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秀:我喜欢躲在悲伤的死角(十首)
禅的容颜
你在最炎热时节把自己打开
让一池烦恼安静下来
我曾疑惑你是立在水面的云彩
不过云没有心,只是给有心事的人看
你不是,你绽放
是因为有许多未了的情怀
雨来了,落在你花瓣上的声音
比祖母的泪滚过我的脸颊更惊心
那碗滚烫的莲子羹
在你旧年的花容
一瓣瓣跟着流水去了之后
彻底冷了。殊不知你的苦心
在另一个酷暑里重新开出暗香清新
其实,你从来都不曾离去
晚风来了,皱了一池月色
你微笑的素颜一如既往的平和
于众荷的喧哗中兀自独立
你的出身让清白成为传奇中的惊叹
连议论卑贱都变得卑贱
我只想问:你打开的是不是禅的容颜啊
怎么就不象一些花朵那样妖娆
仰着脸在游客的镜头里卖笑
怎么也不似另一些花朵那样渴望怜香
难道这世上原本没有谁可以安慰谁
也没有谁可以救赎谁
就那么悠悠地打开自己
让所有的心事默默地结成果实
那些果实啊,又将是谁端到谁面前的
一碗莲子
北京,地铁站口
北京,地铁站口
一个盲女人在唱
苏芮的《牵手》
挥路的细竹竿
已花开两头
盛着几枚硬币的黑粗碗
豁了几处缺口
她用耳朵
数着那叮当的怜悯
一支忧郁的歌
被她唱得毫无忧愁
地铁站口的脚步
水一样地流
人们急急地上班去
人们匆匆地往家走
盲女人唱哑了喉
她不知道天已黑透
给路过的每一个人
唱《牵手》
可有谁去牵她的手
三段农事
01
镰刀锄头拖拉机已不谙农事
稻田高粱地都浇灌了水泥
拉磨的老驴和空空的磨盘相视无语
农妇挎上爱马仕与马毫无关系
02
我剥着蒜皮看她泡在英伦下午茶里
新做的法式指甲里还藏着中国的土地
我想问一些农事比如大蒜的种植
我想在窗台的花池栽种一点实际的意义
03
种在花池和大田里的蒜苗长势肯定不同
可否在温哥华的阳光里试试韭菜和大葱
她用粉底霜遮住乡村日光留在脸上的传奇
反问我怎样烘焙正宗的松饼或马卡龙
我连一缕烟都不是
忘记哪天起,电视机在角落里总是黑着脸
灰尘蒙住了抢劫、枪杀、失联的航班
和新闻里旧事重提的血案
还有,青春期与更年期各自的艳遇
你有可能在里面出没,我相信
在电视里的你肯定比手机里的你正而八经
我不想碰到正而八经的你
不再看电视了,却并未把遥控器锁进抽屉
似不经意也似故意,或为着
保留一些可能,可能的不期而遇
女儿满月时就发现了遥控器
和另外一个世界的联系.....转眼
我的流血事件将要结案,账单依然如期而至
我被这两宗莫名的案子挤出许多皱纹,狠狠心
打去一个终止的电话,竟未说出终止
再次割舍了一瓶除皱霜的付款
月费是一个预定的圈套,我沉沦在圈套里
为一个虚空按时支出,还担心迟缴败坏信誉
为什么我从不背叛你,却一再背叛自己?
