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邹建军读祁人：《祁人诗歌的美学方式》

　　著名诗人祁人最近出版了一本诗选《和田玉——1984—2020祁人诗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引起了我对一些理论问题的思考。由中国古代诗歌特别是律诗和绝句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美学观念，认为诗的语言应当是高度简练的，除了歌行体和叙事诗之外，必须把所有的内容压缩在固定的诗体格式之中，如七律就是七言八句，七绝就是七言四句，五律就是五言八句，五绝就是五言四句，宋词和小令的格式就更加固定，似乎是不可改变。因此，古人的抒情很难展开，也没有条件让你展开。因此，中国古诗形成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体现了比较固定的美学方式。在中国当代，有不少的新诗人还是认为诗是高度压缩的，不仅要求抒情是凝练的，并且要求叙事是简洁的，抒情和叙事不可展开，也没有必要展开。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期，郭沫若就说提出过“好的诗是短的诗，长诗是时代错误”的主张，成为了引人关注的诗学观点。祁人四十年来最优秀的一批作品，包括《我的太阳》、《这个日子坠地无声》、《梦是一面美丽的镜子》等，无论就抒情而言，还是就叙事而言，或者就结构和语言而言，都是相当扩展的，在容量与内涵上似乎都是古代诗词难于比拟的。“展开的自我抒情”，这就是祁人抒情诗为中国新诗所建立起的一种新的美学方式和美学形态。
　　
　　一、以自我为中心的展开
　　
　　他的每一首诗中都是有我的，总是以此为中心而展得很开，诗人对自己的抒情几乎没有什么限制。《我的太阳》不是一首爱情诗，而是一首自然诗，表达了一位少年诗人对于“太阳”的热爱，说自己无论到了哪里，都逃不掉太阳光的照耀，而“太阳”正是他永生永世的“爱人”：“你的炽热的嘴唇/吻我黝黑的胡须/吻我单薄的身体/吻我冻结的热情/那时候，我感动得/流了泪”。（《我的太阳》，《和田玉》第13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诗人坚信自己无论是在活着还是在和死后，都不可能离开“太阳”，“生前能够在你的阳光下奔跑/死后就能够在你的阳光下长眠”。（《我的太阳》，《和田玉》第13页，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抒情主人公就是“我”，而“我”也正是此时的诗人自己。那个时候他应当还在大学里读书，所以他笔下的“太阳”应当在是成都的所见，当然，也有可能只是诗人的一种想象。《金蝉颂》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全方位展现。在夏天，他看见一只金蝉“破茧而出”，但在诗人看来并不是什么自然现象，而是为了证明他那个时候的爱情之所以发生和如何发生的，正是因此才成为了“幸福的使者”。为此，诗人两次使用了排比的句式：“天上的星辰可以作证/河里的鱼儿可以作证/飘逸的杨柳可以作证/忙碌的蚂蚁可以作证/甚至，连风儿也曾隐约偷听”、“因为最高的飞翔不用翅膀/因为最美的歌唱不用声音/因为最真的幸福无需语言/因为爱已从这条小路延伸/如金蝉沿着小路飞向将来”。（《金蝉颂》，《和田玉》第73页）诗人在爱情的激励之下，将一只“金蝉”写得如此丰富与广阔。诗人在最后这样说：“在每一个向晚和黎明/我仿佛看见，生生不息的大地上/从此繁衍着千万只金蝉/它们仿佛就埋伏在这座城市/在每一个路口，在万水千山/证明我和你的爱直到永远”。（《金蝉颂》，《和田玉》第73—74页）本来是属于配角的金蝉，却在诗人的笔下展现了自己的风采，而诗人所写真正的爱人形象，却始终没有出场。可以看出这首诗抒情的主角和中心都是诗人自我，而不是金蝉，也不是自我的爱人。以自我为中心的展开，正是祁人绝大多数抒情诗的展开方式，也是他抒情诗之所以总是让人感动的基础。
　　
　　二、以情节为主骨的展开
　　
