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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先驱与扛鼎——关于辽宁女诗人的现代主义写作

2024-09-09 作者:李犁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女诗人譬如这本书中的十二位一上手就充满了现代感和美学新元素,视角也齐刷刷地从外在的社会现象返回内心和命运以及更深处的生命体验。诗里布满了女性特有灵觉下的通灵、潜意识、幻觉、梦境等等,还有因此产生的象征和神秘主义。这种先进的写作生产力和尖厉与刺目的女性审美经验,让这些女诗人比那些坚持沉稳踏实又丰富严肃写作的男诗人更让人瞩目和铭记……

  很高兴参加由辽大和沈阳文联及作协主办的“地域经验与女性书写暨沈阳女诗人群创作研讨会”,我也很认真地看了《盛京女诗人》这本诗集,我准备从三个方面论及入选这本诗集的这十二位女诗人的写作特质,即:辽宁女诗人的现代主义写作、拜灵与自然主义、心性现实主义。因为时间关系,今天我只谈谈第一部分,也就是辽宁女诗人的现代主义写作及其贡献。

  在辽宁诗坛有阴盛阳衰的说法,意为女诗人比男诗人更出色,这传言大概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但是我的考察是要论诗歌成就和得的各种奖项,辽宁的男诗人不比女诗人们差,甚至在数量和成就上还要大于女诗人。但坊间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我觉得主要是女诗人文本的超前性和审美的纯粹性,以及她们诗中的现代意识和先锋姿态吸引并撼动了读者。也就是冲击力很强的现代主义赢了四平八稳的现实主义。虽然也有许多男诗人锐意创新,也写出很多令人吃惊的作品,但一是没有坚持下来,二是坚持下来的没成气候。而女诗人譬如这本书中的十二位一上手就充满了现代感和美学新元素,视角也齐刷刷地从外在的社会现象返回内心和命运以及更深处的生命体验。诗里布满了女性特有灵觉下的通灵、潜意识、幻觉、梦境等等,还有因此产生的象征和神秘主义。这种先进的写作生产力和尖厉与刺目的女性审美经验,让这些女诗人比那些坚持沉稳踏实又丰富严肃写作的男诗人更让人瞩目和铭记。当然艺术手法并没有高低好坏之分,那些坚持现实主义写作的男诗人凭着情怀和开阔的视野将诗歌写得有气度力度和深度,为辽宁诗歌赢得了荣誉,非常地令人敬佩。但是诗歌的本质是喜新厌旧,如果用河流来比喻诗歌,人们的目光总是关注河水最前沿那部分,说明标新立异和在熟悉的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是所有艺术的方向和必由之路。文本新异性和技术的难度和创新比内容重要,而且先进的生产力会深化灵化思想,而思想深刻有担当的作品,必有技术做保证。

  所有这些,让这些女诗人的写作更有价值。尤其第一代现代主义女诗人比如阎月君、林雪、李轻松她们以自己的写作实践和成就在辽宁这块被现实主义夯实了诗歌土地上犁出一块现代主义的绿洲。并完成八十年代众多诗人参与的现代主义诗歌写作,我视这些为辽宁女诗人尤其是阎月君 林雪 李轻松对辽宁诗歌的贡献。