每付一次月费就如咳出一口浓痰
医生的化痰药水化不去心头的粘稠
我在粘稠里不能自拔
我想从我的身体里走出去,却动弹不得
于是从眼眶里伸出手,遥控器
就等在附近,像一个蓄谋已久的诡计
居然还储存着电能去打开你!我打开了
你容颜里的褶皱,每一个褶皱里都浩荡着
年少的春风。我看着你并不看着我的脸
正徐徐追忆那春风里的往事......我哭了
在你的往事里
我连一缕烟都不是
向上帝投诉的诗意
扯一大片炫目的阳光抹干净桌椅
把绸缎般的光阴围在腰间端菜斟酒上茶煮咖啡
把几辈子的嘴巴并在我一张嘴里
跟每个人说对不起
因为凡是来到我面前的都是
——我的上帝
隐匿在樱花烂漫的水粉画里洗马桶
用生命里葱郁的绿意刷着碗盘的油腻
把昨夜刚刚哭过的事情想象成一朵桃花
跟每个人送上微笑
因为凡是来到我面前的都是
——我的上帝
我不管人们给我的脸色是好是坏
也不顾人们看我的眼睛是高是低
我还是微笑着
说着一遍遍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对不起
然后收拾起一个个叫做小费的硬币
去支付女儿手指在黑白键上的欢喜
转身把向隅的热泪丢进《悲怆》的奏鸣里
祈祷《暴风雨》过后的静谧
一次又一次清扫满地纷乱的脚印后
默默蹲下捡起时间的碎片
细细地不厌其烦地
拼接生命中时断时续的诗意
因为凡是来到我面前的都是
——我的上帝
午时的餐厅
乍暖还寒时,立春后的雨照旧的冷
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只乌鸦
蹲在被雨水打落了
刚刚绽开的粉色笑靥的樱花树上
觊觎着马路对面的餐厅,却不出声
我就是有挺机关枪扫一梭子
也不会有一个倒下的,我和乌鸦
都将免于死刑。在没有死刑的国度
各种原罪集合到一起消费宽恕
午时的餐厅,没有午餐的客人
白白地亮着一盏盏灯
如白白开着的无人赏识的花朵
邮差日复一日的乏味如重复的广告
从不送来情书或家信的惊喜
唯有催命的账单带来肉跳心惊
乌鸦腾地飞过马路,抖擞了一下
湿漉漉的确定,它确定至少这一刻
我只能注视它胜过注视一些空洞
我在注视中,研究乌鸦浓重的黑色
和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青春
店门突开,我的心也被哗啦打开
瞬间幻想到远方失联的情人
来者却一头冲进,面目不清种族不明
我依然如迎接上帝般恭敬
虔诚无比地递上耗费了一个月的利润
印制的崭新菜单,那人看也不看
就直言他要用厕所不是午餐
乌鸦透过玻璃窗,偷窥
我的鱼儿在菜单上优雅地摆尾,一转身
才惊觉——
必须赶紧去鱼缸里打捞它的尸首
蝇舞
舌尖上的舞者
是看不见的苍蝇
在树叶也不婆娑的炎夏
翩翩起舞
在太阳都打盹儿的晚秋
嗡嗡作响
一个清脆的早晨
充斥了太监的窃窃私语
一个安详的午后
穿梭着媒婆忙碌的身影
壮士顿成侏儒
少女摇身巫婆
各种虚拟比真实更令人相信
满世界流行的语言
已不是原初的版本
每一次转述都是离原文更远的翻译
欢娱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间,
与臭水沟里靠细菌肥硕的小龙虾
竞相娱乐人们的口欲
无论夜市的小食摊还是大堂的盛宴
越来越少不了苍蝇鼓噪的繁荣
把肮脏演绎成华丽
把丑陋装扮作时尚
引无数粉丝尖叫
蝇营狗苟的歌舞
最是在灿烂的日子里欢腾
阳光明晃晃地制造出许多白内障
于是,阴沟里冒出的泡泡
比彩虹更漂亮
天使的翅膀早已夭折
凡是能飞的都号称上帝的使者
不管是于茅厕里滋生
还是在盛宴之后的残羹腐食里钻营
且等白雪皑皑
为一切掩埋的真相默哀
该不是上帝的无奈?
还有没有一把正直的锋刃
来割下蝇姿翩然的舌头
––—祭奠清白?