　　抒情诗中完全没有情节就会显得空虚，完全没有故事就会没有内容，而祁人的抒情诗往往都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故事情节的，并且诗人总是以此为主骨而展得很开。在《破坏——给诗然》中，诗人在“破坏”、“撕书”上进行了全面的开掘，充分地表达了对于儿子的爱和期待。“翻开一页，你撕掉/又翻开一页，你撕掉/我一页一页地翻/你一页一页地撕/厚厚的一整本书呀/一本关于地理的书籍/被你破坏了”。（《破坏——给诗然》，《和田玉》第106页）儿子撕坏的居然是一本地理书，也许自有深意。诗人说他也读过这本书上所有的山川河流，最重要的是为幼小的他打开了语言的门扉。诗人认为儿子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是“破坏”，并且诗人甚爱他这种“纯粹的破坏性动作”，后来又想象儿子会在以后读到他今天所写的这一首诗，知道自己在婴儿时代，曾经将一本厚重的地理书轻而易举地撕掉。诗人终于探索到了一种最深刻的人生哲理：“重要的是，孩子/你懂事以后/该明白，世上的真理/不在纸上，不会从书中走下来/就像命运，永远在脚下/靠你自己去迈步”。（《破坏——给诗然》，《和田玉》第107页）中心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撕书的动作，然而诗人却发展出来许多另外的重要情节，以想象的方式与儿子对话，让自我的抒情达到了顶峰，取得了巨大的美学效果。祁人的许多诗作都是存在情节的，不过不像小说中的情节那么具体与生动，往往就是一个动作或语言；然而，诗人却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展开，发展出许多具有故事性的情节与感染力的情境，让自我的表现达到相当完整与充分的地步。没有一种浮光掠影的性质，而是一种扎扎实实的抒情。人生总是一个故事，生命总是一种过程，情感总是一种状态，心理总是一种形式，因此，诗人将情节和故事还原到生活的本真样态，或以想象的方式创造一种入情入理的情境。
　　
　　三、以意象为起点的展开
　　
　　意象是中国诗歌宝贵的艺术传统，也是中外诗人都讲究的艺术表达方式。然而中国古诗中的意象却是以个体的存在形态为主，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地排列起来，不需要加入其他的语言，就可以自足地呈现诗人的情和意、感与思。祁人无疑继承了中国古诗的意象传统，注重在诗作经营具有表现力的种种意象。他总是可以以一个意象为起点，而发展出许多相关的意象，而产生一个具有强大表现力的意象群，甚至一种高远或丰厚的情境。在《金蝉颂》中，诗人着力营造“金蝉”的意象，全诗都是是围绕这个意象而展开，也是以此意象而结束。然而，诗作的主题却是自己的爱情，而不是作为动物之一的金蝉本身。诗人一开始就说春天刚刚离去、夏天悄悄临近，一只金蝉在夜色中“破茧而出”。在第二节中，诗人进一步展开了“金蝉”对自我爱情发生时的亲眼目睹：“树上的金蝉，高处的金蝉/还没有飞翔，尚不会歌唱/却目睹了爱情的发生/成为幸福的使者”。（《和田玉》第73页）这里所表达的只是诗人的想象和感觉而已，并不一定是实有其事。“天上的星辰可以作证/河里的鱼儿可以作证/飘逸的杨柳可以作证/忙碌的蚂蚁可以作证/甚至，连风儿也曾隐约偷听”。（《和田玉》第73页）诗人以自己的强大想象力，认为许多事物都可以为“金蝉”的破茧而出作证，同时这也是为他的爱情的发生作证，所以这里的“作证”成为了一种双关语的表达。“我相信金蝉将心有灵犀/因为最高的飞翔不用翅膀/因为最美的歌唱不用声音/因为最真的幸福无需语言/因为爱已从这条小路延伸/如金蝉沿着小路飞向将来”（《和田玉》第73页）这时的爱情“已在夜色之中沉醉”，“金蝉”的行动正是爱情的行动，“金蝉”的形态也正是爱情的形态。最后，诗人则将“金蝉”的意象与“万水千山”和时间上的“永恒”联系在一起：“在每一个向晚和黎明/我仿佛看见，生生不息的大地上/从此繁衍着千万只金蝉/它们仿佛就埋伏在这座城市/在每一个路口，在万水千山/证明我和你的爱情直到永远。”（《和田玉》第73—74页）诗人由此充分而完整地表达了自我对爱情的喜悦与在爱情发生过程中的种种微妙感受。祁人的许多杰出的抒情诗都是由一个意象而展开的，如代表作《和田玉》、《茉莉》、《掌心的风景》、《活着的沉香》、《昆仑玉》等，一再地体现了诗人的诗性思维，由一个点而开始，同时也是对于一个点的开掘，以至于让许多诗作在艺术表现上风生水起，五彩缤纷，而无穷无尽。意象是诗人的内在情思与外在物象的统一，体现的是诗人对于生活的发现，对于人生的感悟，对于生命的体验，对于世界的认知。如果意象总是单独存在于原始形态，也许它是一颗火苗，也许它是一棵小树，然而总还是不如发展为一片火海，或者是成长为一片森林。
　　
　　四、以语言为途径的展开
　　
