮泛着坚硬的光。这是时代密林中的一棵树,又一棵树,还有更多的树,他们沿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那使自己不再害怕的东西,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心里。现在,没有官方与民间,没有在堂与在野,只有诗人。
只有这样一种诗歌,在启示着我们:关于人生的诗歌。
这诗歌里面,可以有生活,可以有政治;可以经历岁月沧桑的打磨,和海水之盐的浸透。可以是北岛笔下的玫瑰和青灯,也可以是叶延滨笔下的礁石和转场的马群。无论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当我们老了,当我们蓦然回首,虽然有种种的缺憾,但这澄明和透彻,仿佛岁月赐予的一颗心,“这颗心让我感受到一个完整的人生”。在人世的旷野中,我们都举着头,看那满天的繁星。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璨,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2008930108
 
原载<绿风>诗刊2009年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