  在现代主义道路上投下重型炸弹的是阎月君的《月的中国》,其实在这首诗发表之前,林雪第一本诗集《淡蓝色的星》已经出版,这本诗集令诗坛耳目一新,并具有很多现代性元素,但其抒情核心还是灵慧、单纯、优美和忧伤,属于新浪漫主义,没有达到她后期《苹果上的豹》那种思想和思维上都对传统诗学的清洗。而八十年代中期阎月君的《月的中国》除了审美方式上的特异性,其现代性表现是对传统文化的质疑和全面反思,甚至要颠覆的味道。月亮是东方文化的抒情原型,在老庄看来,它代表了皎洁、清淡、超然,以及永久的悲剧意识和无限的洪荒,而在孔孟那里,它又是理想的人格,是乡愁,象征着对精神家园的渴望。《月的中国》写的就是被月的精神,也就是儒与道濡染的中国,一代又一代挣扎并重复着悲剧的命运,月是见证者,也是导致这种命运的必然因素。前者月是自然物,后者月是东方文化。所以《月的中国》渗出的意味是哀婉的,阴柔的,慢慢滋润的。这就是东方文化的品质,就是中国那些古典音乐,譬如《江河水》《寒鸦戏水》等等,忧伤而缓慢,它不向外释放,而是向内心凝聚,而且越来越沉重,直到把心压弯,那本想通过诗化稀释的块垒,不但没有化解,却成了结石。所以,《月的中国》就是一曲月殇。一首以月亮当隐喻对中国文化反省的诗,可以称作文化诗。其推动诗的运转和生成的不是激情,而是沉思。这种思想内核和成诗方式成为阎月君的独门绝技,一直扩展到她的其他作品中。这首是直接反思中国文化,而其他比如那首《一些破碎在我们目力无法企及的远方》是把看见的和印象中的事物连缀到一起,让它们来印证也深化自己的思考,同时用思将这些事物思化,并引渡到形而上上。也正因此,她的诗歌有一种陌生和不适感,具体说她的语言都是片断似的,没有完整的意象,更不打磨字句和出人意料的比喻,而且文白相间,古典现成词语与日常事物混搭。琐碎的意象和不连贯的事物之间有一种疏离感,甚至句与句段与段之间都有一段空白,让阅读者需要用想象来缝合。但为什么读进去又感到是一个整体呢?那就是她的诗里气息,一呼一吸间意象们聚拢起来,并指向诗的核心,即对现实和生存的深度之思,其主题就是推倒重建,推倒的是桎梏人性和现代性的劣根部分,建立的是新的美学坐标。等等这些证明,阎月君对辽宁现代诗歌发展具有开拓性的贡献。

  与阎月君的凝聚成诗相比,林雪现在写诗是敞开。我强调是林雪现在的写作,是因为她的现代性也经历了对经典语言的背叛,以及神秘主义和对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的挖掘和瞬间的直觉穿透,其中布满了灵觉、梦幻、错觉、狂想、预感,比如“苹果上的豹”这个经典的比喻,就代表了她早期现代主义诗歌的主旨,想一想一只苹果上站着也兴许是卧着一直雪豹,这是不是一种暴力美学?它所隐喻的东西太多,她的这种极限式的反差具有并彰显出了现代主义的全部特质,找个词来总结就是霸悍诗学,就是强制性地将不可能不合理的意象绑到一起,将潜伏在生命深层中的潜意识多层次地暴露出来。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有完全放弃这样的写作方式,只是它们作为一种方法来更好地映照她要写的日常中的人和事。

  而我说的敞开是指她面对世界的方式,以及襟怀和写作的视角。具体就是将破译心灵的密码转向俯身并拥抱大地,以及大地上的草木、庄稼和忙着生忙着死的牲畜和平民。而且她是以现代的意识和灵异的感觉来透视这些人与事,文本既灵虚又扎实,轻盈又有根,更走心动心。比如有一首写独眼建筑民工的诗。这个身体和命运都如枯草一样的男人给家里打电话,说吃的好、住的好,安全又挣钱多。实际的情况是:吃的是馊酸的饭菜,住的是如放大的胶囊一般苫布房,而且工友刚刚在一场事故中死去。为了生存,主人公噙着屈辱的泪水,而诗人却为他流出了泪水。这种贴近草根的叙事性写作,体现了诗人开始主动自动地去接纳和感受别人的苦难,并与苦难肝胆相照。这样的写作标志着林雪的诗歌在发生着根本的变化。因为这里诗歌的主体和客体发生了改变,写的对象变成了主,诗人的位置变成了次。这种转变对林雪来说,也许是无意识的,但越是没有痕迹的不刻意的变化,越标志着林雪的襟怀已经打开,而且越来越辽阔,也让林雪的表达越来越平易自然,直至朴素和简单。所以她写诗更像是说话,轻松省劲。其思维也从过去的顿悟、断想、梦呓的点射变成整体、线状似的顺水而流。林雪已经放弃了诗歌的技术操练,现在写诗对她犹如习惯,似乎她不是在写诗,而是用习惯的写诗方式记录生活,向世界说话。这种精神与写作的敞开与大气,表明她的心灵和笔尖都与生养我们的大地接壤,她的诗不仅具有了人道主义色彩,更让她的诗歌有了温度和看得见摸得着的悲悯情怀。这就不能不提她曾经去阜新的贫困镇去当了三年的扶贫书记,白天跟村民们打成一片,为他们排忧解难,晚上一个人住在黑洞洞的镇公所。毛主席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她没在那呆一辈子,但整整三年,如果没有理想和热爱根本不可能坚持下来。我不把这看作是理所当然,而是悲悯精神的具体化,是林雪在用行为写诗,用行为诗歌来阐释也是拯救濒临危机的现代性,并扩大了现代主义的外延,从而实现了人格与诗品互相印证和统一的理想境界。