　　语言是诗歌的唯一表现手段，同时也是诗歌艺术的本体。然而，如果语言过于简洁，也许就没有风采；如果语言过于准确，也许就没有意味与空间。祁人着力在诗中经营语言，让语言尽量地展开，以表现自我的心理与情感。在《赞美与歌唱》中，“我赞美”是一个中心词，全诗就是对于它的展开。最后才出现了“歌唱”一词：“我赞美与歌唱生命中感恩的一切/我因歌唱而来，并将歌唱到底/我是长江黄河的一朵浪花，我的赞美/永远朝着母亲的方向，我的歌唱/永远为祖国而澎湃”。（《赞美与歌唱》，《和田玉》第69页）从此可以看出诗人是因为“赞美”而才歌唱的，并且认为自己正是为“歌唱”而生，为“诗人”而来。然而，诗人歌唱的对象永远只是祖国母亲，而不是其他任何事物，所以他说自己只是长江黄河里的一朵浪花，自我的形象是如此的谦和，诗人是母亲面前的一个儿女。第一节，诗人赞美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说正是他们才让自己一生崇尚“光明”和“善良”。第二节，诗人赞美“朋友”和“兄弟”，那漫漫人生路上“亲密的手臂”。第三节，诗人赞美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他与他们同甘共苦和相依为命，孩子是他“血液”和“诗歌”的继承人。第四节，诗人赞美“大地”和“人民”，自豪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龙子龙孙”。第五节，诗人赞美祖国的“汉字”和民族的“母语”，认同自己在文化和道德上的纯净。全诗六节都是“赞美”一词的展开，每一节所写都只是对象的不同而已。因为“赞美”而歌唱，因为“爱情”而歌唱，这样的主题表面上看来是比较空洞的，然而每一节都有具体的对象，因而让全诗具有比较充实的内容。祁人的“赞美”和“歌唱”已经由于时代的变化而有所不同，表现了新时代诗人之博大的胸怀和广阔的视野。《一生的寻找》也同样是如此：“是海宁，就飘浮着徐志摩的一片云彩/是云彩，就荡漾着陆小曼浪漫的清波/是清波，就酝酿着王国维大师的学问/是学问，就传承着深厚的文化与修辞/是修辞，就映衬着金庸的武侠与江湖/是江湖，就挥舞着闪闪烁烁的盐官刀/是盐官刀，就背负着沧桑不老的岁月/是岁月，就显现着皮影戏的历史/是历史，就掩映着唱戏女郎的优美/是优美，就仿佛穆旦的一首诗歌/是诗歌，就像一线奔腾的钱塘潮”。（《一生的寻找》，《和田玉》第79页）每一行的头三个字就是头一行的后三个字，诗人以这种顶针格式，完成了对于“海宁”的抒情。浙江海宁是徐志摩的故乡，也是许多名人的故乡，因此，也许诗人只有运用这样的概括与具体的方式，才可以稍微穷尽海宁的文化与美感。然而，没有语言的展开，这样的表现也会是无力的表达。语言的展开，但并没有事无巨细，而同样也是讲究选择与排列的，诗人给我们留下的艺术空间和想象空间也是巨大的。
　　
　　五、以情境为目标的展开
　　
　　情境是诗歌艺术的重要美学目标，中国古代诗人讲究虚实结合，情景交融，而情境毕现，以至于近代学者王国维先生说有境界则自有名句，自成高格。祁人对于情境的追求，是他许多诗作的美学目标。在《马语者——写给祥云的云》，全诗就是诗人发现自己与那里的云彩如此之近的情景，而展开了后来的全部抒情：“我见过许多地方的云/却没有哪一朵，像你/离我这么近”。（《和田玉》第100页）此后共有五节，都是诗人对于“云”的展开，从太阳的升起与降落，从黎明与黄昏，从今天到远古，从起点到终点，然后又进入了这样一种特定的情景：“在云南之南，在彩云的故乡/我只是一位孤独的旅人/蹒跚地行走着/走在岁月的长河中/走进2008年10月的祥云”。（《和田玉》第100页）这样的情景也就是一种情境，诗人将自己的所见看成了自己的所感与所思，所以说这一节诗已经情境俱现。诗人在最后将祥云看成了一位“牵马者”：“云啊，我愿意是一匹瘦马/将一生随你去流放//云，是真正的牵马者/牵引着/我忐忑的/心”。（《和田玉》第101页）诗人在此把自己当成了“马”，而把祥云的“云”当成了“牵马者”，我们不得不承认诗人的境界已经达到了一种如何的高度，所以才在诗中呈现了特定的情境。“在金黄色的帷帐前/我看见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手捧经书，喃喃诵读/在他的吟诵下，夕阳映照出/一种金黄的色泽/这情景令我想到一个词汇：/赞美”。（《黄昏的诵经者》，《和田玉》第111页）其后虽然只有两节，但都是诗人对这一情景的展开。诗人赞美这受难的土地，赞美所有坚强的生命，赞美这片天空和大地，赞美朋友们那一双双诗性的眼睛，赞美这时金色的黄昏，赞美玉树地震后的这一个春天，可见诗人的境界，可以与高僧相提并论。
　　
　　祁人以自己近四十年的努力，把抒情诗写得风生水起，五彩缤纷，五光十色，自由开放，以至于江河奔流，大海扬波，让他的许多诗作具有春江花月夜一样的气象与气势，从而开拓了一条属于祁人新诗的新道路和新境界。
　　
　　 （原载《新疆文艺界》2024年第2期总第157期） 　　邹建军，又名邹惟山，1963年10月27日生，四川省威远县人。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