灵舞
我端起博物馆的机关枪
横扫在无边的旷野
我骑上二战幸存的黑骏马
狂奔在无踪的天涯
我借来蝴蝶夫人的歌喉
高唱在无人喝彩的废墟上
我的乳汁喷薄
飙洒在没有孩子的狼群
我的泪水奔腾
蓄满所有干涸的溪流川江
我的思绪丛生
疯长在没有道路的步履上
我把耳朵 寄存于凋零在冬日的
那片一踩即碎的死叶上
谛听露珠曾经的细语浅唱
我把眼睛 镶嵌在地狱的门楣
让尸骨都站立起来
凝望天堂的窗棂洞开一方
我的欲望 纠结
在绿色花纹的蛇身里扭动
我的魂灵 错位
在前世今生的莽原上流浪
冥冥中有只手掌
不知是将它放逐还是把它安放
我,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
01
我是冬日两朵云邂逅的偶然
我是荒原两团火烧成一团的疯狂
我是种子被风吹落到大地长出的一个意外
我,终究是要回到泥土的一粒尘埃
02
我深入到地下支撑伸进云端的思想
我在夜里放飞灵魂把黑暗扫荡
醒来,一如母鸡依旧圈在后院
有把谷粒撒落就扑棱起翅膀
03
我的左手摸索着圣经里耶稣的脚印
我的右手计算着每叠小菜的蝇头小利
在前门种满鲜花期待盈利于笑容可掬
在后门把眼泪拌到剩菜里一道清理
04
我厌恶万千风情只是诗行里流出的口水
我痛恨梦里的梦见睁不开双眼
我的身体里总有一个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
我不是雷电,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
我喜欢躲在悲伤的死角
所有的欢乐,总有一个悲伤的死角
就像你鼻翼的阴影,冷落在满面春光里
但你的肖像因此有了质感
我喜欢躲在悲伤的死角
把散开的云
悄悄聚合起来变成细细的雨
把舒放的菊瓣
一丝丝收拢回来卷成一簇含蓄
把笑出来的眼泪
沉淀到时间里凝结一颗琥珀
让信马由缰的思想伫立片刻
不是所有的道路都有出口
让冲到屋顶的歌声嘎然而止
不是所有的歌喉都愉悦耳朵
我喜欢躲在悲伤的死角
在一个人的黑夜
听两只酒杯碰撞,玻璃炸裂的声音
在雾蒙蒙的海边
看没有尽头的远方,想像早已隐没的帆
大雁的翅膀拉近了天空与头顶的距离
云低到心扉,风也凝固
只有一片羽毛恰巧落在我的死角里
复活着过往的风景
只是风景里的人都缄口不语
我找不到一张完整的面容是我要找的你
欢乐中的记忆像满嘴的酒味
一张口就跑到了空气里
悲伤里的人和事却总是刻骨铭心
所有的温暖,在回味中渗出寒意
所以我,不想是你眼角上多出的一条笑纹
情愿是粘在你死角里的一片羽毛
宇秀简介:
宇秀,祖籍苏州,现居加拿大温哥华。文学和电影双学历。做过大学教师、影视编导、制片人、报刊编辑。现为海外华文女作协终生会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在西温哥华经营一间以玫瑰为名的泰国餐厅。
上世纪知名校园诗人,其小传收录于《中国新生代诗人传集辞典》。少年时代个别习作收入近年出版的《羽帆诗选》十卷本。诗歌近作入选《汉英双语2014年中国诗选》、《汉英双语2015年中国诗选》、《2015世界诗选》(台湾出版)、《中国首部微信诗选》等。并应邀参加第35届世界诗人大会。其诗歌、影视和新闻作品曾获奖30多项。其中《好人弓盛梅》一片获1993年“中国电视奖”;英文原创《妈妈》一诗汉译版获“2014年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二等奖,《中外当代文学艺术家代表作全集》(2015年卷)征稿一等奖。九十年代末,采写的人物专访《靳羽西重归独身》、《余秋雨和“亚洲漂亮女人"》、《李银河,王小波的军旗》等曾引起很大反响。
部分作品被收入《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小说精选与点评》(美国版和中国大陆版)《事情理——北美华文作家散文精选》《枫雨同路—加华作家小说选》《环肥燕瘦——海外华文女作家们的散文》《震撼大学生的101篇小小说》、《漂鸟——加拿大华文女作家选集》(台湾版和中国大陆版)、《上午咖啡下午茶》《情人岛》(诗集)《青春、友谊、爱情诗历》《他乡星辰——北美华语作家散文选》《最受当代青年喜爱的精美散文——亲情永恒》等30余种文集。
简曾出版畅销书《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和《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前者被贴上“时尚”、“小资文学”标签,有广泛影响。后者作为“一个非常私性的女性主义异域读本”被评论家称为新移民文学跨界书写的一个“标本”。
辍笔八年重回写作。近期作品见诸《作品》《世界华人作家》《文踪》《世界华文文学论坛》《华文文学》《世界日报》《解放日报》《海外校园》等海内外报刊,以及专栏《熟女聊斋》、《悦读宇秀》分别在加拿大都市报《时尚生活》周刊和加拿大中文网Lahoo.com与读者每周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