  现在到了第三位现代主义诗歌女将李轻松,我想用量子物理里的一个名词:叠加,来形容她的诗歌特质。它指的是物质运动起来之后,一个变成多个,而且不断的以乘法甚至幂的方式不断的叠加。这种现象放在李轻松诗里,就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叠喻,就是比喻中套比喻,还有出奇的想象力,也是一个连着一个,并不断的叠加。让我们有点眼花缭乱又印象深刻。这是因为她把眼前的现实变成了超现实。即主观感觉中的现实——比真实还真,只是真实的有点玄幻。用符号学来解释就是能指在狂欢。符号学的两个主要功能是能指和所指。能指代表了符号和语言本身以及技术。所指代表了意义和目的以及思想。有个专家说现在是能指过剩的时代,他认为能指的扩张,会忽略所指的目的性和意义。举的例子就是内衣广告:玩美女人,自行车广告:乐在骑中,牛奶广告:感受心灵的牧场。他说,这种把严肃成语歧义化,是对所指原意的侮辱。我不那么认为,我认为能指是生产力。尽管刚才那几个广告语把所指带歪了,但是也说明了能指的能动性和灵活性以及创造力。而且诗歌就是能指的艺术,它进化和丰富了所指,使所指的传达更奇妙和深刻。比如李轻松这首《爱上打铁这门手艺》:

  爱上铁这种物质
  爱上一门手艺。爱上那种气味
  带着一种沉迷的香气
 
  带着一种迸溅的状态,我向上烧着
  我的每个毛孔都析出了盐
  我咸味地笑着,我把它们都错认为珍珠
  我听见了它们撒落在皮肤上的声音
  简直美到了极致!
 
  有一种痛是迷人的。有一种痛
  是把通红的铁伸进水里
  等待着“哧啦”一声撕开我的心
  等待着先痛而后快
 
  我每天都推开“生活”这道门
  与“平庸”相撞,而我抗拒的方式
  却是越来越少,我的铁质也越来越少
  连骨头里都是厌倦
  我感冒,咳嗽,腰椎里藏着骨刺
  肺里也堆积着黑洞和尘土
 
  请把我的血肉和精神放在一起
  让血肉欢聚  也让精神欢聚
  我血里的沉渣全都泛起
  被精心地打造成精品
  我不知道坚硬的铁可以这么软
  不知道铁可以像水一样地流
  它流到我的嘴唇上,我就亲吻
  流到我的骨缝里,我就战栗
  而灵感像一只拿捏的手
  我被打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还是一枚绣花针
  都由不得我

  诗的节奏很快,是激情催动着能指在加速度,而且能指带动了所指,将大而无边的概念,冷冰冰的铁,形象化诗意化趣味化,从而让诗歌的所指更准确更生动,并成为语言符号学的一部分。再深究一下这些能指(技术)的具体形成,让我想到古兵书《六韬》中的《豹韬》,此书讲的是在森林、山涧以及峡谷作战,与陆地战大相径庭,作战者也要具有豹子一样飞岩跃堑出其不意的迅猛功夫。李轻松的思维确实迥异于大多诗人,其想象不是顺流而下,而是在峭壁与沟堑间攀援与腾挪,本体与喻体间的距离随之也被拉大,似乎隔着峻岭与天堑,诗变得险绝而灵异,读起来如攀岩,吃力但刺激兴奋。不但吸睛,思维还被掐疼并被强扭着,拽往一个生疏且更加神奇的境地,实现了轻松也是所有诗人的写作理想,即从无中生出有,起到绝无仅有的效果。我视这些为诗人的创造力,也唯有创造力才有迫使读者发出大吃一惊的能量。同时也说明技艺不仅能深化诗歌的情志,更能激活和拓宽人的心智。也说明诗人尤其是现代主义诗人其心智和心理类型都与别人不一样,李轻松不但禀赋特异,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一个巫师,开了天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手里的魔棒一挥,便能点石成金,让能指充满了超验的力量,从而焊牢了辽宁现代主义诗歌的基座,并让现代性诗歌充满着无限的爆破力和神秘的壮丽性。

  以上三位女诗人是辽宁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者,也是扛鼎者,辽宁诗坛正是因为她们四十年来持续的高峰写作,现代主义才得以延续。也吸引了后来那些优秀的女诗人加入并发扬光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本书中的几位女诗人,我将以另外两个章节细细掰扯,因为时间关系不再赘谈。